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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将覆在身上的白色大氅转盖到皇遗月身上,沐清流撑起身,缓步踱到篝火不远处、火光微暗的地方。
越是暗的地方,越能衬托出夜里星空的壮丽。夜幕纯黑,无边无际。月暗星明,漫天繁星犹如镶嵌进天鹅绒底座的钻石。同时,微冷的空气清新得难以想象。
置身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沐清流突然感慨万千。
以前在那个世界生活了那么久,却无一时有如此舒畅的感觉。
这几天与过去相比,同样的刀头舔血、步步惊心。然,胸肺之间却仿佛萦绕这一种畅意爽快的气息——自由。
快意恩仇的自由,无所顾忌的自由。再不用怀疑每一句话是否虚假,再不用揣测脸上每一个表情是否合适。
他很喜欢这种生活。或许他本来就是一个名叫皇清流的小孩子,活在这方净土,只不过偶尔做了一场长久的、不属于他的梦。
“叮”,一声清脆的剑吟刺破静夜,沐清流一惊,猛地回过神。
只见他足边有一条不长的小蛇,色彩斑斓,一看就知是带着剧毒。蛇的七寸稳稳插着一把寒光四射的剑——皇遗月的剑。
沐清流扭头,见篝火旁一袭白色轻衣的人已不知何时半坐而起,如瀑青丝垂在腰间,一双明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淡淡看他,宛如一夜星光碎进了眼底。
皇遗月薄唇微抿,无意多说。沐清流却赶紧跑回他身边,贴着他坐下。皇遗月将大氅重裹回沐清流身上。这才躺了下去,再度合眼。
嘴角勾起抹自嘲的笑,沐清流对自己无语了。他跑来跑去的,又叫皇遗月怎么睡得着?这附近危机四伏,他根本不应该离开他身边三步之内,让人分心照顾。
他,明明不是一个小孩子,却做出这么幼稚的事?
这一夜,沐清流几乎连动都没敢动一下,生怕扰了皇遗月的睡眠。这人本就辛苦了三天,倒是自己,一直优哉游哉,顺便碍手碍脚。
所幸,那时天已将明,过了不久,皇遗月就起身,轻车熟路地清除两人滞留过的痕迹,将沐清流单手抱在怀里,轻身掠上树,又开始一路奔波。
——不敢骑马,那太惹人注目。
——不敢稍放缓身形,只怕会惹来杀身之祸!
昨夜万兕山庄来袭,最危险,亦最安全。没人敢和倾巢而出的万兕山庄抢生意!也没人敢保证能从万兕山庄的追杀下逃脱,皇遗月也不行。
所以他才动用绝至的轻功,丝毫不敢懈怠。
若是入了重影楼同样也没人敢保证能全身而退,万兕山庄也不行。一个皇遗月加上一个重影楼,本就是最可怕的事。哪怕只是位于附近的一个分楼。
只可惜,一个重影楼少一个皇遗月,却不一定是别人摆不平的了。
一袭轻衣白如霜雪的人无声无息地停在地面。白衣舞于风中,猎猎作响。然,只待了几个呼吸的瞬间,那人忽然腾空又起,刹那不见了踪影。
皇遗月如一只飞燕般,急速飞掠而去。
计划有变。
昔日坐落在扶柳城郊,看起来毫不起眼却颇具规模的一座楼,已成了废墟一片。焦黑的梁木竟还冒着丝丝黑烟,发出咯吱咯吱的裂木声,宛如垂死前的哀叹。空气里,还残留着人体烧焦的的臭味,地上,还残留着班驳血痕。
皇遗月一日前还与重影楼第十二分楼里首脑联络过,如今,分楼里近两百好手竟在一夕之间全灭?
这对重影楼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打击!
没有人可以想到,竟然真的有人做出如此疯狂之举。
重影楼在江湖中是一个微妙的平衡。杀手,混江湖的哪一个不会和杀手扯上点关系?尤其是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更是离不开这行业。谁没有个想杀不能明杀的人?
久而久之,重影楼在江湖上,就是一个“谁也不能动”的存在。
但,若为了倾天诀,什么事做不得?
