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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底下,脏。启屋用下巴把内衣压在衣堆上,朝门外退去。云秀说启屋,我给娃仔取名
桂生,你说好不好?桂花的桂字。启屋说不好,桂生,你是在桂树下怀的这个娃仔吗?
要在桂树下怀的,才能取这个名字。等下一个娃仔吧。云秀说你是个妖精。
启屋沿着那串蓝脚印返回染坊,满库说你动作怎么这么慢,看你摇摆摇摆摆的样子,
像只母鸭。启屋只是嘿嘿地于笑。满库觉得启屋的那排白牙在蓝脸上露出来,像白亮的
刀刃。
几天之后,满库突然发现了云秀那条染有指印的裤子。满斗端着木盆进屋,说要妈
的衣服去洗。云秀从床上抓了一卷衣服塞到木盆里。满库的目光落在盆沿,像发现了什
么,从木盆里拎起了那条裤子。满库说这是谁的爪子印?云秀说不是爪子印,是我不小
心碰到了蓝靛。满库双手把裤子绷直,递到云秀的面前。满库说难道是狗抓的吗?你看
上面,连指纹都清清楚楚。现在是正午,天气却是黄昏的那种颜色,云秀在阴郁的天气
里满脸灿烂。云秀说我没有被人捏过,这裤子是花银留下来的,说不定是别人捏花银留
下的印子。满库说这是新的印子,花银是规矩人。云秀说你怎么知道花银规矩。花银死
的那个午后,启屋为什么去串门?启屋为什么单等你下地了他才去串门?她规矩她会把
满斗给启屋抱吗?说不定启屋在她奶子上还捏了几把,只是当时启屋没有染布,所以没
留下印子。满库说你整天胡思乱想,怪不得娃仔不像我也不像花银。云秀说娃仔是我生
的,像我就得了,又不是花银所生,为什么要像花银?满库说我一直都把你当花银来看。
云秀说既然你把我当花银,为什么不让我学花银的样子给别人捏几把。满库说放肆!如
果花银真有那种事,这一点我不要你向她学。何况花银没有那种事。满库像愤怒的狗,
龇牙咧嘴地跳跃。满库把那条裤子砸在桂生的头上,对着地上的木盆端了一脚。满斗不
知什么时候退出了房间。云秀说你想捂死桂生吗?云秀向桂生靠过去,云秀和满库突然
听到一声遥远的惊哭。满库和云秀都认为是桂生哭闹,但云秀揭开那条裤子一看,桂生
仍安稳地睡在被窝里。而那哭声却愈来愈强烈地在秋天的高空里飘荡,搅动着阴郁的气
息。满库说那条狗又生仔了。云秀知道满库是指大均,大均的第五个孩子降生了。云秀
看见满库急不可待地跨出门槛。云秀听到满库的衣襟下落出一句话来。满库说谁跟你好,
我砍断他的手。满库的衣襟摆了出去,话却在房间里萦绕了许久。
满库依然在回忆里。满库面对满斗控诉大均的罪恶,那些多年来的烟雾,不停地从
满库的嘴里吐出来。染布业如资历深厚的枫叶,灿烂一时之后,几个月之间便凋敝了。
染缸和染锅如旱地的桔井,饥饿地张开嘴,有许多蓝色的硬块结在锅沿。旱灾之年禾苗
如稀黄的头发,人们猛然认识到吃比穿重要。雇工们看不到染布业的前景,纷纷走出染
坊走出满库的回忆。现在满库只对着满斗一人倾诉。满库问你妈呢?满斗。满斗说妈在
房间里喂奶。满斗看见爹站起来,找妈去了。
云秀在时间运算上出了差错。云秀想满库会像所有的夜晚一样,把事情对满斗讲完
才回房间,但满库却提前回了。云秀踏进房门,看见满库笔挺地站在灯影里,神色有些
