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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泥路。除了用两只脚走路过去没有他法。
救人如救火,情急之下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所以,姚先生将长衫往腰里一塞,一手抓起药箱一手撑开伞跟着阿根就走。至于能不能及时赶到,那就全看杨柳村里那个女人的命运如何了。
好在因为雪的反射,四下里并不怎么黑,所以没有迷路,当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赶到阿根家里时已过酉时,许多人家的家里已漏出了点点灯火,正一家子围在桌前吃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阿根家的堂屋里漆黑一片,只有东屋点了一盏油灯,菊花婶边给饿极了的青柳喂着糖水边焦急地等待着阿根和姚先生的到来。
阿大娘的情况似乎越来越糟,她一直昏睡着,脸上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酡红,不时地还烦躁地乱动,嘴里不知在嘟囔什么。胸前濡湿了两大块,菊花婶知道这是溢出来的乳汁,但她不敢给青柳喝,怕正在发烧的乳汁会吃坏婴儿的肚子。
阿根走了没一会儿,阿根的小阿叔就发现灵堂的孝子队伍里不见了长子阿根,追问之后知道是回了家,不由大怒,气热汹汹地找到阿根家里来寻师问罪,但当他听了菊花婶娘的解释又看到床上烧得昏迷不醒的阿根女人和嗷嗷待哺的小婴儿时顿时哑口无语,最后悻悻地走了。
傍晚时菊花的男人来找她,看她脱不了身,就给她端了碗番薯饭来。一旁的阿五正饿得发慌,看到这饭就巴巴地望着婆婆不住地咽着口水,那副样子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菊花婶看见,笑着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小脑袋,骂了句:“真是个饿死鬼投胎的小馋鬼!”完去灶间找了个碗出来,拨了半碗番薯饭给他,阿五立刻喜笑颜开地端起碗来一通狼吞虎咽,不一会儿那半碗番薯饭就下了肚,几乎连嚼都没有嚼,让还只吃了一半的菊花婶娘惊得目瞪口呆。
杨柳村虽处于长江三角洲中心,历朝历代都是数得上的鱼米之乡,但在那个年代,除非是有田有地的人家尚能自给自足,那些靠租种财主家田地的农家,遇上年成好的,辛苦一年,刨去租子外剩下的稻米还够一家子一年的饭食,如果年成不好,到了春黄不接的初春时节一家子挨饿是常有的事。
因此,一到冬天,乡下大多数人家一日三餐都是稀的,好一点的就掺点番薯进去,就象菊花婶娘家这样的,这样尽量省着吃的目的,只是为了在开春后不至于接不上顿使一家子挨饿。
阿根家吃口重,又要省下些粮食给将要生养的女人调养,所以一入冬就几乎天天喝粥,这阿五哪里吃过一餐干饭?因此看到这番薯饭才会象饿狼一样。
阿大和阿三在二阿叔家里吃过晚饭后都溜了过来,看到睡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姆妈,两人都有些害怕,怕姆妈从此就这样睡过去不再醒来了,就在一边不停地呼哧呼哧抹眼泪,这让菊花婶心里无比烦闷,就把他们两个赶到西屋去了。
正在这时,阿根和姚先生赶到了。
姚先生一到,收起伞顾不得拍去落在身上的雪,立刻就进房给阿大娘把脉,阿根和菊花婶眼巴巴地盯着他的神色,等他终于把完脉菊花婶娘赶紧问道:“姚先生,阿根女人怎么样?是不是得了产后风?”
姚先生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这位娘子产后本来体虚,又因天冷受凉,加上受了惊吓刺激,以致阳气浮散,外邪乘虚而入深达肺腑,产后风倒不是,但能不能救得过来还很难。现在,我们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阿根一听,眼圈就红了,但是他知道现在并不是悲伤哭泣的时候,就强忍着泪水听姚先生按排。
“这位老姐姐,能不能帮着去烧点热水?”姚先生看到菊花婶点头,又转身从带来的箱子里取出几味草药交给她:“另取一锅,把水烧开后放入草药,煎半柱香功夫倒水去渣舀来。”
菊花婶答应着急忙去了,临走还不忘了把西屋的阿大阿三两个叫了去做帮手跑腿。
一屋子大大小小的人全都忙碌着,只有难得吃了一顿饱饭的阿五心满意足地沉入了梦乡。
“阿根兄弟,接下去我先用银针刺激一下,看能不能让她醒来,如果能醒,那就有一半希望,如醒不了……”房间里,姚先生表情凝重地对阿根道,也许是觉得太过残忍,因此最后一句他没有出来,只是摇摇头,叹了一口气。
阿根刚刚来回跑了十四里路,到家后身上都湿透了,现在静下来湿衣服粘在**上非常不舒服,这时听姚先生一,全身不由一下子冷到骨髓,心,也抽搐着痛起来,他的脸顿时煞白没有一丝血色,忍不住哽咽道:“姚先生,求求你尽量救救她!我们……我们还有四个小孩子,最小的那个……生下来还不到一天啊!”