皇遗月气定神闲,向着扶柳城掠去。孤冷的眸里无丝毫忧虑之色。沐清流和他有一样的心态。
而沐清流的无所谓,则是对他的信任。
七
扶柳城内,一条街。
街道很脏,每个墙角下都有可能发现一具腐烂已久的尸体。路两旁是低矮昏暗的房屋,破旧不堪。
什么东西,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无论是狠辣绝顶的毒药还是皇宫大内失窃的密宝。什么人,都可以在这里请到,里面至少有十个是皇榜上正在通缉的歹徒。
皇遗月的表情从没有这么冰冷过。他几乎是脚不占地的穿梭在这条街上,每一次起落,足一触到不知什么人走过的地面,他的表情就更冷了。
街上行人纷纷侧目。
一个容貌美丽气质绝俗的人,抱着一个眉目温润的孩子,如何不引人注目?好在,能在这种环境下生存的人,个个都看得出什么人是惹不起的,没有上前找死。
皇遗月停在一个店门前。店门用黑色的帷幕装饰着,阴深恐怖。皇遗月却一刻不待地推门而入。
光忽然就阴暗下来,前厅竟整整齐齐停放着数口棺材!
正中央的檀木棺材上,俏生生立着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子,她双手抱胸,身着红衣,目光锐利如剑,偏偏面上却是和煦如春风的笑容。
她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推门而入的两人,若目光化为实质,皇遗月早不知被她杀了几次。
“买棺材?”红衣女子一笑,阴阳怪气道。
皇遗月站在原地,眉眼淡定,目空一切。
女子的声音里十足的讥诮讽刺,又道:“哟,适合月公子的型号可是没有了,月公子不嫌弃不妨买个小的挤一挤?”
红衣女子一出口竟是浓浓的挑衅,咒皇遗月死!
沐清流越听,脸上的笑便越淡,心里已有分不舒服。
倒是皇遗月,双眸冷淡,仿佛从来没听到这话一般。弯腰轻轻地将沐清流放到地上。
女子冷笑,忽地又道:“或者说月公子也想给这孩子预备一个?”
剑光如匹练。
女子话尾还未收起来之时,剑光就已袭来。光华模糊成一片,一时分不清其中是一剑或是一万剑!
红衣女子却也不惊慌,中指与拇指一扣,捏了个奇怪的手势,身前竟然凭空多了一层透明的水幕。瞬间,万剑化一,皇遗月的剑被隔在女子眼前三寸。
皇遗月目光冷冽,眸如一泓深水。他突然抽剑,足下用力,后退,飘回沐清流身旁。
皇遗月何层有过一击不中的情况?
女子眼里讥诮更甚,正欲说什么,忽然觉得自己颈上温热,伸手一摸,竟是一道浅浅的伤痕!那剑竟在被架住之前就已完成第一次攻击!
没有人能够让皇遗月刺空!能够穿透女子水幕的人却只有一个!
“好剑!果然不愧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红衣女子忽地朗声笑了起来,又道:“皇遗月,能让你不为任务而拔剑的人,总算出现一个了!”她美目一转,竟是含笑望着沐清流,上上下下打量着他,满怀兴味。
皇遗月,天生淡泊冷漠。别人说什么他都仿佛事不关己,全当过眼云烟。如今也会因为别人一言而出手?
“我还以为你儿子一定和你一样又冷又无聊,这一看居然可爱得紧?”女子浅笑盈盈,完全不顾自己颈上无关痛痒的伤口。
然,那女子眉目刚放晴不到片刻,忽地又冷了下去。只听她厉声道:“带着一个五岁的孩子躲避万兕山庄和三生殿的追杀,亏你想的出来!”
皇遗月默然,只是一眼望不到底的眸中深潭,似乎泛起一层涟漪。“所以我在这里。”
红衣女子一挑眉,傲然说:“你以为谁想收留你?”
皇遗月的指从沐清流颈上勾下倾天诀,收如袖里,看也不看女子一眼,冷声道:“没人让你收留我。”
红衣女子和沐清流见他此番举动,皆惊,立即便明白他这是想独自离开以身为饵。
两人震惊间,皇遗月已转身向门口走去。
不知这女子是何人,竟让皇遗月放心将沐清流托付给他?
“你可知万兕山庄和三生殿联手下你有几成把握生还?”女子在他背后大声问,“最多三成!”
皇遗月动作不停,手已经挑开了门帘。
沐清流一急,抬足就想追上去,谁知,女子轻巧跳下棺木,竟按住他的肩膀,以柔得可以滴出水的声音问:“小弟弟,你可知没爹的小孩过得多凄惨?”
皇遗月的手顿住,门帘又落了回去。
女子低笑,笑如银铃。
沐清流也笑,笑得促狭。这时,他已看出,这必是一个精灵古怪的女子。过了片刻,他悠然道:“小孩的爹可以和他一起躲起来。”
皇遗月回过头,漠然看着沐清流。后者走过去,轻轻拽住他的衣袖,眸里似乎有流光在飞舞,沐清流柔声道:“爹,不可以吗?”
