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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初,你等着我,”雷再晖道,“我一下班就来。”
她轻轻道:“再晖,不要叫我等太久。”
“一定不会。”
雷再晖还记得鼎力大厦员工餐厅的半年之约,因为误会,他让她等了一晚上,心想这次一定第一时间奔到她面前,决不再让她苦等。
他完全没有想到,这次会换她失约。
第二天上午,钟有初在家中收拾行李,她记得户口本是放在书房里的,才打开抽屉,就听见院门被捶的震天响,有人大喊:“钟有初!钟有初!你在不在家?”
她不知发生了何事,急匆匆跑下楼去开门,不由得惊讶道:“楚求是?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她突然想起,求是科技和公安系统一向关系良好,要查一个人的地址易如反掌,再见他脸色灰败,不由得心下一凛,“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时间紧迫,楚求是也不多说,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就往车上塞:“利永贞病危,我请求你去看看她。”
“她怎么会突然病危?”钟有初大惊失色,连安全带也忘记系,“我,我大半个月前才见过她,她好好的……是胃溃疡?”
楚求是一踩油门,整部车突然猛地朝前一冲,钟有初整个人几乎撞到挡风玻璃上,急忙用胳膊去挡,饶是如此,还是扯得胸口发闷。楚求是也来不及道歉,急急掉头:“她的病……比胃溃疡严重得多。”
从他颠三倒四的话语中,钟有初终于明白了事情真相,一时间,她痛彻心骨,如受凌迟之苦:“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说雷再晖知道利永贞生病是因为封雅颂的疏忽,而楚求是知道利永贞生病,则是因为林芳菲病急乱投医,打电话请他帮忙:“楚先生,我知道你和永贞现在只是普通朋友……但是,能不能请你帮忙在你父亲面前说说……”请他对利永贞这位病人更加上心一些。
楚求是如遭雷击的同时,委实不明白父亲怎么能够做到只字不提,纵然有气,也还是赔尽了笑脸来套话,但楚汉雄直接回绝:“谈论病人的隐私是大忌,几时轮到你来教我做事!”
楚汉雄这样一说,楚求是也收起了嬉皮笑脸,正色道:“爸,我只问一句——她的病严不严重?治愈率有多高?”
禁不住儿子一直缠一直缠,楚汉雄终于发火了: “求是,实话告诉你,如果是别人我就叫她回去等死了!有那么多病人排着队等着看病,我为什么要赌上自己的声誉,去救一个病变细胞已经扩散到整个腹腔的年轻病人,明明知道她可能会挨不过治疗。你以为我看过她的照片,所以给你面子?不是!是因为她自己有强烈的求生欲!”
见儿子脸色惨白,不愿接受这个事实,楚汉雄又冷冷道:“你的眼光很不错,她的眼光也不差。你就别管了,所有病人对我来说都是一样。”
楚求是去探望过利永贞,知道她那个所谓的男朋友拿了大假在陪她,咆哮道:“那个男人几乎与其他女人谈婚论嫁,有什么好!他现在对永贞再好,也不过是赎罪罢了!”
楚汉雄本来已经嫌恶自己说得太多,见儿子愈发不像话,不由得厉声道:“狗眼看人低!因为差点儿错过,所以他才能更加珍惜!你知道最能折磨一个人意志的是什么?是病痛与时间!求是,你不是没有见过病人在治疗过程中情绪波动有多大,尤其是年轻、聪明、不服输、不信命的——你能做得到像封雅颂一样耐心细致,任打任骂,不离不弃?你做不到。求是,我太了解你,你犹豫过,但从不胆怯;你遗憾过,但从不后悔;你这一生太顺利,唯一的挫折是利永贞不爱你,可是如果利永贞真是你的女朋友,她生这样严重的病,就算你凭一腔热情去陪她,看她形容枯槁,忍她性情大变,挨到后来,你的感情只会全部耗干。”
“爸,你这是在说我还不如那个男人?”楚求是痛苦得难以自拔,“你是在说你的乖儿子根本是个狼心狗肺,不能共患难的东西?”
“我只是觉得没有深厚的感情做基础,还是不要轻易挑战自己的人性。我现在警告你,你不要再去探望她。”楚汉雄冷冷下了结论,“你算什么东西?你有什么立场去看她?”
