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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白了,这就是一个扩大版的“军属大院”。只不过后世的军属大院里都是军官家属,而眷聚则不分吏士,大伙都是军属。
张放暂时没有进入军营调研的权力,但他可以自由出入眷聚,而有些东西,从吏士的家眷口中,或许能够了解更透。
屯田吏士多半来自三河(河东、河西、河内),来自北地郡的自然也不少。青琰经常出入眷聚,与那里的妇孺老妪都相识,而且还跟一户来自陀螺山十八拐的丘姓人家认了远亲。
张放的初步调研,就从这户人家开始。
从外部看,眷聚更像一座城寨,有高高的土增,有坚实的红枊寨门,四角有瞭望塔,塔侧有烽燧,塔里有专人守望。看来历代西域都护都明白一个道理——要想让部下吏士安心,就必须确保眷属们的安全。
张放是在军吏丘堂引领下进入眷聚的。丘堂就是今次张放要拜访的人家。得知贵人来访,丘堂特意休假,引领而来。
拍马驰近高高的红枊大门前,丘堂重重拍门,很快上头垛墙处探出一个脑袋:“丘叔,你回来啦……咦,这些是什么人?”
“贵人。丁季,你也不要多问,快开门。对了,今日我家二儿可曾巡逻?”
垛墙上少年好奇打量着披厚斗蓬的张放一行,点头道:“丘仲在西角守望呢……”
“叫人替他一下,让他回家迎客。”
“呃……好。”少年又使劲瞅了几眼,这才缩回去。旋即红枊大门嘎吱吱向两侧敞开。
“眷聚内多是妇孺老弱,尚有少许未博籍的少年,便令他们担当巡守,卫护家园。”丘堂一边肃手延请,一边解释。
张放点点头,他这几天刚弄懂“博籍”的概念。所谓博籍,就是徭役登记,汉朝以十七岁为准。也就是说,满十七岁,就需要承担各种徭役,其中自然也包括兵役。而在此之前,这些未够年纪的少年,便可以承担起瞭望、巡逻、示警等基本功能。这既是保卫家园,也不失为一种训练,可谓一举两得。
邓展边策骑前行边问:“丘吏中子年纪几何?”
“年十六,虚十七,过了春天就博籍了。”丘堂深深吸一口气,“不瞒邓老弟,我此次请求西征,半是为了这小子将来不用更戍啊!”
第九十八章 【调 研】
(感谢大盟、小胖、同乐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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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聚内部,与乌垒城差相仿佛,同样的井字街道,同样的土屋棚顶,连食铺、畜场等交易场所,都一般无二,相当于缩小版。
丘堂的家,就在街尾转角处,两间厢房,一个庭院,一个畜栏,加一口水井,就是这样。
得知贵人来访,丘堂的妻子拿出家里最好的食物,最簇新的一张苇席,还有刚沽来的醪糟相待。
张放笑了,看来自己喜饮醪糟之事,都护府里尽人皆知了啊。当下谢过,招手让府卫们奉上礼物——却是一石谷、一瓮酱,以及刚宰杀洗净的半只羊。
丘堂夫妻又是感激又是惭愧,这明显是贵客考虑到来的人多,他们难以接待,便自带食物,权做礼物。这样既不令他们难堪,也解决了主客宴饮,当真是周到。夫妻俩再三推却不过,满怀感激收下。当下由其妻张罗煮食,丘堂则在庭院铺席,招待客人。
众人刚坐定,院门一开,一个黑黑瘦瘦,几乎与丘堂一个模子印出的的少年走进来。看到那么多的客人,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丘堂哈哈笑道:“这是小儿丘仲,哈哈,快来拜见张公子及诸位客人。”
丘仲忙扔下手里什物,依其父所言,向张放行拜礼,心下吃惊:这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竟是近段时日眷聚流传的那位长安来的贵公子么?
丘堂一一指点儿子向不同身份的人施礼后,挥挥手让他给其母打下手去了。
张放望着少年离去的背影,笑顾丘堂:“方才听丘吏曾言,此次出征,乃是为了中子无需更戍,不知何解?”
