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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文没出来跟大伙吃饭,他还是守在老太太的床边。仰思只好让人把晚饭给他送过去。估计在船上也因为挂念着这头没吃好,再不吃,就饿坏了,在老太太之前倒下可怎么好?仰思的话,尚文还是听,于是草草吃了。仰思出来以后,连忙把仰恩拉到一边,这才好仔细打量一番。
“长高啦!怎么看起来比尚文还高?”
“没有他高。”仰恩也贪婪地看着姐姐,“姐,你瘦了。”
“年纪大了,胃口老是不好,怎能不瘦?”
仰恩也瘦,却不似以前那么单薄,长腿细腰,乍看起来真的是感觉比尚文还高。脸却没怎么变,笑容也是一样,秀气的鼻子,明亮的眼睛……只是那,眼神,那深深的,深深的眼眸深处,成熟了,多了成人才有的,沧桑……这两三年时间,他一个人天涯海角那么远,孤单单,有苦难言,过得又能怎么好?仰思想着,又觉得辛酸。直到听到仰恩问:“爹娘好吗?”仰思这才抖了抖心头的灰暗,想起什么,拉起弟弟就往外走,一边说:
“你不是原家的人,不用在这里守着。爹娘在家里等你呢!”
“什么?他们不是不肯搬过来吗?”
原来,肖家老爷太太“九一八”以后,仍然住在东北,并没有搬到北平。只是这次听说仰恩回来,又不想儿子再回东北那乱地,才赶到北平,两人并没打算在这里常住,只为看儿子方便,才因此买了个小院。
“我让司机送你过去,你就住那里,虽然不大,但也挺宽敞的,比这里好。”
“行,”住自己家总比住这里好,“你不跟我回去吗?”
“我?”仰思苦笑了一下,“你看我走得开吗?等姐姐抽出空了,再回去看你。要不,你过来看我也行。”
仰恩只好答应。仰思现在的处境,他多少也理解,经历过那么多事,又赶上原家多事之秋的当儿口,多少责任沉甸甸压在她肩头,多少人看着她,盯着他,等着她犯错,也难怪如今的她,温柔里,多了那么股果断。仰恩不再多想,连忙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还好行李都封着,并不费事。可他的大部分东西都是跟尚文混着打包的,如今又不好在姐姐面前分,索性随便点了几个箱子,有下人帮忙拎着,往门口走。以后有时间再找尚文分好了。他想。说来还不都是因为他懒,如果出发前听自己的,把行李分开打点,还用这么遮遮掩掩?仰恩心里不禁埋怨。
原家在北平的排场大不如东北,门前连个倒车的地方都没有。仰思姐弟两个在门口等司机倒车进来的时候,正遇见崇学从门外走进来,看见他们,打了声招呼:
“要去哪儿?”
“回家。爹娘来看我了。”仰恩回答。
“哦!”
崇学并没说什么,继续朝里走,走了几步出去以后又回身说:
“我一会儿也出去,送你吧!”
“别了,又不顺路。”还不待仰恩回答,仰思便礼貌地拒绝,“反正家里的司机闲着也是闲着。”
“那也好。”崇学点头,走了。
“他最近忙,现在这形势,够他受的。”仰思说的时候,带着同情。
仰恩再回头的时候,崇学的身影早已消失在原府的重重树影里,好似刚刚就未出现过。
北平对仰恩来说,是个完全陌生的城市。引擎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宁静,九月初,夜色入水,清澈却还不冷。仰恩正好奇地朝车窗外看着,黑暗中的北平城,到处都是幢幢黑影。忽然传出一股烟味儿,好象是什么东西烧着了。司机把车停在一边,下车打开前盖,趴上去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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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少爷,有条线烧断了,得耽误一会儿了。”
“修的好么?”
