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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上台之前,秀儿也根本没想到这些,只是上了台,见识了观众的热情——哪怕是拿草鞋砸她,依然是靠热情支撑着的——就本能地想让他们更热情,更快乐,也更拉近和他们之间的距离,所以,才灵机一动说了那些话。不过观众的反应之大倒也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就那几句略带挑衅的话,也值得气成那样,要当场脱下鞋子砸她?看来,以后玩噱头的时候还要注意一点,观众看戏看到高潮处已经很激动了,一点点火星就会炸起来。
师徒们正认真切磋技艺,剧场老板进来通报说:“有贵客到了。”
众人忙起立恭迎,先看到阿力麻里将军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二女一男,全是蒙古人。女的大家都不认识,男的大家都认识,是阿塔海。
有阿力麻里在,曹娥秀也不好太失礼,朝他们福了一福,勉强笑道:“两位大人请坐,娥儿还有些事要先走一步,失陪了。”
阿力麻里看着阿塔海,阿塔海则看着曹娥秀,眼光是歉疚的,甚至是乞怜的。但有朋友在,他也不好表示什么,只是讪讪地说:“曹老板有事就先走吧。听说曹老板前一阵子病了一场,可大安了?一场戏唱下来是很辛苦,大病初愈,是该早点回去歇着。”
曹娥秀死死地咬住嘴唇,面色潮红,呼吸急促,嘴唇却被咬得惨白惨白的,所有的人都看得出她在努力抑制激动。秀儿心里暗叫不妙,忙上前扶住她说:“大师姐,我扶你回去吧。”
再待下去,她怕曹娥秀会最终忍不住爆发出来。换哪个女人会忍得住?纵容家人偷偷下药,打掉她腹中的孩子,害她差点血崩到把命送掉的人,竟然在这里假惺惺地说什么“听说你前一阵子病了,可大安了?”大安个鸟!受到这么大的侮辱和伤害——身体上的,心灵上的——能大安吗?
那天跟十一去他家的医馆拿药的时候,连负责配药的大夫都说,孩子这么大了打胎要下重药,这对孕妇身体的伤害是非常大的,有可能导致终身不孕!终身不孕啊,等于彻底毁掉了一个女人。
如此打击之下,心灵上的伤怎么平复?平时心肝宝贝,甜言蜜语,一旦出事,人影儿都见不着。整个月子期间连十一都来探访过几回,每次拎来很多补品,阿塔海却一次都没出现过。这会儿人好了,能唱戏了,能给老爷们取乐解闷子了,他又来了。
就因为这样,即使在勃勃的事情上阿塔海可能真的帮过忙,秀儿还是对他很不屑。无情无义固然可恨,明明无情无义还装好人,就更让人恶心了,像禽兽姐夫勃勃就是这样的人。
此时,秦玉楼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大好看了,重量级贵宾亲临后台,女主角却耍小孩子脾气要走,她不知道“大局”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吗?更让他生气的,第一女配角居然也要走,这两个都走了,戏迷们到后台来看谁?不冲着主角,难道来看一帮跑龙套的呀。
第二折 (第二十七场)一瞥
更新时间:2008…9…26 19:21:27 本章字数:3336
如果是在平时,曹娥秀绝对会顾全所谓的“大局”,但今天,她真的做不到!因为她不想再看见那个人,那张脸,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不想再听到他在人前又温柔又感伤地向她表达关怀,似乎她才是那个不通情达理、无理取闹的女人。不管她曾经如何沉迷,现在的她,只想离他远远的,永远不要再有任何纠葛。
是的,他是高官,是权门贵婿,而她只是个低贱的戏子,根本就配不上他,连做小星都不配。那她退出总行吧?惹不起,还不许人家躲了?
一次痛入骨髓的伤害,足已让一颗热烈真挚的心从此冷却。
但秦玉楼已经板起了脸,阿力麻里已经挡在她们面前,笑容可掬地说:“曹老板,我在四海楼特地设宴,庆贺贵班今日首演成功,你可一定要赏光哦,就是去吃个饭,吃完就送你们回去。”
鬼才信是你请呢,四海楼是左相窝阔台家的产业,也就是阿塔海老婆家的。跟朋友在自家的酒楼吃饭,还要朋友掏腰包请客?