丘堂笑道:“公子有所不知,我朝明令,凡有军功、资历、爵位者,视功勋多少,少者可复身(本人免役),大者可夏家(全家免役)……”
听了丘堂解释,张放才明白,汉朝有律,凡应役年限内的免役,需有一定军功、资历、爵位,或者饲养、捐献军马及粮食、钱币达到一定数量者;还有朝廷礼遇的功臣子孙、学者、高龄者,男子身高不足规定尺寸(6。2尺以上)者,均可免役。
好似丘堂这样的人,自然只能往军功、资历、爵位这方面努力。若无战争,自然谈不上军功;资历,这个得靠熬;爵位,要么靠军功,要么靠出粟……归根到底,象他这样的普通吏士,想要得到朝廷的红利,只有一条路——上战场,搏军功。
“……眼下我已经是良士了,若能升至官首,便可复身,免除一子更戍……”丘堂在说这话时,脸上充满希冀。
张放却听得有点不明不白,秦汉二十级爵他知道,也能说出一部分,但好像没有“良士”,“官首”什么的。低声问陶晟,这才知道,丘堂说的爵不是民爵,而是武功爵。
说到武功爵,就不能不说设立这种爵制的汉武帝。武帝年间,汉匈之间的战争打得如火如荼,为筹措军费,武帝下令卖二十等爵(关内侯以下),致使二十等爵为人所轻。于是再为将士立功者另设武功爵十一等,分别为一级造士,二级闲舆卫,三级良士,四级元戎士,五级官首,六级秉铎,七级千夫,八级乐卿,九级执戎,十级政戾庶长,十一级军卫。其后亦卖之,不过总算有点底限,最高只卖到第八级乐卿为止。
丘堂只是一个管军需低级小吏,熬了些年资,总算得到三级良士之爵,再升就有心无力了。虽然军需算是油水部门,但至少要中级以上官员才有油水可捞,最底级的,嗅个腥都难。因此,丘堂想要为家人做点什么,就必须上战场,搏军功,舍此别无他途。
张放连连点头,明白了,这种激励措施的确很好。上有“非功不侯”,下有“军功授爵”,如此从上到下,形成一架搏取功勋的阶梯。每一个身处不同“梯位”的人,都能找到努力的方向。
陈汤如是,丘堂,也如是。
张放侧首望向自己的扈从府卫:“如此说来,你们也有民爵?”
府卫们俱笑,俯首应是。这个说是二级爵上造,那个说是三级爵簪袅。只有韩氏兄弟与青琰默不作声,他们什么爵都没有……而宗巴这个胡人就更不用说了。
“你们二位呢?”张放笑顾邓展、陶晟。
“陶晟是四级爵不更。”
“邓展的民爵转给内弟了,只保留军爵元戎士。”
“元戎士啊,邓护卫定是军中翘楚。”丘堂笑容更见苦涩。
邓展笑道:“这军爵也是兄弟当年拚了性命,砍下犯边的胡奴什长脑袋换来的。若丘兄此次随都护征讨匈奴,立下擒杀胡奴百长以上功勋,更可立晋三级,升为秉铎。届时不仅可减免赋税,运气好的话,可得十户实封,脱庶入士矣。”
丘堂连连摆手,苦笑不已:“邓护卫休要取笑,丘堂不过区区一运输马料的斗食小吏,连执刀上阵的机会都没有,如何擒杀……呵,取笑了,取笑了。”
张放笑道:“谁都有机会的,你看看我,不也一样砍了两个胡酋的脑袋么——对了,邓展,我这算不算军功,能拿几级爵啊?”
在众人笑声中,羊肉已熟。
食物上席,丘家没那么多案几,只有张放面前放着一张半新不旧的食案,其余诸人只以手捧陶罐、木碗,沾酱抹盐佐食。
丘堂操刀切下羊腿,唤二儿进献给张放。
张放端正接过,唤住欲退的丘家二儿,正容道:“可知汝父出征之心愿?”
丘仲垂下头,低声道:“恨不能以身代父。”
张放欣然而笑,向丘堂点点头:“丘吏的苦心没有白费啊。”
丘堂咧了咧嘴,笑容中带着欣慰。
黄昏时分,在丘家人殷切相送下,走出眷聚。
邓展、陶晟面有忧色,互望一眼后,彼此用力点头,策马奔近张放:“少主……我等有一言……”
张放正安坐马背,用细毫在那本《穿越日记》上写着今日心得,头也不抬道:“说。”
“不知……咳,不知少主打算何时回长安?”