“能。”
仰恩只好也下了车。晴朗夜空,灿灿星光,不知为什么,想起几年前的一个夜晚,两个人在坏了的车里,抱在一起取暖……嗯……抱在一起取暖……在那个遥远的国度,多少次,两个人也在皎皎星河下,相拥着,他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
倚着车门,仰恩微微低头,感到一股疲惫正在向四肢百骸蔓延开。回来的途中他几乎没什么睡眠,此刻忽然给安静的夜色包裹,一直崩着的神经难得松下来,竟昏昏欲睡。正在这时,一束雪白的车头灯朝着自己打过来。很快,另外一辆汽车在他身边停下来,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小麦色带着威严的脸:
“怎么了?”
丁崇学。
16
车子摇摇晃晃;路边的树木飞快向后退;在车子安静的空间里拉下变换的影子。崇学亲自开车;眼睛只注视在给车前灯打得雪白的道路。身边的仰恩也非常安静;呼吸均匀;空气中暗暗浮动着一股奇异的香甜。
他竟然睡着了!
崇学的车停在胡同口。肖家的小院就是最靠里的一家小四合院,可胡同窄,他的车开不进去,再侧身看身边这位,双手抱在胸前;头搭在一边; 柔软的刘海低垂着;竟然给他睡着了。那个曾经看见他如惊慌小鹿,总想早早逃开的小孩儿,看来长大的不仅是个子,连胆子也跟着大了,如今在自己跟前睡得那么无辜,那么毫无防备。那肖家遗传的漂亮嘴唇,好象是在跟谁堵气般,倔强地撅着,一双眼睛更加象极了她,不说平日里黑白分明,清澈含蓄,即使此刻这么松松闭着,那睫毛投下来的阴影,竟也是如出一辙般地神似……有那么一刻,崇学感到面前的仰恩,正在跟心里的那个影子,重合着。
“走之前,玉书就跟我说过,你和他不是那种关系。”
“你相信?”
“相信。他说,你心里有别人。”
“夏玉书还真是够多嘴。他说我心里的人是谁?”
“他……不知道……”
崇学眼睛略过车窗外; 巷口高大的杨树的茂密枝叶间,偶尔透露出零星的月光。给隐藏很深很深的心事,如同重叠枝叶后的星光,露了个亮亮的一点儿。连自己都不知道,心里的那个影子,到底是谁,别人又怎么会知道?先是少年时的梦想,渐渐淡了,化了,然后是雪后的惊鸿一瞥,看到的却是为了别人盛开的花……他能做的,不过是欣赏,而已;而影子;也总有消逝的一天吧?
肖家两老见到儿子,是真叫爱不释手,简直没一刻不盯着看都不行。仰恩自幼极孝顺,离家这么久,对父母更是想念,于是几乎也不出门,专门陪着父母,有时候跟父亲一起看书,写字,跟母亲聊天,讲些海外的趣事,品尝地道的家乡菜肴,仰思偶尔也赶回来,一家人团圆时欢声笑语,这世间最圆满的美好,莫过于畅享天伦之乐。闲暇的时候,仰思注意到仰恩左手的无名指上戴了个金色指环,很简单,龙飞凤舞地写满了英文字母:
“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她忍不住好奇问道。
仰恩心里有一丝慌乱,脸上却平静地说:
“一句诗。”
“是嘛!”仰思看似随便地说了一句,“这个指头是洋人戴结婚戒指的吧!”
“当时看了喜欢就买了,后来发现只有这个手指能戴。”
“自己买的?”
“嗯。”仰恩连忙换了话题,“带爹娘出去透风,你说去哪里比较好?”
