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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父亲。”谢少文闻言起身应了,依旧一副麻木不仁的神情。
谢增明显然已不想再看到他这张脸,一甩衣袖快步出了房,直接出府而去。而屋中谢少文抬手抹了抹嘴角血迹,又坐回床榻上,两眼发直地盯着前方,却也不知想着什么。
两日后黄昏,位于京郊的一处宅院的亭子中,夕阳散发着最后的余晖,将石桌上摆着的一副黑白玉石的棋子照的盈盈发光,完颜宗泽修韧的两指捏着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引得他对面的人抬眸一看,道:“不下了,今日王爷分明是有心事,再下也是无趣。”
这和完颜宗泽对弈之人穿着一袭青布袍,年纪约莫四十出头,做文士打扮,相貌清隽,说罢便将手中棋子放在了一旁的棋盒中。
完颜宗泽闻言也未多言,随意地将手中捏着的黑子扔入棋盘上,站起身来。他行至亭边仰望着远方明辉晚照山林的景致,感叹道:“江山如画,夕阳晚照,一腔青葱血,已化晚霞飞。乘长风,越千山,对天歌,对地唱,落日辉煌不须悲。仰天长啸为谁醉?待等明朝风雨来,漫天飘洒英雄泪……这大好山河,不知孕育了多少英雄,只说这大周一朝至如今的大锦便有数不清的风流人物,单单圣明之君便比李朝历代都要多,可唯今这些俱成往事。大锦几代皇帝皆是平庸之辈,明孝帝更昏聩无能,致使大锦偏安一隅,却仍不思休养生息,富国强民,皇帝骄奢淫逸,使得贵族大臣们由上而下奉行享乐,只知坐享安逸,民生凋敝至此,当真叫人可叹可思。”
他言罢见那青袍文士默不作声,只望着远方青山出神,便道:“余先生,你是汉人,余氏更是江北丰州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祖上不知出过多少英杰,可余氏却也是最早向皇考投诚效忠的汉人世家之一,这些年北燕能立稳江北大好山河,离不开像先生这样的汉人智者。皇考,父皇也皆信任汉臣,重用汉臣,可我素知,汉人,尤其是文人向来颇具风骨,宁死不折,圣人宁饿死也不食嗟来之食,先生和祖上又是出于何故会在早年便一心一意地跟随皇考攻打大锦呢?”
完颜宗泽言罢,余庆诚却半响未答,接着才道:“王爷在大锦生活多年,依王爷看如今的大锦若再出圣祖那样的明君可还能起死回生?”
完颜宗泽闻言挑眉,凝眸瞧着远方深思片刻便笑了,道:“一个国家,一个王朝,除非是短命,否则皆不可避免陷入老化,便是人,一旦长期在一个环境中生活久了,就会僵化而失去活力。一个王朝执政久了,也不可避免地开始衰退,历史上任何一个王朝,开创之初,无不是人才济济,到了盛年更是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可盛年一过便会如人一般变得力不从心,一旦年老,更会陷入老朽不堪,不堪负重的局面,不管王朝多么强大,不管帝王多么英明,都不可避免老年的厄运,因一个王朝执政久了,便会滋生腐败,一个帝王在位久了就会失去活力,守成有余,而再难突破。朝政老朽本身就是罪恶,是倒退,会令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这也是每个王朝到末世都会变革的道理,若然平历朝时平历新政的变革能够彻底,兴许大锦还能回光返照,可惜平历皇帝驾崩,勇乾太子英年早逝,慈安太后和新皇并不支持新政,使得力持革新的柳乘元一干大臣只得卸甲归田。其后大锦三位皇帝皆平庸之辈,如今大锦早已病入膏肓,即便如圣祖那般的明君也无法左右这溃烂的王朝,不能使其起死回生了。”