曹娥秀当然知道他的意图,无非就是想当和事佬,继续撮合他们两个。如果是以前,她会觉得很幸福,记得有两次跟阿塔海闹翻了,都是他打着好哥们儿阿力麻里的名头请她吃饭,然后才和好如初的。只是今非昔比,那时候的确是闹闹脾气,这回,她是真的死心了。
可惜一个当戏子的人,总有那么多身不由己,她还未开口,秦玉楼已经喜出望外,跑过来打躬作揖:“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多谢将军了。”白花、红花以及一干师弟师妹都喜滋滋地过来谢恩。
也难怪他们高兴成那样,有人请曹娥秀吃饭很寻常,但肯请所有戏班弟子去四海楼的主并不多,有些跑龙套的师弟,这辈子可能还没去过四海楼吧。
曹娥秀还能说什么呢?她可以不理睬阿塔海,可以找尽由头向阿力麻里请辞,却不能不给师傅面子,不能不顾忌到师弟师妹们的感受。师傅带戏班不容易,师弟师妹们结识高官不容易,真得罪了这两位爷,以后吃亏倒霉的不只她,还有这里所有的人——所有这些与她同屋而居,同锅而食的人。她没有亲人,这些人就是她的亲人,尽管他们中也有人让她很心烦,可,还是亲人。
她只能咽下所有的委屈,打点起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向阿力麻里致谢。
曹娥秀不走,秀儿更没理由走了。其实,站在她的立场,此刻正该多结交此类达官贵人,留下来只会对她是有好处。
转头再看那两位蒙古小姐,已经把戏班的各种道具摸了个遍,还把大刀长枪拖出来耍,叽叽喳喳的高兴得不得了。大概因为她们自己是女孩的缘故,故而对两位女主演没多大兴趣,倒是缠着白花、红花他们问长问短,让他们教她们耍花枪,摆架势。
因为有蒙古将军和总管大人在,门外有他们的人把守,就像十一第一次领着秀儿进来找曹娥秀一样,其它的戏迷都被挡在外面了。所以,坐了半天,竟然只有这几个蒙古人在,再没见其它人来贺。
秀儿纳闷起来:别人进不来,关伯伯和十一也进不来吗?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门口张望,差点与一个人撞了个满怀。秀儿抬头一看,立即惊喜地喊:“十一,你来了?”
他笑着点头,开口第一句就是:“你今日演得可真好!我们巴掌都拍痛了,就是你娘爱哭,从头哭到尾。”
秀儿吃惊地问:“我娘也来了?”因为排练时间短,赶戏赶得特别急,正式登台前根本抽不出时间回家,也就不可能亲口邀请爹娘和妹妹们一起来看她的首场戏。其实,她也不敢邀请,怕他们坐在下面她会紧张,会出错。
开场前一天,十一到南熏坊去看她,还曾特地问她:“要不要我帮你带口信请叔叔婶婶来看你的首场?”
秀儿开始同意了,后来送他走的时候又说:“明日还是先不要请他们,有他们在,我怕我会不自在,会出岔子,还是等我多上几场,不慌了,再好好请他们看。”
十一点头称是。想不到爹娘到底还是来了。
此时秀儿也顾不得秦玉楼会怎么想了,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外头,果然关伯父和一帮书会的朋友都在,爹娘还有几个妹妹也在。
秀儿才一走过去,颜如玉就抱住她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抚摸着她脸上被草鞋擦过的地方,呜呜咽咽地嚷着:“我就说肯定砸到了吧,你们还说没有,簪子都砸掉了,怎么可能不挂到脸。你们看,这不是一个乌青的印子?我可怜的宝贝呀,爹娘对不起你。”说到这里,哭得更伤心了。
朱惟君也凑过来看,就连十一都脸色凝重起来,认真看了一眼说:“真的乌了?我还以为没砸到人呢。”
关苇航过来看了一下说:“还好是草鞋,不是什么尖利之物,等会我给点清凉膏你带回去擦擦,过几天就好了。”