仰思也不在那个问题上纠缠,尽管她很想知道,上面刻的是哪句诗。
父母都是爱好读书的文人,赶上这天天气好,仰恩便跟他们一起去琉璃厂。那里书斋纸铺古墨坊林立,是淘书的好地方,据说从厂东门到厂西门消磨个大半天都没问题。无奈,父母年纪都大了,刚逛了几家,腿脚就跟不上,只好找车回家,临走前仰恩倒不忘在东首的〃信远斋〃给仰思捎了些那里的蜜饯儿。记得住在奉天的时候,每次仰思跟原风眠到北平,都会捎回去些杏脯蜜枣儿之类的,她好吃这一口甜食。
“你倒是有心。你姐命苦,又倔强,认一条路走到底,孩子没保住,她连哭都没敢哭,那么死撑着,原家也没人真感谢心疼她。你将来要好好照顾你姐,她个女人家,不容易。”
母亲私下里跟仰恩说。自从他回来,没有人跟他这么提过仰思的孩子,似乎大家有了默契,集体忘记了那个没能降生的男孩儿。仰恩也没询问过,是伤总有痊愈的一天,好不容易结了痂的疤何苦再揭开,再疼一次?
原家也传出好消息,说老太太已经醒了,开始能进食,精神也不错。尚文彻夜守在老太太身边,衣不解带地伺候着,心却又挂念着仰恩,怕他一个人呆在家里闷着,想着去找他,带他出去玩,却又怕奶奶误会,左右为难的时候碰到崇学,便拜托他去找仰恩:
“他爹娘的性子,非把他关在家里养着,肯让他出去玩儿才怪呢!他就是不愿意,也得百依百顺,你对北平熟,带他出去透透风。”
崇学于是带着使命来到仰恩的家,直接说明来意,如意料中,立刻看到仰恩的脸红透,连脖子也难幸免,他心中竟有些快意。
“他干嘛把我们说得跟乡巴佬一样?我们有去厂甸那里逛过书店,只是爹娘年纪大了,走不动。”
虽然最终还是跟崇学出来,仰恩还是忍不住小小申辩一下。
“去厂甸买书?”
“随便看看,爹特别喜欢搜集古书,文卷。”
“北平买古书的好地方,人都说‘一厂两寺’,听说过吗?”
“不知道。哪两寺?”
“隆福寺和报国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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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福寺听过,报国寺在哪里?”
“宣武门外。规模不如琉璃厂那头,但老人去能走遍。下次你要去,我找车送你们去。”
“你知道的真不少!”仰恩侧头对崇学说。
“难道粗人不能知道去哪儿买书吗?”
仰恩见他自贬,反倒笑了。
“那是奇怪嘛!你这一身去逛书店,后面跟着一队兵,人家老板还以为是抢劫呢!”
“怎么听起来象土匪?”崇学一边说,一边让司机停下来。
崇学给仰恩看的是由西直门通到海甸的一条路,就在北海团城的外面,抬头能看到翠绿簇拥的白塔,道路两边都是高大的垂柳,一棵挨着一棵,形态亲密。此时似乎正赶上好时候,叶子都还是绿的,却也有的已经透黄,颜色参差不齐,别有一番滋味。北海上吹来的轻风,带着初秋的凉意,柔柔地掀动长垂的柳树的枝条,如同窃窃私语,引来一阵阵细碎的声浪。
崇学本不是多话之人,美景当前,更不打扰仰恩的兴致,只是默默跟随着,两个人肩并肩沿着青石板的路,不急不缓地穿行在垂柳之间,偶尔笑谈两句,多数都是沉默。从永安桥上了琼华岛,绕着水边走到漪澜堂,在那里等渡船的时候,谈到夏玉书。
“跟他还有联系吗?”仰恩问。
“有。”
“他在上海好吗?”
“还行,自己开了间咖啡屋,生意不错。”
“原来不是给人做艺术指导?”
“他以前唱戏,早给人使唤够了,还是自己做老板来得顺心。他知道你回来了,邀你去上海看他,北平他回不来。”
“回不来;为什么?”