下次到了医院,护士就不然楚求是进病房了,说是楚教授已经立了规矩,除了病人家属,闲杂人等不许探视:“楚总,不要让我们为难。”
可楚求是总还有办法打听到利永贞的情况。虽然楚汉雄再三斟酌,降低了治疗剂量,但化学药物扔在她瘦弱的体内肆虐来去,不仅杀死了病变细胞,也令免疫系统全面崩溃。她受了很多苦,尤其是整条上消化道从口腔到食管,溃烂得不成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可她依然逼着自己吃东西,一口一口和着血吞下去。
楚求是见过封雅颂抱她出来晒太阳,也见过封雅颂替她梳落发——在种种痛苦面前,掉头发这种常规反应,反而不值一提——他心里实在不服,觉得自己也做得到,为什么要看低他?只有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证明给父亲看,他能一直爱她如初。
她终于还是挨不过去,楚汉雄下了病危通知书。楚求是心急如焚,急得直跳脚,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来找钟有初。
听了楚求是的一番话,钟有初号啕大哭,根本说不出话来。永贞奄奄一息,她在干什么?她根本把永贞的凭空消失没当回事!如果永贞来的那天,她多想想,那些奇怪的举动,那些奇怪的对话……
一直到医院门口,钟有初才止住眼泪,跟着楚求是进了外科大楼,乘上电梯,一直走到那熟悉的病房门口。她来过这里——她在这里送走了雷再晖的父亲,难道现在又要送走永贞?
封雅颂本来坐在病床前,将一本相册举着给永贞看,又同她小声说着话,一抬头望见钟有初在病房外,吃了一惊,赶紧出来,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她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整个人都在哆嗦。封雅颂递一只口罩给她:“你如果要哭,就不要去见她。”他也瘦了一大圈,整个人看起来没有什么精神,大概也是强撑着,但眼神和语气还是十分坚定,不容置疑:“她不喜欢看到任何人哭。”
这一次点点头,赶紧把眼泪都擦干净,戴上口罩,走进病房。
病床上躺着的哪里还是利永贞?她本来就很瘦,现在更是脱了人形,头上戴着一顶绒帽,眼球凸出,两颊蜡黄,嘴唇发白,颧骨高高耸起,陷在高烧中昏昏沉沉。
“永贞。”她睁开眼睛,见是钟有初来了,不由得对封雅颂抬了抬手。
封雅颂道:“是不是要将床头抬高一点?”
她点点头,封雅颂便去床尾转手柄。利永贞一会儿要求高一点,一会儿要求低一点,足足调整了十来分钟,她仍然紧紧皱着眉头,任何姿势都觉得十分不舒服,又对封雅颂做了个算了的手势,他便拿平板电脑过来,她伸指在屏幕上写下四个字:“你知道了。”
钟有初掐着掌心,强笑着回答:“是呀,WHO (世界卫生组织)不都说了,这是慢性病,而且还是不会传染的慢性病,我当然要来看你。”她又摸了摸利永贞的脸颊:“你戴帽子挺好看的。”
利永贞扯扯嘴角,又写道:“生溃疡,就不和你说话了。”
她指了指嘴巴,又比了个数字。钟有初也长过口腔溃疡,哪怕一颗黄豆大小的溃疡,都会令人无比痛苦:“……我听他们说你还在很努力地吃东西,真了不起。”
利永贞指了指床头放的婴儿米粉,对钟有初竖了竖大拇指:“好吃。”
钟有初笑道:“哎呀,我们永贞变成小宝宝了。”
她听见身后有轻轻的抽泣声,转头去看,封雅颂立刻把流眼泪的楚求是给推出去好好谈一谈了。利永贞皱眉写下:“我还没有死,哭什么,死了再哭也来得及。”
还是那个暴脾气,钟有初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电光火石之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
“对了,我已经接下那支广告了。”她实在是个撒谎高手,“过几天就取外景,我现在不告诉你什么内容,到时候你自己看,看完了不要更爱我。”
利永贞勉力露出一个笑容,又竖了竖大拇指。她曾经无比希望钟有初接拍那条广告,因为她想看到钟晴重新风光无限,但现在她自顾不暇,实在没有了兴致。钟有初觉得自己再坐下去一定会哭,便站起来:“我走了,等你好一点再来看你。”
钟有初摘下口罩,俯身过去在利永贞干枯发白的嘴唇上亲了一下:“来,让我渡一口元气给你,好好休息。”
她几乎是逃出病房的。利存义追出来,将她送到电梯口:“钟小姐,谢谢你来看我们家永贞,真是有心了。”
他也憔悴了很多,头顶生出很多白发。钟有初想起圣诞夜在永贞家里留宿,永贞的母亲送了她一条围巾,不由得一阵心酸:“叔叔,有什么我能做的,你一定要告诉我。”
“你们已经帮了我们很大的忙了,前一段时间楚教授想给永贞用一种进口药,但是国内没有,多亏你男朋友在国外有朋友,很快托人送来,不然永贞还要受更大的罪,药用得很快,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再弄一点来?我今天一直想要联系他,但是联系不上。”
他实在是满心焦虑,一点也没有发现钟有初听了这番话之后神色变得十分疑惑不安:“我男朋友……雷再晖?”