一秒之后,皇遗月的手收了回来。
红衣女子突然捧腹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沐清流一直微笑着拉住皇遗月的袖子,这时忽然仰头问那位女子:“刚才用来挡剑的是什么?”凭空出现的水幕,一直让他好奇。
女子连连摆手,侧着头忍笑,平复一刻,才回答道:“咒术!”
“咒术?”沐清流兴趣盎然。
皇遗月淡淡地扫他一眼,道:“你想学?”
红衣女子刚压下去的笑又冲了出来,她笑倒在一旁的棺材上,不能自己。
沐清流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总不能让他说一句“全凭父亲做主”吧?而皇遗月此时已冷冷地看向红衣女子,竟然已将沐清流的沉默当作了默认。
“看我干什么?”女子单手按额,轻笑道,“要说咒术这东西你不是一样也会?”
“你是最好的。”皇遗月目光淡淡,陈诉。
红衣女子哑然,定定看着皇遗月,轻声道:“我今日算体会到父母的伟大与可怕了……”
皇遗月不回答。
“好好好,”女子哀叹,认命地说到,“我答应就是。”
沐清流为这两个人意见达成一致的速度感到汗颜。见红衣女子望着他,便淡淡地微笑,道:“姐姐……”
“恩?”红衣女子挑眉。皇遗月也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小弟弟……”女子俯下身凑近沐清流的脸,呵气如兰,缓缓扯开自己的衣襟,道:“这,是我的兴趣。”
“哦……”沐清流只略微意外一下,便回神温柔微笑,看红衣……男子骤然垮下脸。
那男子转向皇遗月,笑道:“我收回前言,他和你一样不好玩!”
淡淡移开视线,皇遗月径自向内室走去。沐清流跟上他,已不想再置疑他们擅自为他作的决定。
忽听一明朗低沉的声音在后说到:“月师兄,记得你总有一天要来帮衬我的生意啊!”
沐清流有些惊讶地回头看那男子,只见他斜斜靠在一口棺木上,轻佻地笑着。见沐清流回头,冲他眨眨眼,又扫视一遍一室棺材,笑道:“我是红忆。这些嘛……是兴趣!”
全天下可能都不会有一个人相信。
天下第一咒术师红忆,居然会隐藏在扶柳城一条黑街,开一个小店。而他的兴趣,是穿女装和卖棺材。
全天下可能都不会有一个人想到。
皇遗月,天下第一的杀手。红忆,天下第一的咒术师。他们居然师出同门。
八
红忆隔了片刻走进内室时,竟然已换上了一身淡青色的男装。卸去满头珠翠,洗尽铅华,黑发随意散开,单手插腰,懒懒地立在门扉旁。
谁也无法用言语形容他容貌之美,倾国倾城的美。
但,往往认识红忆的人都会忽略掉他的脸。只因为这个人身上最吸引人的,绝对不是他的脸。
诡谲多变,轻狂傲然,却精灵古怪,以及眼底偶尔掠过的一丝冷醒狠厉。
这才是红忆。谁都无法抵抗的红忆。
他的眸扫过沐清流颈上的玉坠,有些落寞地问:“九歌已经死了对吗?”
皇遗月静静倚在床上,若薄雾笼明月一样清冷的眼淡淡看向窗外,恍若未闻。
红忆神色一正,又对皇遗月道:“月师兄,你当真以为他们全部都是为了倾天诀而来?九歌的死,怎会单纯因为区区一块玉?”一代琴圣,使得出足以睥睨天下的咒术无音弦,再多的乌合之众,又怎能奈何她?
“我九成肯定,其中至少有一派人,是冲着你去的!”
皇遗月终于转过头,冷冷道:“你想说什么?”
红忆长叹口气,神色有分悲悯。“九歌是你的妻子,要想找你,必然先从她入手,不是吗?师兄,你是否还记得有一个西方婆罗门教?”
沐清流看到皇遗月眸里有光一闪而逝转瞬不见,手指微动。
“他们针对的不是九歌,而是你我——白眉谷传人!”
婆罗门教,实力不知,背景成迷,只知在遥远的西方成立,后来才流入中土。何等诡异的一个教派。
白眉谷却不知为何与这样一个教派有了牵扯。世仇一般。
坐在榻上的白衣男子不为所动,清冷冷的眉眼静到极点。红忆看着他,忽地又叹一声,道:“我只劝你多小心一分。”
冷场。
红忆忽然笑了笑,快步上前,一把将沐清流从皇遗月身旁抱了起来。眨眨眼,对着骤然寒气更盛的人说:“这个借我用用。”一闪身便跑了出去。
沐清流好不容易攀上他的肩膀,稳住身体,担忧地望了望皇遗月,正对上他投过来的目光。
随即,红忆便已抱着他跑入幽深阴冷的回廊里。
这里是一个棺材铺。一个大到匪夷所思的棺材铺。来这里的只有死人。
住在这里的只有红忆一人。
风穿过这幢房子,忽然便更冷下去。沐清流突然不知道这个红忆到底在想些什么。
为什么一个人会甘愿住在这种地方?只有冰冷与寂寞相伴。这真的是兴趣否?
