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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阔的天下,远远的,夜纭看到那名清美女子旖旎行来,穿着她送去的衣饰——一袭素色烟灰百褶纱裙上绽放着硕大的粉色芙蓉,缱绻步随风,悠然绕云鬓,流盼眸兮引春水,款款玉骨兮笑风流。
她侧首不知对身边的司紫说了句什么,一向不苟言笑的司紫居然微微抿了一下唇,仿佛要忍住一个微笑。
像,太像了,连那般轻松随意便收服人心的本领……
她瞧得心中一阵阵紧缩,好像隔空被什么挡住了呼吸。面对面而立,就毫不转弯地直接开口问起那女子的抉择。不料她答她,那晚的决定,不曾更改。至于凌帝是否宏愿重振大芙,她无所谓,亦不会阻拦。
好一个无所谓,好一个不阻拦!
胸腔内的巨石深深沉了下去,沉到了底,反而感觉发狠得轻松了。夜纭尊贵而疏离地冲对面女子颔首,“娄倾瞳,既然你执意无视祖先遗训,那么,你该把宝藏的钥匙交还给哀家吧。”
对面的人愣了愣,“什么钥匙?”
“白玉芙蓉。”
她似乎更加讶异了,微微失声问:“白玉芙蓉?”
“不错。”
迟了半刻,倾瞳回道:“抱歉,我没有那个东西。”
夜纭咬牙负手,艳金的雍容逼人彻寒,“先王将那东西给了当年的傅曲蓝,怎可能不在你手中?”
倾瞳的秀面已然恢复静美无澜,仍是不卑不亢的姿态,“祖母与亲母皆是历经坎坷之人,其间变故极多,倾瞳也不想一一复述。总之她们的确没将这朵什么白玉芙蓉留给倾瞳。我既不需要那皇位,自然更无意于那个什么劳什子宝藏,又岂会故意隐瞒?”
夜纭的眸光愈沉,周身荣芒似乎被满头珠翠切割为冰冷,化为利针能刺进人身。倾瞳却镇定饮茶,只由得她看。
半晌,夜纭终于收了那凌人的逼视,冷哼一声,“既然如此,没什么好谈了,你可以走了。”
“太后保重,倾瞳告辞!”
纤巧如芙蓉的身影才一离开,夜纭便扬声唤道:“离鸾。”
一名宫衣男子幽灵般无声出现在她身侧,夜纭冷冷地吩咐,“想办法给大皇子那边通个消息,就说她手中有宝藏图,幽州十二郡那边也给个线索。”
离鸾比了个手势,夜纭的眸中掠过一丝狠戾,“哀家知道皇上看中她,不过她必须死。记住,此事只能速决,不许叫那边知晓。”
离鸾又比了个手势,顺从地退了出去。他是个哑巴,也习惯了为夜纭除去必须除去的敌人。身形几点,已在数丈开外,如风般一会儿便出了皇城,越过了那辆华盖蓝帏的马车。
车内的清娆女子秀眸凝水,靠着车壁只是细细思量。眉间心事忽然蹙紧,她咬了贝齿,愤愤地拍向身边锦绣车壁。
莫怀臣,你好啊!
不惜将那个宝藏钥匙给我送来,却不解释一句,是算定我决不会收索性做做样子,还是真有心将白玉芙蓉物归原主?
我原来一直怀疑你在苍络山那次出现得太过及时诡异,看来那一次,你确然是有心算无心,想要引出宝藏图的线索。
连带那日的武林大会,说不定就是一场弥天大局。
你既拥有白玉芙蓉,那么必然还知道不少宝藏之事。关于大芙秘宝,关于你的武功来历,关于你的内心,你还有几多秘密不可示人?
对我,你又究竟放过几分真心?
莫怀臣,丰子汐,你这个大——浑——蛋!
手骨在发痛,心也在发痛。不提防车帘被掀起一角,司紫的声音淡流进来,“什么事?”
“哦。”倾瞳收回手,揉着作痛的手骨,“没事,车晃了一下撞到而已。”
“马车不曾晃!”
倾瞳无奈地龇龇牙,“我在心烦无法承受你家主人的错爱,可以了么?”
司紫稍微顿了顿,居然掀帘而入。倾瞳惊讶抬头,耳边晃悠的翡翠兰花坠子跟着晃荡出眸中疑惑,“有事?”