几个妹妹围了上来,拉的拉手抱的抱腰,小脸上尽是不忍。秀儿哄好了母亲,弯腰抱起小八妹,她伸出软绵绵的小手抚摸着那个乌青的地方说:“四姐,痛不痛?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说着真的凑过去吹了起来,热乎乎地风从耳旁吹过,秀儿的心里也热乎乎的。为了她们,什么苦都是值得的!不过一只草鞋而已,就算真砸到也没多大的事,从没听说谁是被草鞋砸死的。
谁知,秀儿越这样安慰母亲,颜如玉越泪流不止,一再哽咽着说:“秀儿,咱不演戏了,回家去吧,爹娘怎么着也不会让你挨饿的。”
这时周围已经有不少人在指指点点了,多半都是看过戏后舍不得走的观众,他们不敢去有蒙古兵把守的后台,只敢在路口站着,想等她们出来再一饱眼福。
其实,以秀儿这个新鲜出炉的女伶的新鲜程度,即使是刚刚看过戏的观众,也未必就认得出她下妆后的本尊。只不过因为她正好从后台出来,又被哭哭啼啼的母亲抚摸着那被砸过的地方,所以才确定了她的身份。
朱惟君情知这时候让秀儿回家是不可能的,入乐籍是闹着玩啊,今日入籍明日脱籍,拿朝廷律法当儿戏吗?但此时此刻,他心里也很自责,也不知道该怎么劝老婆才好。他活了四十年,一直潇潇洒洒,无忧无虑,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直到后来搬到和宁坊,妻子告诉他所有的积蓄全部花光,家里只剩下一点首饰和一栋并不值钱的房子,他才开始着急,想要出去谋个事做。也就是说,直到四十岁,他才第一次有了养家糊口的概念。
真正让他心里愧疚不安的,还是女儿入乐籍。这件事他没敢跟任何亲戚朋友讲——玉京书会的除外。秀儿有三个姨母,三个舅舅,那些人,自从他把万贯家财败光,卖掉老宅搬到清远巷的宅子后,就基本上没来往了。原因显而易见,怕被他家拖累。穷人,尤其是巨富变成的穷人,总像身上带着瘟病一样,人人都避之犹恐不及。
最后还是关苇航笑眯眯地打趣道:“弟妹,你再站在这里哭,我们会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堵住的。秀儿唱了半天,也饿了,我们去吃饭吧,我昨天就订了一桌酒,专程为秀儿庆贺呢。”
朱惟君不好意思地说:“班头,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还是我请吧,本来为秀儿的事就已经麻烦你很多了,让我请一餐酒,让秀儿好好敬你一杯。”
关苇航拍着他的肩膀笑道:“秀儿敬的酒我肯定要喝的,但不是现在。等秀儿以后成了名角,她再请我决不推辞,看今天秀儿的表现,离这天也不远了。”
秀儿却尴尬起来,这怎么办呢?阿力麻里将军的宴席不去不好,关伯伯的宴席不去也不好。
就在她迟疑的时候,戏班的人也卸好了妆陆续出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两个蒙族少女。她们一路小跑到一辆豪华大马车旁,兴奋地推开车门喊着:“帖木儿,你怎么不进去啊,里面好多好玩的东西呢。”
另一个说:“我还学会了好几个动作,待会儿做给你看。”
秀儿忍不住好奇往车里看,立刻对上了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睛。
但只有片刻的凝眸,她全身所有的寒毛都倒竖了起来,因为,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她明显感到了从另一辆车窗口传来的窥视。她立即把目光转向那辆车,车帘嗖地拉上了,墨绿色的窗帘。这辆车她坐过的,这车门她踢过的,她不用看就知道里面是谁。
原来,他还没有死心,他今天也来看她的首场了。他把车停在这里窥探她,是想等阿塔海走后,再出来骚扰她吗?