姚先生又轻叹了一声。
他刚进屋就看到躺在女人身边包在一堆破布里的小婴儿,因此,他怎么能不知道眼前这昏迷的女人对这个家庭的重要性?可是,人有时候真的不能和命运争,命中注定了有的,那就肯定会有;命中注定没有的,争也争不来的。
作为一名医生,他只是尽到自己的本份而已,人能不能抢救得过来,那就只能看她自己的命了。
姚先生从箱子里取出一支白蜡烛,借用阿根家的油灯火点燃,然后又取出一个卷着的紫色布包,打开,是三排长长短短的银针。他取银针在手,在蜡烛的火焰上将银针身和针尖燃红后快速在女人的人中、百会穴上各扎了一根,然后分别在两根针上捻转、提插和震颤强刺激后又迅速拔除。只见女人轻轻哼了一声,似乎感到了疼痛,转动了一下头,手抬了抬,却又无力地垂下了。
阿根看到女人有了反应,心里一喜,急忙推了推女人的身子,大声叫道:“阿大娘,阿大娘,你怎么样了?你哪里不舒服?啊?快啊!”但是,女人只是微微掀了掀眼皮,随后又沉入了昏睡中。
一边的姚先生并没有理会女人的反应和先是激动接着又沮丧的阿根,只是让他帮着将女人翻过身来,掀起她的衣服,在她背部的大椎穴上长针刺入,同样也作了强刺激后拔除,紧接着在她的关元和脐中各刺一针,然后在这两支针上裹了艾绒,将蜡烛凑近了点燃,立刻,一股浓烈的艾炙味在屋里弥漫开来。
这时,只见女人又轻轻哼了一声,头微微摇动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了眼,两眼似乎没有焦距地向空中望了一会儿,然后慢慢转头望向旁边正紧张地盯着她的阿根,虚弱地问:“阿根,你怎么在这里?阿爸他……”声音虽然很微弱但却非常清晰。
“阿大娘,你醒了?你真的醒了!姚先生,阿大娘她醒了!”阿根狂喜地大叫。姚先生淡淡地笑了笑,正想什么,菊花婶娘派阿大把已煎好的药端了进来,并热水也烧好了。
姚先生让阿根把药汁给女人喂下去,然后让阿大和菊花婶娘一起把热水舀进房来,试了试水温,觉得烫了点,就又加一些冷水,让阿根和菊花婶两个一起把女人的衣服脱了,用沾了温水的布给女人全身擦浴退烧。而他自己则退了出来。
这也是那时郎中先生不成文的规矩,虽然在医者眼里没有性别,但中国古训“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却是不能忘的,姚先生是个饱读诗书的儒生,该避讳的地方自然要避讳。
他在堂屋里坐了一会儿,喝了几口菊花婶娘泡的大碗茶。直到此时,才发现路上飘在身上的雪全都变成雪水渗到衣服里去了。身上出过汗,加上雪水渗进去,又冷又湿很是难受。但在这四面通风的屋里又不敢脱,只好坐到灶口,就着那一点点剩余的火星烘火。
一会儿,阿三出来汇报姆妈的热度退了好多,虽然还有些头痛。
姚先生终于松了口气,回到堂屋大声对房里的阿根:“阿根兄弟,你娘子已经没事了,我这里有两包药放在桌上,明天后天各煎一包,三碗水煎成一碗水,一天喝两次就行了……”
阿根听见忙出来,对着姚先生“扑通”一声就跪下了。慌得姚先生赶忙过去扶起来,但阿根不肯,仍坚持给姚先生叩了三个响头这才作罢。姚先生只得侧身受了。
姚先生收拾了一下药箱,取了雨伞要走,但阿根死活不放,一定要让姚先生吃了红糖煮鸡蛋才放他回去。
两个人在堂屋里拉扯了半天相持不下,最后姚先生正色:“阿根兄弟,你不用和我气了,你阿爸刚去世,女人又病了,几个小孩又这么小,所以你的事情多得很,不用再和我浪费时间了,你听,小毛头又在哭了……”果然,从房里又传来了一阵高过一阵的婴儿啼笑。
阿根难过地:“大雪天的把先生请来,让你忙了半天救了我女人的命却没让你吃上一口热饭菜,我心里过意不去啊!”