司紫在一隅坐下,一本正经地开口了,“我知道关于王的不多,现在说给你听。”
想不到是为了这个……倾瞳急忙摆手,“不必了。”
无奈司紫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居然自顾自面无表情开始了叙述,“堰丘先帝是一代霸主,共得十二个儿子,五位公主,王是先帝的第七子。我来到王身边的时候,他已经是个十四岁的少年了。太后命他每夜秘密研习武学,白天却要装出草包的样子,忍受皇兄们的嘲笑和欺负。堰丘的皇子们都十分短命,宫廷内外势力倾轧疯狂,明枪暗箭尔虞我诈,时日越长,夭折暴毙的越多,王倒成了少数几个健全活下来的皇子。
“太后自小给王服用各种毒药,让王的体内存留这些不伤人的残毒,被暗下毒手时就不至于忽然暴毙。这法子虽然管用,但是长期服毒也十分危险。我就初初来时,见年少气盛的王拒绝过太后一次,可最后还是在不觉间饮下了被太后偷偷掺入汤料的毒汁。夜半他忽然醒来,眼球充血浑身痉挛,他咬得牙关鲜血迸流,推开了前来探视的太后,却不肯发出半点呻吟。
“这些年来,王暗引领着一支骑兵,好像凌厉的虎爪卷起的血腥风沙,驰骋在这片国土。他是天生的领袖,有着冷静的头脑和过人的气概,表面却一直佯作嚣张愚蠢。直到有一天,他故意叫自己的父皇觉察到自己的势力和本事,一番周旋,病入膏肓的堰丘先帝从此重新认识了这个儿子,才开始在暗中授予他许多权柄,决策了这广袤江山的新主人。为了实现太后统一大芙的愿望,王必须一直往前努力,久而久之,他已经忘了如何恳求商量,而是更加习惯于命令和决断。”
司紫停下来,见倾瞳故意挑开了滚溜榴花的棉帘往外探望,秀静面庞若有所思,才接着道:“这些年来,王虽然有过不少女人,不过他向来不在意。唯有对你,他那年从绍渊回来,就急匆匆派人去绍渊寻找你。找不到你,他赶去了苍络山,回来了便常常拿着一个荷包看来看去,把荷包里的东西一一取出来,放到桌上摆弄,边摆弄边笑,有时候喝着酒就握着荷包睡着了。”
“够了!”倾瞳断然拉下棉帘,轻声道,“不必再说了。”
“我还没有讲完。”司紫摇摇头,莲紫的薄纱被风鼓动而起,她的雪白冰面也泛起一丝激动,“王这一年来都在思念你,他为你醉了几次,又为你笑了几次,有些可见,有些不可见。可司紫知道,他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情感,也许并非最恰当最打动人心,但你不能因此抹杀他的用心。这段感情,你接受也罢,不接受也罢。我只是不愿意见到下一个杜魏风,死了,得不到了,你才明白原来自己究竟失去过什么。”
司紫一口气说完,偌大的马车内一片死寂。车外此起彼伏街市叫卖却热热闹闹,喧嚣平凡无忧无虑。
倾瞳缄默良久,终是朱唇轻喟,“司紫,你的好意,倾瞳心领。不过凌帝终非杜魏风。他是身在高处不胜寒,算成败,夺天下,难免需得忍辱负重,难免独拥孤家寡人。他的心太大,我呢,不瞒你说,愿望其实太过简单。艳阳琉璃璀璨,终非心头生烟寒玉。无心,则无感,这个道理你可明白?”
恳言诚句,却字字清泠。
司紫怔怔相望,后来合目一刻,再睁开眼已无多余神情,“既然如此,是司紫多事了。”
紫衫倏忽离去,马车重新回归寂然。然而翻飞心事多,新旧覆还转,不觉间已是暮色迷离,车马返了灯火初上的将军府。倾瞳漫不经心地进了府,抬眼才望见那位此刻不想见的人居然闲坐正厅。见她一现,那人扬袖一言,陡然令她大喜过望,“女人,她醒了。”
一时哪还有心思琢磨它事?
“哗啦”,她迫不及待推开那扇雕花木门,对上了杜秋茗清傲含水的眸,单薄身姿直若凌霜的白菊,娇弱地侧倚于绣花锦榻。
“大姐。”
“三妹。”
玉手交叠相握,刹那视线迷糊。英武无双的司马锦守在一侧,见此情此景,面容又喜又忧。
寇天笑着解了围,“司马,你来,朕有点事找你。”
见司马依依不舍地离去,倾瞳顺便关了房门,先上上下下仔细一阵诊察,确定大姐已然无恙,才放心地坐下来,将一年来的种种简洁说给大姐知晓。杜秋茗身体虚弱,听得蹙眉又松开,不防三妹忽然面色郑重,转了话头直接问道:“别人事都且不谈。不过,这次苏醒,姐姐想走,还是欲留?”