至于那双清澈的眼睛,她再回头时,已经看不到了。
因为知道勃勃就在附近,也因为知道师傅他们很快就要出来了,秀儿催着父母上了早就等在一旁的马车,匆匆离开了戏院。
当他们的车和那辆豪华马车擦肩而过的时候,秀儿又情不自禁地想起来那双纯净的眼眸,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匆匆一瞥,她却觉得难以忘怀。
第二折 (第二十八场)受罚
更新时间:2008…9…26 19:21:28 本章字数:3509
这天的晚饭,秀儿最后是跟关家父子、爹娘还有妹妹们一起吃的,为了不让师傅阻挠,她大着胆子直接跟他们一起溜了,没有再回去请示。当时她想,反正,阿塔海请客的目的也只是向曹娥秀赔罪,想和她重续旧好。她珠帘秀不过是个第一次等台的无名小角色,她出不出席,应该没有人会在意的。
吃过饭,十一送她回南熏坊,走的时候往她怀里塞了一样东西,居然有些羞赫地说:“这是我好玩写的一个戏本,先给你看看。”
菊香马上“揭露”:“还好玩?每天像得了疯魔症一样,写到最后一宿没睡,在院子里幽魂一样走来走去,嘴吧里还念念有词,吓得起夜的老王赶紧去通报老爷,老爷和太太们半夜披着衣服跑来问,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十一恨恨地看了一眼多嘴的书童:“你明知道老爷太太吓到了,还说那些话。”
菊香低声争辩:“我又没说错!你写这个戏本,本来也是因为秀儿那天夸了廉访史卢大人,你吃醋,就想写点啥压过他嘛。”
“给我闭嘴!你现在越发放肆了,小心等会回去家法侍候。”听声音,看脸色,十一这回好像真的生气了。
菊香自然也看出来了,低着头不敢再吭声。
看时候也不早了,秀儿没再说什么,拿着十一给她的本子在门口下了车。老周看见十一送秀儿回来,就像平时一样上前打招呼,也像平时一样笑着请他进去坐,但秀儿总觉得,老周今天的笑容有些勉强。
十一走后,老周锁上门,追上秀儿说:“班主叫你回来后去他屋里一趟。”
“哦,好的。”
嘴里轻松地答应着,还转头给了老周一个微笑,心里却已经开始打起小鼓来。秀儿扯下手绢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无意识地在手里捏紧,同时在心里安慰自己:就是偷偷跑去跟爹娘吃了一餐饭嘛,难道爹娘来了不理睬?女儿的第一场戏,演出也还算成功,他们想一起庆祝一下,这要求应该不算过分吧。
一面走一面给自己打气,走到秦玉楼住在屋子外,看见房门虚掩着,秀儿怯怯地喊了一声:“师傅。”
“进来。”
秦玉楼的声音很低沉,但,也没听出多大的怒气。秀儿定了定审,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秦玉楼迎面坐在最上头的一把太师椅上,看见秀儿,只说了两个字:“跪下!”
什么?
有一瞬间,秀儿以为自己听错了,师傅说的是:跪下?
没错,就是跪下,因为很快,同样的两个字再次响亮地、毫不客气地敲击她的耳鼓,而且这次还加重了音量:“跪下!”
纵使心里有千般不愿,也根本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秀儿还是乖乖地跪了下去。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里是师傅的家,在这里他是老大,是绝对权威!他要你跪你就要跪,不管你有没有错。
裤子薄,地上硬,才跪了一会儿就觉得膝盖生疼。秦玉楼却端起一碗茶慢慢啜着,也不说什么,也不喊她起来,任由她在那里跪着。也只怪秀儿的爹娘太宠女儿,这辈子,除大年初一拜年的时候意思一下,秀儿平时何曾给人跪过?也不知那些大户人家的仆人一天到晚跪来跪去是怎么做到的。
一碗茶总算喝完了,秦玉楼放下茶碗,顺手从茶几上拿起一样东西,拿在手里晃了晃,晃得秀儿眼睛都瞪圆了,敢情这是……家法?
她好笑地想:刚才十一还说回去后给菊香上家法呢,菊香有没有挨家法不知道,自己这回恐怕真的要家法侍候了。
好吧,既然人已经在屋檐下,那就低头吧,徒弟给师傅低头也不是什么难事,“师傅”,秀儿尽量用最诚恳的声音说:“徒儿错了,徒儿不该不跟您打招呼就跑出去和爹娘吃饭,可我娘一直哭一直哭,引来好多人围观,我娘又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我没办法,只好跟他们走了。”
不管有错没错,认错永远不会错。
但,事情似乎有点不妙,秀儿偷偷看过去,发现秦玉楼的脸色比刚才更难看了,阴阳怪气地说:“你爹娘既这么舍不得你,当初就不要送你出来唱戏啊。那文书可是你爹亲手签的,入乐籍也是你爹亲自陪你去官府按的手印,这么爱女儿,当初手里有钱的时候怎么不知道节制点?等败完了家,饭都吃不上了,再来卖亲生女儿,这样不知廉耻的父母,亏他们还有脸来哭!”
“师傅!”秀儿的声音也提高了,你是师傅没错,你有教训我的权力,但你没有嘲笑挖苦我父母的权力。
“怎么,我说他们你有意见?”
秦玉楼的话语中已经隐隐透着某种危险,奈何秀儿一心只想维护自己的父母,动了一点气,着了一点急,听力就没那么敏锐了,反而还火上浇油地说:“徒儿犯了错,师傅只管责罚,但是……”
“但是,你父母说不得,他们很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