姚先生温和地笑了笑,:“治好你女人并不是我的功劳而是她的命好,我只不过是正好搭了一把手而己,所以千万不要记在心上。我去了,你还是去照看你女人吧,她还很虚的,需要调理好几天才能完全恢复的。”
“等等!”阿根想到了什么,让姚先生等一下,急忙回屋去了。
姚先生莫名其妙,只好等在那里,可他的心,却早飞到了家里:回春堂里,是不是又有病人在等着?
阿根在房里翻了半天,从箱底下找出一只银镯子,这是他们结婚那年他姆妈送给媳妇的礼物,但她从来没有戴过。
这只银镯子虽然做工粗糙,但却是他家最值钱的东西。但是,令他没想到的是,姚先生看到阿根递过去的银镯子却非常生气,接过银镯子就一把扔到了地上,怒道:“阿根兄弟,你把我姚暮初看成什么人了?”完拂袖而去,把个张阿根楞在了当地。
章节目录 第十一章出殡
阿根看到姚先生拂然不悦离去,呆立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忙喊阿大出来,从鸡窝里捉了一只老母鸡,捆了脚步和翅膀,又从碗橱里抓了几个鸡蛋包在一块女人平时用来包头的蓝色方布里,递给阿大:“快去,把这些送给姚先生。你把他送回镇上,雪天路滑,你一路上好生照看着,千万别让先生摔着了!”阿大应了,接过东西转身就走。
阿根怔怔地看着大儿子在门口消失的背影,半晌,不由轻轻叹息了一声:这姚先生,真是好人哪!可他阿根也不能让救了阿大娘命的先生就这么空手离开啊!只是希望阿大带去这两样微不足道的农家产品他能收下,不然他这一生都会不安的。
阿根回到房里,看到女人精神好了一些,就去灶间下了一点面条,喂女人吃了,又让菊花婶娘吃面条,但她坚决不吃,是要回家去看看,出来整整一天了,家里不知道怎么样了,让她最为挂念的是她养了大半年的一群鸡,不知道都进笼了没有?等张根他爸这事一了,她就会让老头子把鸡大部份都舀到街上卖了,过年的钱就指望着它们呢。剩下几只就留着过年待用。
阿根见菊花婶坚决不吃面条,也就不再坚持,他把菊花婶送到门外转角处,这才回来,看女人已经沉沉睡去,就没有惊动她。旁边的婴儿刚才菊花婶已经喂过了米汤,也睡着了。
一边的阿三困得东倒西歪的,他让他自去灶间洗漱后回房里睡下。然后,吹熄了油灯,轻轻掩了大门,奔往阿义家去。
此时已过亥时,周围一片寂静,雪已停了,零零星星散落在田野里的一幢幢屋子都复盖在白雪下,只露出黑洞洞的窗口,显得孤独而又突兀,就象潜伏在黑暗里窥视着外面动静的野兽。
天上仍然灰朦朦一片,老天似乎不愿意独自在夜色里表演飞雪,所以就匆匆结束中场休息,为的是积蓄能量等待明天天亮后再次爆发。
为了省油,大都数农家不等天黑一家子就都睡下了,而此时,恐怕全都进入了梦乡。
不远处,只有阿义家里还有星星灯光。
见到阿根,阿义忙迎了上来,嘶声问道:“阿哥,阿嫂怎么样了?”他头上戴着麻布孝帽,身上穿着麻布孝服,脚上是麻布孝孝鞋,两眼红肿声音嘶哑,才一天功夫,似乎就苍老了许多。阿根心里苦笑一下,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
“还好,总算醒过来了,幸亏请来了姚先生,不然,恐怕这次她保不住性命了。”阿根答道,又问:“姆妈呢?她睡了?还有娘姨姨夫他们呢?”