“是的,他来看过永贞好几次,一直鼓励她。”利存义丝毫没有发现钟有初的异样,只是低声道:“拜托了。”
雷再晖开车到了云泽,却发现院门紧闭,连叶嫦娥都不知道钟有初去了哪里,不由得一惊——走前她说过那么不吉利的话,不知为何竟会觉得她是被人掳走了,急忙打电话:“有初,你在哪里?”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十分虚弱:“我已经到格陵了。”
“你怎么不在家等我——”
“我在永贞的医院,你来接我吧。”她挂了电话。
他知道迟早瞒不住,但一定得由他告诉她,没想到最近太忙,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不知道她会是什么反应,心中焦虑,火速从云泽又赶了回来。钟有初坐在医院门口的绿化带上,整个人像雕像一样一动不动,她这一天接收了太多可怕的信息,一时消化不良,无法动弹。直到一部君越停在她面前,雷再晖打开车门下来:“有初。”
她回过神,嗯一声起来,将一支瘪瘪的药膏递给他:“这种药还能托人从国外带一点来吗?治疗溃疡很有效。”
“没问题。”雷再晖扶住她的肩膀,“我们一起上去看看她。”
“算了,”钟有初轻轻道,“很晚了,不要再打扰她。”
没有人通知雷再晖利永贞病危,现在又不好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那我们先回去吧,你也累了。”等上了车,系上安全带,钟有初突然发现,那挂在后视镜上的平安符如此熟悉:“这是封雅颂的车吧。”
雷再晖顿了一顿,道:“我需要车,他想套现,所以……”
钟有初想了想,将头靠在车窗上:“是啊,治病需要钱,谢谢你。”
他哪能回一句不客气,一路无话,两人各怀心事。雷再晖见她心情不佳,便想放点歌来给她听听,但钟有初一伸手就给关掉了。仪表盘上方一条幽幽的蓝光,而那气氛更是沉默得可怕。等回到了格陵国际俱乐部,雷再晖突然想起来—件亊情,一进房间就要打电话取消客房服务。
谁知道客房经理对这位新上任的营运总监过度殷勤,他们前脚才进房间,后脚烛光晚餐就推了过来。那客房经理一手搭着白巾,一手执着点火器,毕恭毕敬地问:“现在替您点上蜡烛吗?”
雷再晖尴尬异常,钟有初冷冷道:“不需要,全部拿走。”
她颓然倒在沙发上。雷再辉关上门,走到她面前,“有初,发生了什么事情,告诉我。”
她不胜疲惫,将脸埋在双手中:“不要问我,你比我清楚,不如你告诉我,永贞怎么了。”
雷再晖踌躇良久,方低声劝她:“有初,你要坚强。”
听了这句话,钟有初猛地站起来,狠狠推住他的胳膊,声调凄厉:“雷再晖,如果……如果永贞……你怎么能瞒着我!”