余庆诚闻言便道:“王爷说的是,大锦仍居于江北时其实已朝政腐败,各地匪患不断,暴乱时有发生,为臣的高祖父供职大理寺时,登州发生了水患,当时有个赖头和尚曾言这是亡国之兆引得人心惶惶,彼时仍是大锦文肃帝在位,肃帝也算半个明君,然其收到谍报竟传令杀登州两县百姓来堵悠悠之口,更自那时便颁下诏书禁止百姓议论朝政,违令便要斩首。肃帝这份圣意,竟然就传了下来,如今已历时五朝。反观当时的北燕,虽尚未入关,然已有开明的谏言制度,使亲王以下直至无品阶的文士都可献讽喻朝政得失的诗篇直达天听,乐师更可献反映民情的乐曲,史官更要献可资借鉴的史书方算称职,百官皆可直接进谏言,近臣要进行规谏,同宗亲属要补察过失,太史要负责教诲,师、傅等年长者要经常告诫……彼时高祖父便曾喟叹,泱泱大锦不复在矣。”
完颜宗泽听罢叹了一声,这才眯了眯眼,眸中射出锐色,道:“若先生这次推测的对,那不久之后大锦南岭一带便会地陷,三川皆震,阴阳失序,这是亡国之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本王倒要看看,明孝帝这回还如何堵得住这悠悠众口。只可惜……父皇尚未做好南攻的准备,北燕的西北和东北疆宇也不大安稳,不然这次……”
完颜宗泽说着蹙起眉来,神情有些烦闷急躁,这次他会带着余庆诚等人匆匆离京,却是因为余庆诚用浑天仪测出大锦南岭一带将会发生地陷,完颜宗泽是和他一起到南岭查探了,到时果便见有许多的反常之态。每个王朝末代无不是天灾人祸不断,若然不久后南岭当真发生天灾,大锦必定大乱,要是北燕能趁此攻打大锦,必定能一举攻下凤京,只可惜北燕如今边疆不稳,到底还没做好南下的准备。
见完颜宗泽神情不愉,余庆诚自然知道他的心思,闻言便笑着道:“王爷何必心切,据下臣计算,眠江每七十年便会有一次大患,可如今眠江虽近百年水灾不断,却未有大患,依微臣推测不出十年眠江必将会有一场大的水患,皆时圣上一定已做好南攻准备,如今大锦已然没有救灾的能力,北燕南下解救万民于水火,正是扩大疆域,收复民心的好时机!”
完颜宗泽却一径地摇头苦笑,喃喃地道:“十年……太久了,六年我都等不及啊……”
余庆诚未曾听清他的话,靠近了一步这才问道:“王爷说什么?”眼见完颜宗泽年轻的面庞上隐有焦躁之气,便道:“所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北燕雄踞江北已三十余年,何况圣上如今才方五十,正是年富力壮之时,何怕再等上这十年!”
完颜宗泽闻言却一脚踢在亭边儿朱红柱子上,闷声道:“父皇等得及,本王却等不及,要打便该真刀实枪,堂堂正正地在战场上肆意厮杀,大丈夫行事便当光明磊落,就算马革裹尸,也算英雄,如今这般……实是叫人憋屈!”
余庆诚闻言却是摇头一笑,道:“王爷错矣,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能屈能伸,知变通懂进退,不拘泥于行,方成大事。”
一旁的影七原只默默站着听两人说话,实也插不上什么话,如今听了余庆诚的话倒是想起自家王爷每每爬墙入室,偷香窃玉的事情来,便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见完颜宗泽二人一起看来,却也不惧,冲余庆诚保拳一礼,却道:“以前影七不知先生是智者,如今听闻先生一席话当真是受益匪浅,先生所言甚是,影七也觉大丈夫行事是当不拘泥于形式,方能终成大事。”
他说着还含笑地瞥了眼完颜宗泽,完颜宗泽哪里能不知这厮在想什么,竟禁不住面色一红,上前两步便扣住了影七的肩膀,道:“好几日未曾练枪了,这些日整日骑马骨头都僵了,来来,小七子,于本王切磋两场。”
影七登时面露苦色,人已被完颜宗泽拎出了小亭,谁知两人尚未走两步就闻不远处传来喧嚣声,依稀更有女子的吵闹声,这声音却是从一旁的府邸传出来的。完颜宗泽松开影七,冲影七使了个眼色,影七便跳过围墙去了,完颜宗泽又回到亭中坐下,刚和余庆诚用了一盏茶,影七便回来了,却报道:“这北墙挨着的竟是江淮王府的田庄,方才是江淮王将府上的柔雅郡主送到了庄子上,柔雅郡主似不大服管事嬷嬷的管教,因一些小事闹了起来。”
完颜宗泽闻言挑眉,问道:“可知道柔雅郡主是因何故被送到庄子的?”