张放抬起头,左右打量,而邓、陶二人亦不避其目光。
张放笑笑,收起笔卷,想了想,勒停战马。
众人不知何事,亦纷纷勒缰。
张放环顾左右,长鞭向府卫们一指:“你们,想不想升不更(四级爵)、大夫(五级爵)?”
众府卫不明其意,但没人不点头。
张放再向韩氏兄弟、青琰一指:“你们想不想得民爵,甚至得军爵?”
韩氏兄弟与青琰毕竟跟张放历经患难,比邓、陶等府卫更了解他们的公子,闻言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睛渐亮,用力点头。
连没被点名的宗巴也用刚学不久的汉话喊了一句:“我、也、痒(想)。”
众人大笑。
张放亦放声大笑,挥鞭虚击,发出噼啪脆响,伴随着铿锵之声:“想就对了!心动不如行动!就连边塞一介小吏都在为自己与家人更好的未来而努力打拚,你们难道就甘心在侯府漏夜巡更、应门迎客一辈子么?”
府卫们大眼瞪小眼,就连邓展与陶晟都说不出话来。少主的话,触动了他们内心最深的渴求——谁不想出人头地?
“如果你们相信我,就请跟随我。”张放长鞭向西戟指,目闪异彩,吐气开声,“在那里,会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等着你们。我向你们保证,你们绝、不、会、后、悔!”
第九十九章 【汇 合】
(感谢大盟、小胖、同乐村落、燃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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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匹枣红色的西域健马在校场飞驰,鬃毛飞扬,铁蹄扬尘。马上的骑士穿着赤色铠甲,赤色的皮兜鍪,口鼻掩巾,只露出一双异常明亮而专注的眼睛。右前方二十步外是一具人形靶,高度与步卒相仿,斜持长矛。
校场边的围栏外,邓展、陶晟、韩氏兄弟、青琰、石牛、宗巴及一众府卫,无不神情紧张关注着。
飞骑渐渐接近,骑士身形半躬,身体压抵,持缰的手微松,右手反握一柄弯刀,雪亮刀光,映耀人眼。
当健马从人形靶前飞驰而过的瞬间,骑士蓦然长身挥臂,刀光一闪。啪!人形靶急剧震颤,布满各种创痕的“胸膛”多了一道清晰的刀痕。
“好极了!公子(少主)当真了不起!”
校场上,传来阵阵欢呼与鼓掌声。
赤铠骑士勒停战马,扯下防尘面巾,大口喘气,面带喜色——正是张放。
这是他连续训练七日的成果,终于挥出完美的一刀。
当张放正式宣布将参加西征之后,包括他本人在内,所有扈从,都投身到紧张的训练之中。无论谁取得哪怕一丝微小的进步,张放都不吝掌声鼓励。初时大伙都觉这种击掌方式蛮奇怪,但久而久之,俱感非如此无以表达激奋之情,于是鼓掌相庆便飞快在校扬里传播放开来。
出塞半载,奔驰几千里,先追杀敌人,再被敌人追杀,最后栖于军营……经历了这么多,张放的骑术已在压力与使命驱使下,飞速进步,完全称得上合格骑手。
但是,骑手并不等于骑士。
战场上,骑手只能逃命,骑士却能夺命——你愿做骑手还是骑士?