“这……我……”杜秋茗唇色略白了白,眼珠儿不自禁地溜过地上的那摊铺盖。
倾瞳察言观色,竟展颜一笑,灿烂能破氤氲,“司马锦虽多年伏在我历越,不过屡次抗击绍渊大军,除了收集了一些历越的军事攻防,也并未做什么实质性危害历越之事。如今我已将历越军防改头换面,如此一时之间,堰丘与历越应不至敌对,姐姐无谓担心立场之事。
“你一直沉眠,不过应该仍能感知外界的言语声息。司马锦待你如何,姐姐自己心知肚明。而如今无论大姐预备作何选择,只需凭心而为便可,杜家人或者箫帝都决无异议。”
杜秋茗心中本自挣扎动荡——一面与司马锦毕竟十年鹣鲽情深,感动于丈夫苦心痴候;一面又难以舍却家国大义。闻得三妹慧心一语中的,丝丝扣扣解人心结,不禁清泪涟涟而下,哽咽道:“丈夫隐瞒身份害我国土,我本欲速死,哪想阴差阳错,居然劳师动众偷生于世至今。我若再寻短见,势必辜负了一众关怀,可是他如今这样,我们又如何再……”
倾瞳听她口气有所松动,就取了桌上的参茶来扶她慢饮,娓娓劝道:“又有何不可?凡尘之间,死易,生难;得万顷富贵易,觅千里一心难。这一场变故,是非分明的杜秋茗已为信念而死,如今算死后重生再世为人。姐姐只管将家国大事丢给男人去操心,你只做他的妻子,谁敢反对,妹妹就用最结实的线缝上那张臭嘴。”
倾瞳凭空比画了一下穿针引线的姿势,杜秋茗满腹的积忧被扯得一松,情不自禁扑哧笑了,“三妹,你既然如此开通,何必还对莫相之事耿耿于怀?”
倾瞳倒顿了顿,苦笑了,“死了人,打了结,还藏了无数心机在暗里。可惜得很,他和司马,不同……”
屋内窃窃私语不觉光阴,似乎忘了窗外两个男人还守候在外。司马锦被下了死命不能进去搅局,勉强按捺地半坐在石凳上,伸着脑袋不住往卧房探望,仿佛随时会一跃而起冲进房里。
寇天靠在不远处的假山边,身后几块怪石早被触摸得平整凉润,深深的颜色越发衬出他那头无与伦比的冶烈红发,负手的慵懒姿势与属下的焦灼之态恰成反比。
见司马终于忍不住挺身站了起来,他才摇头哼道:“你着什么急,人都在这里,还怕跑了不成?这一会儿也耐不得,叫朕以后怎么放心将千军万马交给你?”
司马一惊,忙单膝跪了,“皇上恕罪,臣,臣失态了。”
“罢了,恕你情有可原。”寇天一挥手,尊贵无伦,堂堂霸主风范,“看来她们谈得差不多,小瞳正出来,朕好事做到底,先带她回避。你女人的事,自己料理清楚!”
言语方毕,听得那头门响,一个烟岚般的丽影现身在门槛边。杏眸似笑非笑,长长的羽睫一颤,敛起眸底促狭的灵光,“她说她不想活了,夺了刀子,我劝不住……”
“怎么会?”司马大惊失色,急得满面煞白,又怒又急,“你怎么不拦着她?秋茗,秋茗……秋茗你怎么样,你千万……”身形鹰一般直扑进屋里,带着里头凳翻桌倒哗啦的狼狈声响。
阳光在叶尖似乎跳了几跳,闪过外头两人对上的眸光。寇天稍微冷酷地挑了嘴角,倒毫不忧心的样子,“他是我心腹爱将,好歹也是你的姐夫,你耍他干什么?”
倾瞳一副坦然之态,“关心则乱,我不过想瞧瞧他的心。”
“噢?这一年折腾,你还觉得不够?究竟是大姐对感情缺乏信任,还是你本身的问题?”