“他在这里得罪过人,不敢回来。”
所以崇学才会带他去东北,任人误会不解释,也是为了给他撑腰,寻仇的人总要忌讳他的势力。只是他这么帮玉书,总是有原因的吧?仰恩一边琢磨着,一边看着面前一片开阔的水面,太阳西移,拉下大片大片的草木阴影,荡漾在无边无际的水波之上。
崇学发现仰恩忽然变得异常安静,似乎是什么牵动了他缅怀的心思,脸上一片寂寞之色,眼光投在很远很远的烟波浩渺之上,让人无法捕捉。那样的表情和他几年前在原家初见的那个少年,如此不同,判若两人。如果他知道原家正在进行的讨论和争取,还能如此不急不躁,淡定宁静吗?
他们在五龙亭上岸,在那里吃了些茶点,沿着水边再向北走,直到后门,已有司机在那里等候。仰恩再回头,暮色降临,晚霞燃烧一样,轰轰烈烈地弥漫天边,楞楞看了一会儿,他终没能止住一声,长长的叹息。而崇学在一旁,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尚文来找他的那天,天开始下雨,空气一片冰凉。母亲不太愿意他出去,却又不好阻止,只好给他穿上件厚外套,一个劲儿地嘱咐早点儿回来。一出胡同口,尚文一把抓住他的手,拉着他上车。车子朝着郊外的方向开,果然,去的是颐和园。虽然只不过一个多星期没有见面,尚文似乎已经不能克制心里的想念,借着大衣袖子的遮盖,一直握着仰恩的手。
因为下雨,园子里的人并不多。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竟冒着雨,沿着昆明湖的长堤散步,简直不可思议。只是雨中的万寿山,灰濛濛的,一片烟绿草黄之中,佛香阁少了凌厉气势,多了份哀怨忧郁。隐隐地,仰恩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乌云一样笼罩过来。
“你不会也要这么做吧?”他冲着淋雨的人扬了扬下巴。
尚文摇了摇头,看着仰恩的眼睛里,带着一股凄凄的悲伤。
“你怎么了?老太太……”
“奶奶她很好,很好。我带你来,看个地方。”说着,领着仰恩走到邀月门,
“长廊从这里到石丈亭,有二百七十三节,算算也有三里多。听说,如果是一对男女,手拉手走到最后,就能白头偕老,过一辈子。”
“这个你信?”仰恩目中含笑,侧头看向尚文,却碰上尚文认真的眼神。
他说,“我信。”
“没人要跟你手拉手走到头。”仰恩立刻断了他的念头。虽然人不多,三三两两的,也常见有人走来走去。两个男人手拉手,让人见了,不要笑话?却见尚文低下身,把鞋上的鞋带解下来,递给仰恩,命令一样地说:
“拿着!”
仰恩不好再拒绝,用手牵了鞋带的一端,见尚文也拿了另外一端,然后学着他的模样,把手揣到大衣的口袋里,这样,两个人肩并肩走着,手其实相连的。仰恩本来想笑话尚文小孩子一样的游戏,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却有点感动。尚文站在靠外的一侧,雨斜斜地打进长廊,都落在他左边的肩上。他没有察觉,只说:
“不管怎样,我们走到头好不好?”
“你是说长廊的尽头?”
“都有。”
他们走得很慢,长廊因此显得很长,长得,好象一辈子。风从昆明湖上吹来带着厚重的水汽,沾在脸上,留下湿乎乎的冰冷一片。仰恩慢慢讲起在大洋彼岸的傍晚的散步,有时候也会到海边,挤在海风和沙滩之间,给湿润的风吹透,时常看见给海浪打上岸的枯木,两个人紧挨着坐在上面,一直坐到月亮升起来。今天,昆明湖的湿润的风,让他联想起从前,只是,这里没有月亮,连太阳都没有,天是灰灰,水也灰灰。尚文安静地,有些贪婪地听着仰恩的叙述,看着他说到高兴的地方,眼睛会弯起来,尽管脸上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变化,眼睛总是要先笑起来……偶尔看到有意思的壁画,仰恩就要停下来,研究半天,自己对画面的理解,的确大不如仰恩,每每也要狡辩争执,强词夺理一番。他的左手,仰恩的右手,不停地比划着,用自己的方式解释,而他们的另外两只手却一直也没有动,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