影七闻言摇了摇头,道:“大白天的属下没敢四处打探,倒不清楚。”
完颜宗泽便摆了摆手,道:“再去探。”
影七领命而去,完颜宗泽却扣着青石桌面出起神来,心里不知为何就有些隐隐不安,他总觉柔雅郡主被送到田庄只怕和锦瑟是有些关联的。
那日他对锦瑟说了不少话,回府后自己却也心思烦乱的很,又恰逢余庆诚寻来回事,他便想着叫锦瑟冷静一下也好,这便带着人离了京,如今几日过去,可莫发生意外才好……
一百二一章
影七这一去却至夜深才回来,原来他在江淮王府的田庄只查到柔雅郡主是因和王妃一起说世子的坏话被江淮王正好撞到这才被罚送到这田庄的。
而这事似乎和江宁侯府的宴会有关,听说侯府宴客时出了一场大热闹还和姚家姑娘有关,但是这热闹具体是怎样的,因着江淮王发怒令江淮王府的下人们禁口,故而影七施了下手段也没能打探到,他又恐回来后会被完颜宗泽骂,索性便驰马奔回京城探听了一翻,这才又匆匆回来。
完颜宗泽听闻影七回报了江宁侯府当日发生的事,神情便阴厉了起来,便听影七又道:“可巧属下今日去探查江宁侯府那府中便有两丫鬟说是得了风寒,一起没了,尸身刚好被运出来草草掩埋了。属下跟过去,就听那埋人的婆子烧着纸钱,说叫那冤魂莫追着她不放,要怪也只能怪她们自己个儿拎不清事情,吃力扒外地帮着外人去害姚姑娘……属下还打探到,这两日江淮王妃日日登门拜访江宁侯夫人,可侯夫人却称是病了叫那江淮王妃连番的吃了闭门羹。”
完颜宗泽闻言便知当日之事一准是江淮王妃暗中动的手脚,倒有些后悔当日不该没忍住出手教训了柔雅郡主,只怕那江淮王妃会这般痛恨锦瑟那日之事也有关联。
影七瞧自家王爷神情便知他心中所想,果然就听完颜宗泽嘟囔一声。
“是不是给她惹麻烦了,莫又恼了我……”
影七闻言在心中不停点头,要知道当日他就不赞同王爷大大咧咧地出现在街头,总觉虽是贴了大半张脸的大胡子可说不准还是会被认出来,万一被有心人认出来麻烦就大了。只可惜他家王爷压根就听不进劝,一心只想跑过去讨得美人欢心外加一亲芳泽。王爷自己玩的高兴,又随便的通知那江淮王世子买了个人情于他,倒累的人家姚姑娘遭了秧,姚姑娘有是那么个气性大,心眼小的,嘿嘿,依着影七看,王爷这回又得哄人了。
影七腹诽着,完颜宗泽却已回过神来,道:“这宅子倒是有趣儿的紧,两府之间竟然就一墙之隔……”
完颜宗泽如今呆的京郊宅子却是在吴王朱厚望的名下,这里本来连带着一旁的江淮王府别院在内都是一栋宅子,皆属吴王府,只是后来吴王又在京西的温泉山那里又建造了美宅,因急需银两购置名石名花,这才欲将此处的别院卖出去,因当时江淮王府银钱也不充足,两家商定后江淮王府便只买了别院和一部分的良田去,因吴王府在这边还剩下小片良田,若没了别院便不好打理,便干脆将别院划出了两个小院子来还归吴王府所有,这也是今日完颜宗泽能在园子中听到江淮王府别院有吵闹声的道理。
如今影七听了完颜宗泽的话便知他有事吩咐,果然便闻完颜宗泽道:“既然那安南伯世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本王瞧着那柔雅郡主模样还瞧的过去,江淮王妃欲给人做姻缘,又瞧着安南伯世子好,那便令他去给江淮王府当姑爷吧,也算成全了江淮王妃一番心愿。”
影七闻言唇角抽了抽,道:“王爷,这事儿不好办啊。”
完颜宗泽本已低头瞧起文信来,闻言抬头瞟了影七一眼,诧道:“先毁柔雅郡主清白,再令安南伯世子逼婚,不怕江淮王府不服软,若江淮王死不承认,不是还有宫里太后呢。再来闫峻一定也会喜欢安南伯这个妹婿,而这柔雅郡主出身不错,长的也人模人样,给了安南伯世子当妻子想来他是极乐意的。这主意可是江淮王妃想出的,手段也是人家用过的,本王不过是叫你依葫芦画瓢,又有何难办的?你若是连个女流之辈都不如,趁早给本王滚回江北去。”
影七听了完颜宗泽的话已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这一是要给姚姑娘出气,二是要送礼给闫峻,影七自然也没漏掉完颜宗泽提到的太后,三来嘛,完颜宗泽自然是想叫江淮王对明孝帝生出不满来。
他明白了这几重意思才知如何行事方能办好差事,忙应声道:“属下去安排便是。”
完颜宗泽这才低头翻起文信来,影七眼见他无事吩咐诧了一诧,又站了一瞬这才悄声退下,只他还没出屋就听完颜宗泽又道:“备马!”