“这个问题,倾瞳无须向凌帝交代。不过……”倾瞳在薄暮中施施然靠近,轻盈行到他的面前,径直取下了胸前墨玉挂件,往寇天面前一摊,“凌帝为我大姐悉心费力,方才也算善解人意,这是我母亲遗物,是借给你的。他日你若寻到大芙宝藏,要再归还于我。”
墨玉流光,沉敛无数辛秘,纹路细润如人心。
寇天眯了眯眼,却狂放笑开,炯炯凝住她的容颜,“娄倾瞳,你难道不知,没有白玉芙蓉钥匙和大芙正宗皇族的鲜血,大芙宝藏便不能开启。你以为,你和我能不拖不欠;我做这一切,只是在贪图你手中的这块玉佩?”
漆瞳随着那震慑言语微缩了一下,纤白的指尖停在半空,随后在空中划出个弧线缩了回去,带走了那块墨玉。
泠泠悦音染上了凉意,“凭你如何说,我终是要走的。”
作者有话要说:偶忙死算了,今天给老爸过寿,明天给公公过寿。只有存稿箱MM知道,偶多么杯具滴只剩三个小时可睡了,叹息。亲们将就看吧,不是乌龟不努力,只是乌龟没能力啊啊啊。
☆、冰崖绝世
夕阳图燃,挽不住夜近宫闱,也化不了秀面清霜。
对面而立,寇天收了笑低下头,才猝然拧紧了眉。发现了什么似的,他居然顺势蹲下来,伸手探向她的腿侧,“别动。”低声一句命令,修指已勾起她不经意间松懈了的靴带。
指端轻柔,轻柔得不似那个霸道男人的动作。绕了一圈,打结,系紧。
手中的丝绵长而韧,系得太轻,散了。她明显的退缩竟令他胸口一悸。
真该死,过了这么多年,腔子里会跳的那个鬼东西,居然还是学不乖。
十四岁那年,亲眼见到青梅竹马的火媚将毒汁倒进他的金杯之时,它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然后是翻江倒海的恶心。
为了权力为了生存,至亲,知己,信赖,什么都可以利用,什么都可以背叛。
一颗胸怀天下的帝王之心,就该百炼成钢,不露丝毫缝隙。想不到其实如铁的,依旧是那一层壳。它还会跳,还会痛,还会无法掌控的失落。
轻易地挡住了她的退路,寇天拾了丝绵重新再来,“你还是不肯信我。”
漆瞳蜻蜓点水般晃过一丝慌乱,还是力保淡定,“信不信,于凌帝大业而言,都并没什么要紧。不过既然倾瞳还有利用价值,请凌帝还我幽州十二郡。待到有朝一日寻宝所需,倾瞳必然以血相报便是。”
还在动作的手指一僵,而后心平气和地继续下去。这次系得牢固完美,寇天仰起头,那双深眸中,灼热如阳的明亮似被冥色吞噬掉了,只余下莫测的浓紫渐渐妖孽夺人,“好,既然如此。幽州十二郡之事,依你!”
倾瞳一听,反觉得诧异,“你答应了?”
“如你所愿不喜欢么?”寇天面无表情地起身,“送回幽州十二郡,算是朕的诚意。不过,朕可没说放你走。或者,你我打个赌。你若胜了,要走要留,悉听尊便。”
“噢?打赌?”她挑了黛眉,“赌什么?”
“斗酒,醉者算输。”
贝齿思忖着扣了一下朱唇,而后微微一扬,“你不反悔?”
“以为你一定能赢么?女人,别太自负了!”寇天冷笑一声,粗暴地拽起她便大步流星往外头的湖畔去。身后玄袍飘舞,条条浮躁的金线似那繁华尽处不明所以的孤单,堪堪的刺目。
倾瞳身不由己被拖着踉跄了几步,想想却点足缄默地跟上。
不过是喝酒,陪他喝一次酒,就能取回幽州十二郡,并非不划算的买卖。至于输赢,怀中那颗万试万灵的解酒石,她从不曾用过,今日也未必需要。
与这个男人斗酒,机会一半一半。然而至少饮酒一事上,总能还他一份真诚之心。
“传朕口谕,今晚湖边摆宴。擅自扰朕酒兴者,杀无赦!”
于是穷夜畅饮,烈酒满怀。才貌无双的一对,坐于庭外自斟自饮。她不拘陪他杯杯高举,瞳映盏中波,意推涟漪满,一杯,一杯,再一杯……
月升,月落。曦光渐近,幽风孕育而生,翻卷起湖上渺茫如梦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