但,他又突然想到,或许一直以来皇遗月也是这样一个人过着这样的生活,无法选择的生活。沐清流突然想一直陪在他身边,这个孤傲且美丽的男子,这个一直无声关照他的男子。他不想他与红忆一样地活着。
突然,脸颊一阵刺痛。
沐清流抬头,眼前是一张放大的美脸。
红忆一脸不快,扯着他的脸颊,恶声恶气道:“喂,小鬼,你有在听我说话?”若在皇遗月旁边,红忆是断不敢如此对待沐清流的。
“抱歉。”后者微微一笑,柔声道。认真的模样让红忆不得不松开自己的手。
“你……比你爹还扫兴……”红忆几乎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抱着他推门又进一个房间。
若说这个店的前厅摆的一排棺材让人心中不快。那么这个房间正中央的一口棺材只能说让人心中发毛了。棺材后,是一个大大的“奠”字。
红忆偏偏一挑眉,道:“这是我的卧房。”
沐清流笑道:“只有死人才会在棺材里。你已死?”
“不可?”
“身死还是心死?”
烛火明灭,青灯。
红忆觉得沐清流脸上的笑如古佛。他一脸复杂,道:“你真的是一个小孩?”
沐清流低笑。
若换了一个人到他的处境便知,要一个二十余岁的灵魂扮成五岁稚儿实在是难为人了。他只顺其自然便是。
红忆将他抱到棺材里面,自己侧跪在地上,伏趴在棺材旁边。美如宝石的眸好奇地看着棺中的孩子。“我想你一定适合学习咒术。”
咒术,若不是镇定稳重的人一定学不来。这孩子,便是和许多成人比,也是罕见的沉稳。
红忆似乎不要求沐清流一定回答他的话,继续说下去。“听过白眉谷吗?我与你爹同在那里修习十年。”
白眉谷。白眉是否既是白发?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这是一个很美很寂寞的名字。很称皇遗月和红忆的人。
“……白眉谷一代只收四个弟子,咒术造诣当世无人及……”红忆说着忽然便愉悦地一笑,刹那艳光仿佛驱走了一室死气,“你爹他却是一手剑术举世无双!”
沐清流抬头柔柔微笑,这时候才打起十二分注意力来听他的话。
“分明没有谁指点过他的剑术。”
也许,皇遗月的剑,本应是虚空中以他的冷漠他的孤傲凝结而成。谁也不会怀疑为什么皇遗月的剑如此之精妙,仿佛一切本应如此。
九
红忆望着沐清流,指尖轻轻挑起他的下颌,笑意盈盈。“我真想不出他会对你如此之好。”
闻言,沐清流也不禁微笑。
红忆问:“你觉得为什么?”
烛影又是一动,片刻昏暗。明灭火光。
沐清流笑道:“我是他唯一的子嗣。”
伏趴着的美人猛地抬起头,眸里忽然迸发出如刀锋般锐利的光,随意搭的棺木上的手食指轻扣,居然带起了一点火星。
可是他的声音比他的眼神更冷:“若你是这么想的,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沐清流不置可否,垂下眼帘。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回答有错。
红忆道:“你以为一个血缘关系可以成为理由?”
他从来不认为皇遗月这个人会那么看重血亲,若换成另一个人,他可能依然会血战千里救他,再将他护送到这里,但绝不会再多做半点!
见那孩子依然一脸沉静地低头,不卑不亢,淡定温和。红忆冷笑,口气严厉。“我只告诉你,不要太自以为是!”
红忆突然觉得自己很荒唐。他平生几乎从来没用过这种语调和人说话,这一次,他居然是用来教训一个小孩。或者,他打内心里从未把他当作一个小孩。
“您的意思是?”沐清流终于看向红忆的眼,低低问到。
手指一弹,火光明复灭。红忆单手压着自己抽痛的额角,有气无力道:“我只盼你能把他变的多一分人气……说起来,某些方面他懂的不见得比你多多少……”
“这就是您要对我说的话?”
红忆颔首,居然又愉悦地笑了起来,明眸弯成一弯新月。他边笑边说:“如果我儿子能和你一样就好了。乖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