影七听罢撇撇嘴,就知道王爷一准耐不住要回京,早便备好了马,偏王爷以为他那点心思人都瞧不出吗,还装模作样地瞧文书……
完颜宗泽回到京城天已蒙蒙亮了,他和影七驾轻就熟地摸进廖府,却见府中已有扫洒的婆子四下忙碌,两人好容易躲开人到了夕华院,影七打头探明了情况回报了完颜宗泽,完颜宗泽才如一只狸猫般越墙而入。
而此刻锦瑟却还没醒,完颜宗泽瞅好时机,见白鹤抱着一床锦被出了正室,进了厢房,他便一个海底捞月身影一滑已推开窗户跃窗而入。
今夜是白鹤守在外头,白芷刚刚来换下她,眼瞧着白鹤收拾了自己的铺盖出去,白芷悄步进了内室想瞧瞧锦瑟是否已经醒了,谁知正好就瞧见完颜宗泽横空跳入的情景,白芷被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张大嘴正欲喊,完颜宗泽未落的脚尖已在临窗的长条桌上勾起一只青瓷茶盏踢飞了过去,那瓷碗好巧不巧地刚好就嵌进了白芷张大的嘴巴中,登时将她的声音尽数堵了回去,也吓得白芷再不敢动作,眼眶已是微红。
而完颜宗泽这边已落了地,一面目光炯炯地盯着床上熟睡的隐约身影,一面冲白芷低声道:“白芷吧,你们姑娘应该于你提过本王,本王也曾在江州船上见过你。”他说罢这才勉强移开目光瞧向白芷,见白芷面色飒白,依旧张着大嘴噙着那茶盏,一双眼泪眼汪汪的,这才道。
“你不喊,本王也不会……那茶盏你自取出来便是,给本王倒杯水来。”
完颜宗泽说着已大步往床边儿去了,白芷这会子才惊过神来,那茶盏飞过来虽力度极妙并未伤到她,可她不得不张大嘴,嘴巴却是疼的,牙齿更被震的微微发麻,这些不提,只完颜宗泽突然跳进来又飞她这一脚,已将白芷惊的不轻,如今再闻他的话当真是气得肺都要炸了。
完颜宗泽平日使唤人惯了,他的好脾气一向也只对锦瑟一人罢了,哪里会顾及白芷的感受,言罢就一径地往床边走,而白芷偏又是个有气性的丫鬟,性子也是锦瑟几个丫头中最泼辣的,她原本便对完颜宗泽很不满,如今惊过神来,当即将嘴中茶杯取出来就往完颜宗泽脑后扔。
完颜宗泽察觉身后有异,转身接了那茶盏,面色露出诧色来,白芷自然知道她打不住人,不过是要拖延下完颜宗泽罢了,就这一拦,完颜宗泽再回身时白芷已几步跑到床前,伸出双手护在那里,瞪着眼睛盯着完颜宗泽,那模样极是明显,就是不叫完颜宗泽靠近锦瑟。
这会子已天亮,完颜宗泽是摸清屋中只有白芷一个这才闯进来的,现下情况可不允许他再将白芷给敲晕,见白芷一脸英勇挡在身前,蹙眉愣住了。
而锦瑟睁开眼睛醒过来时瞧见的正是完颜宗泽和白芷对峙着大眼瞪小眼的情景,她也愣了愣,这才坐起身来,白芷听到动静又瞪了眼完颜宗泽这才回身,匆忙取了搭在衣架上的外罩回身伺候锦瑟穿上,又帮锦瑟理了理头发,这才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还凑近前将扯的微微发红的嘴角指给锦瑟看。
完颜宗泽先是被白芷挡了路,如今又眼瞧着白芷当着他的面告起状来,登时充分明白了那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谚语,却听锦瑟低声和白芷嚼着耳朵,道:“他这会子来许是有事,你……我和他说两句……也好让他早些走……免得……”
锦瑟的声音极低,完颜宗泽虽没听清楚,可也知道自己是被锦瑟主仆给嫌弃了,好不气闷的哼了哼,那边白芷听了锦瑟的话这才将帷幔挂起来,很不情愿地退了一步,却依旧站在床边守着不走。
白芷退开,完颜宗泽才瞧清楚锦瑟,进她也目光盈盈地瞧来,眸中显有一丝笑意,心情一下子便又飞扬了起来,勾着唇冲白芷道:“方才是本王的不对,劳烦白芷姑娘出去守着,本王和你们姑娘说几句话便走。”
白芷闻言这才翻了翻眼皮,见锦瑟掩唇瞧来,冲锦瑟低头福了福快步去了,完颜宗泽这才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