不,她有什么资格说他,她不也有秘密瞒着他吗?他们根本一样——不,她比他卑劣,他虽隐瞒了她,但一直为了助永贞而竭尽全力,而她不过是仗着他的宠爱而恣意妄为。
他为了全世界去隐瞒一个人,而她为了一个人去隐瞒全世界。她痛恨自己在利永贞的病痛面前无能为力,也痛恨自己在雷再晖的大爱面前自私狭隘。良久,她松开他的胳膊,走到阳台上去打电话:“……对,我是钟晴……是的,我答应你……我只拍这个广告而己,别的我都不管……好,我等你消息。”
挂断电话,她一转身,看见雷再晖就站在沙发边,抱着手,静静地看着她。她不愿看他的眼睛,也不愿深想,直接走进卧室,结果看见洒了一床的玫瑰花瓣——她抓起被子的一角,将那些碍眼的东西都掀到地上去,和衣睡下。
雷再晖知道她因为亲眼目睹了挚友病痛,所以心情悲恸,不想强迫她面对,于是轻轻地走了过去,在床边坐下,伸手替她解开外套。
她一把按住他的手,语气冰冷而疏离:“对不起,我没有心情。”
雷再晖终于动了气,甩开手:“我怕你着凉。”
她没有回答,闭上眼睛。她听见他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然后走了出去。她听见他在外间用英语打电话,大概是替永贞联系药物一事。她听见他去洗漱,然后关上灯,在她身边躺下。她听见深刻的自我厌恶,汹涌到一浪接着一浪。
第二天早上,雷再晖起来,见她还在睡,推了推她:“有初。”她翻了个身。
“我去上班了,你需要什么可以打给总务,等我回来,我们好好谈谈。”
等他下了班,钟有初却不在房间里,电话也打不通。他一直等到凌晨一点,她才一脸残妆地回来。
“你去哪里了?”他闻到她身上的烟味,不由得皱起眉头,“你和什么人在一起?”
甜蜜补给接她去洽谈广告理念,然后又试造型。这么多年过去,摄影棚的条件还就那样,那位摄影师又是烟鬼,衣服染到了味道,可是她懒得解释,直接走进洗手间去卸妆。
拍这种食品广告不需要浓妆,只是淡淡地扫了眉毛和腮红,她的嘴唇一向太红,所以用了淡色的唇蜜来掩盖。她看时间太晚了,赶着回来,结果却忘记了他这里没有专业的卸妆用品,只得用清水一遍遍地冲。
洗完之后,她发现脸颊有些过敏,正对着镜子观察,就听见雷再晖站在门口对她说:“永贞退烧了。”
她终于露出了笑脸:“那真是太好了,我知道她一定挺得过来。”放水洗澡,她心里想着广告过两天才拍,明天去探—探永贞,可是还没想完,又听见雷再晖说了一句:“有初,我们谈一谈。”
她背对着他去试水温:“你说吧。”
他不得不在这么尴尬的地点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当时我非常矛盾,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但是病人的意愿我必须尊重。”
钟有初冷静道:“封雅颂已经告诉我了,我并不生气你瞒着我,毕竟你是答应了他在先,这种事情,情义难两全,你的选择没有错。”
听她语气倒是挺理智的,雷再晖心想,莫非己经消气了?
“好了,这件事情算不算结束了?”他总想着自己能承担,却没有想过她也希望参与,“别生气了,你的脸又过敏了,等会儿我给你涂一涂药膏……”
他想吻她,她别开了脸:“我想洗个澡,你出去好吗?”
她冷冰冰的话语令他放在她脸颊上的左手突然一僵,他知道,利永贞在她心中分量极重,放不下。他拿开手——他不是没有脾气,他太知道自己的缺点在哪里,所以懂得克制,可是她却一再挑衅,那股无名火就腾腾地升了起来:“好,那你至少要告诉我,你今天去了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
钟有初拒不出声,他也拒不回避,两人一直僵持到浴缸里的水慢慢地溢出来。她站在湿漉漉的地板上,卸过妆的脸有些苍白,突然她妩媚一笑:“怎么,做不到了?做不到‘你一世不说,我一世不问’了?”
她太懂得攻心,竟然拿他的话来堵他。雷再晖眼神一敛,拼命按捺住要将她丢进浴缸里去好好清醒一下的冲动:“有初,那是你的过去,现在我们在一起,你的事情我就要知道,或者你说,或者我……”
“随便,你去从第三个人那里知道吧,”钟有初在他心口补上一刀,“就像你对我那样。”
一个任性,一个霸道;一个尖刻,一个固执,隔阂就此产生,初始雷再晖一点架子也无,一心想着如何哄她消气,只是实在不得要领。他曾在钟汝意的面前说过,有初受了伤会比其他人更痛更激烈,却没想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