“嗯,姆妈毕竟上了年纪,阿爸的死对她打击太大了,所以晚饭也没吃她就去睡了。”阿义回答道。
前来吊唁的路远的亲戚们都分散按排在阿进和阿义的家里,其余的按排在阿义的邻居家里。乡里人质朴好,你家亲戚多了住我家,我家亲戚多了住你家的事是常有的,而且人也不挑三拣四,领到地方脱了外衣倒下就睡,不一会儿就鼾声震天了。
本来,张德亮的娘姨姨夫们是想住到阿根家的,但听阿根女人刚生下孩子又病得人事不省,因此就没有过去打扰。
两人正着,老三阿进也过来了。
阿进今年只有二十四岁,娶了庐头村一个姑娘,姓韩,那韩姑娘长得很是苗条,面目也很清秀,但可惜的是盲了一目。庐头村离县城很近,道路四通八达,是南来北往的交通枢钮,也是民间所传的风水宝地,这里的女子,因了地域的原因,大都不会往偏僻地方嫁,所以如果不是她瞽了一目是绝不愿嫁到这交通不便的杨柳村来的。韩氏嫁过来四年,为阿进生了一男一女,儿子三岁,女儿还在襁褓里。或许是因为仗着来自于风水宝地感觉上比杨柳村人高了一等,也或许是因为老天为了补偿她只有一只眼的不足就赐给了她一张利嘴,所以韩氏伶牙俐齿甚是了得,每次阿进和人有了纠纷败下阵来,只要她一到场,战况就会急转直下,直至她反败为胜鸣金收兵为止。所以,在家里阿进每每被她数落得象是一只被拔光了毛的小鸟,埋头缩颈不敢吭声。
在杨柳村里,韩氏颇有河东狮吼的名气,而阿进是出了名的怕老婆,村里人也都知道,有事只要找他家女人就行,找男人,嗯,肯定作不了主。
“大哥,大嫂醒了?”阿进问。他也和二哥阿义一样,两眼通红声音嘶哑。不同的是他比阿义精神多了。只是见他颈间又添了新的抓痕,阿根心里不由暗自摇头,这老三什么都好,就是太软弱了,连家里的女人都敢欺负他!
阿根对阿进点点头,径直走到父亲的灵位前,扑通跪下,咚咚咚,瞌了三个响头,直起身望着父亲的灵柩,含泪:“阿爸,阿根来给您老人家赔罪来了!”完深深地跪伏于地,积聚了一天的委屈、悲痛、担心、害怕和痛苦一齐涌上心头积成块垒堵于胸间化成滂沱涕泪冲泻出来,哭了个痛痛快快。是谁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流泪时啊!
阿义和阿进上去想拉大哥起身,但阿根却象使了千斤坠一样,拉了半天没拉起来,只好由他。
这一晚,阿根在父亲的灵前跪了一夜,哭哭诉诉直到天亮,最后竟跪趴在灵前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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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縀七巳时(上午九时至十一时),是张坤亮出殡的日子。一大早,张家三兄弟加上严氏大大小小十几个人和一众亲戚全聚齐在灵堂里,阿根女人因为生病还下不了床就没有来,但是阿根小阿叔王坤达阿根小女儿应该是张德亮的孙女,也应该送爷爷最后一程,阿根无法,只好让菊花婶抱着青柳也来了灵堂。灵柩前的孝幔已撤去,在胡尚领着徒弟们抑扬顿挫的吟颂声里,雇来的土工张伯为张德亮整容戴帽,在他嘴里放入一只金箔折成的小元宝,又在他两只手里各放入一只银箔折成的大元宝,这即为“含金捏银”。
接着,张伯停下手,向阿根示意,阿根会意,上前取了一块早就备下的中间开口的绵兜子,盖在阿爸脸上,然后退下,接着是阿义和阿进。杨柳村是蚕桑之地,这绵兜是茧子巢丝后剩下的丝筋,盖绵兜子蒙住死者的脸部,意即让去世之人不必再挂念人间之事。然后,张伯用一条新棉被将张德亮的遗体包裹起来。
菊花婶的男人张坤生临时充当了司仪,他站在灵柩边上,大声唱道:“落材!”阿根兄弟三个和长孙阿大次孙阿三闻声上前捧住张德亮的头和脚一起用力抬起来放入棺材内,然后回到下面跪伏的人群中,接着张伯又在遗体四周放上里面塞有灯草的纸包。
此时又听得张坤生大声唱道:“哭灵!”声音刚落,跪伏在下面的孝子和亲戚们一起放声大哭起来,阿根只是低着头哀悼着父亲,眼泪在昨晚早已全部流完,现在,他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了。
棺材盖在张伯的用力敲打之下封上了,就此,张德亮的人生彻底画上了句号。
“拜祭!”张坤生又唱道,“孝子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