张放此番随军出征,或许在甘延寿、陈汤想来是积累资本,在邓展、陶晟想来是搏取名声,九成九不离中军左右,安全得很。而在张放看来,如果说这个世界上什么变化莫测如女人心,那么战争一定是其中之一。
这个世上没有绝对的安全,依靠别人,不如靠自己。既然决意投身战争,就要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骑士。
这个时代,骑士的标准只有两个:骑射、劈刺。
骑射这种远程杀敌技术,没有三年五载的苦练,别想玩得转。张放可没那么多时间玩这个,他也不想与马背民族比这个,劈刺相对而言容易一些。
不过等张放真正骑上战马,挥刀劈向木靶时,这才知道,世上没有一件事是容易的。骑在颠簸的马背上,高速飞驰,在交错的瞬间,把握时机,果断出手,准确刺中或劈中目标……在这过程中,出手早了,等于送死;出手晚了,错失先机。控马也很关键,靠得太近,直接撞到目标,远了根本够不着。
看起来简简单单的刺劈动作,却是个骑术刀(矛)法兼顾,需要一心二用的高难技术活。
张放第一天上手时,先是用矛,来回奔刺五次,没有一次击中目标,最后一次还因用力过度差点摔下马,好在有新式马镫稳住。据邓展说,初次练习,很少有不摔的。张放能稳住,除了他平日里锻炼有方,骑术过关,更得益于马镫的应用。
张放直到第三天,才成功刺中目标。之后练习难度更高的劈砍,几天下来砍坏了两把环首刀,还震伤了虎口,不得已休息了一阵。
按邓展的说法,如果掌握火候,时机把握准确,是不会震伤手臂的。
张放承认自己还需多加练习,但他同时也注意到一个问题——环首刀有局限。
环首刀是一种直刃刀,很不利于劈砍,更不利于马上劈砍,这方面匈奴人的胡刀就比较趁手。
于是张放画出图形,让军匠为自己打造了一把弯刀。结果刀出炉后,看到的人都是大眼瞪小眼。这刀也太弯了,比胡刀还弯几分,看上去象是上弦月。
在众人的疑虑目光中,张放就用这把阿拉伯式弯刀,使用反手握刀法(更有效发力、避免震伤),经过数日练习。然后正式披上订制铠甲,来到校场,进行测试。经过短暂热身后,一次出击成功,收获欢声一片。
当张放兜马准备进行第二回合时,邓展忍不住跨过围栏,走到跟前,细看弯刀与张放不断花式耍刀,道:“这种样式的刀配合反手握刀,当真比正握环首刀更好?”
张放想了想,道:“器械之道,阴阳把握,端视实战情形,不可一概而论……咦,这是谁跟我说来着?”
邓展由衷道:“大剑师之论,果然不凡。噢,少主活学活用,亦是不凡。”
大剑师?那是谁?张放话一出口已然想起,这些论述不是自己原有的知识体系,而是与剑术一样,来自那个“张放”——准确的说,来自于教他剑术的老师。这个老师是大剑师么?嗯,将来回到长安,倒要见见。
“哈!”
张放再次催骑,飞一般从木靶前掠过,一刀挥出,得心应手。
“笃!”
这一次,刀锋准确从人形靶的脖颈处切过。
比扈从众欢呼声更快的是一声喝彩:“好,这一刀,足以将匈奴人的脑袋削下来!”
声音有点耳熟啊,张放勒停战马,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熟悉无比的激动声音入耳:“公子!”
张放猛回首——渠良!
呼叫的是渠良,他正坐在一辆装满草料的大车上,神情激动。一旁傍车驻马,高声喝彩的,正是交河壁甲屯丁队队率杜勋。再望过去,一溜长长的车队中,夹杂着几张熟识的面孔:李忍、初六、鹿奴。
“六叔!”
“鹿奴!”
韩氏兄弟与青琰欢叫着奔去。另一边,曹雄与林天赐也正快步迎来。
张放策马趋近,上下打量渠良:“如何?”
渠良拍拍胸膛:“除了腿还跛,什么事都没有……咳咳……”
张放俯身以马鞭轻敲渠良肩膀:“不要勉强。”
“公子,这场大功,我也不想错过。”渠良显然也从韩氏兄弟与石牛那里得到了消息。
“能骑马你就去,不过还是那句话,不要勉强。”张放说罢下马走到李忍、鹿奴的马车前,向二人点点头,“甲胄在身,不便行礼,见谅。”
三月回春,天气渐暖,李忍却还披着厚裘,不过脸色比起几个月前好多了。望着眼前这个初见时还有几分文弱,如今却是英武挺拔的少年,再想想自己……李忍只有羡叹:“真希望有朝一日也能穿上这样的铠甲,与张公子并肩纵驰啊。”
林天赐笑道:“铠甲或许会迟些日子才能穿,但与张公子并肩驰骋,眼下不正是么?”
张放讶然:“小王子,莫非……”
李忍握拳:“坚昆亦是大汉属国,也是乌丹支离盟友,更与郅支有灭国之恨。此番征讨,又岂能少得了我们坚昆?”
曹雄道:“我会倍同王子返回坚昆,召集人马,前来攘助。”
忽闻辕门一阵喧哗,宗巴翘首遥望,满面喜色:“又来一批人马……是焉耆人,啊!还有车师人……看!那是我们蒲类的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