慌乱。满库说你去哪里来?声音铁板一样冰冷。云秀说我厨屎去了。满库说厨屎怎么去
了那么久?你是不是在桂花树下厨屎,傍晚的时候我看见启屋回来了。你问他没有?他
去哪里混饭吃去了。云秀说你小声点,不要吵醒桂生。云秀向桂生凑过去,想给桂生把
尿。云秀拉开被窝,看见桂生的脸变了颜色,像一团黑夜里的暗影。云秀感到一切声音
都摹然沉寂,只有一声炸雷从头劈到脚底板。
竹条准时地落在云秀的屁股上,云秀感到火烧似地痛。云秀没有哭。云秀转过脸来,
看见满库手里的竹条在自己身上起落,衣裤上的尘土在竹条的打击下浮动在灯影里。云
秀像是麻木了,竹条抽打的地方似乎与她无关。云秀的眼睛如两眼枯井,幽深得叫满库
害怕。满库说你这个骚货,只顾自己去野,你野够了,娃仔你不管,你还我的娃仔来。
云秀像一根霜打的蔫草,跌倒在床前。云秀有气无力地说都怪我,都怪我,娃仔被捂死
了。满库越抽越狠,但始终听不到云秀的辩白和哭泣。满库最后选择云秀的腹部踹了一
脚。云秀猪似地嚎了一声,声音尖利而短促。云秀说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我又怀了,
我再给你生一个。满库对准云秀腹部又踹了一脚,满库说你怀的不是我的孩子。一阵痛
楚弥漫全身,云秀感到这痛来自身体的内部。云秀像一只断骨的狗,缩成一团,腹部压
着地面。满库听不到云秀哭嚎,徒然地放下竹条,跌坐地面,大声哭泣。满库说仔啊,
你真的死了吗?云秀说仔是被花银害的,因为仔长得不像花银。云秀的声音被满库浩浩
荡荡的哭泣淹没了。
满库的鼾声像枯萎的花朵,常常在半夜里飘落。满库夜半惊醒是因为心头有病。满
库的病因来自大均。大均挑盐发迹,如今雇了十几个挑夫,成为盐王。大均在满库屋边
的旧屋基上开始营建新的房屋。白日里大均和他的儿于们把木头凿得乒乒乓乓响。大均
起屋的声音和挑夫们盐道上的脚步声,常常雄赳赳地走进满库的梦里。这些声音叫满库
日夜不宁。户外传来狗暖昧的狂叫,风中传递着春天湿润的气息。桂生死后,床上没有
闹嚷平静如水。满库想用夫妻间的事情排遣寂寞的长夜。云秀已完全适应了这个房间,
像见多识广的妇人依然沉睡在梦里,不为满库的勾引所动。满库骑到云秀的身上,云秀
厌恶地推开满库。云秀说你想压坏我的孩子吗?满库说压不坏,花银怀满斗的时候,我
们一天也没中断夫妻间的事情。云秀说难怪你们养了个痴呆的儿子。你总是花银花银的,
我还不如一个死人吗?今夜我倒要问清楚,你为什么那么怀念花银?说清楚了你就上来。
满库说人要讲良心,我的今天包括你的今天都是花银给的,我怎么不怀念她?染坊、钱
财、屋顶上的瓦,这一切都是因为花银的死,我才得到。云秀说染坊不是没用了吗?房
屋不是被风雨蚀坏了吗?她给你挣来了,最后你又失去了。你把她忘了你的病才好,你
才有你自己的东西。满库索然无味。云秀嘴里飞出的那些虫子,钻进满库的鼻孔耳朵嘴
巴,直钻进他的骨髓。
内忧外困的满库在天麻亮的时候,又听到了乒乒乓乓的凿木声。满库滚下床提着斧
头扑出大门。满库还没有完全适应朦胧的光线,被石头绊了一跤。满库像一只快要炸开
的炮仗从地上爬起来,冲到大均家屋基的边缘,满库看见大均家起早贪黑的成员,像几
堆黑铁骑在木头上。满库说断手,你不要在这里起房子,你这房子是答应给我了的。满
库看见大均的头依然低垂着,锤子敲击着木头。大均说我答应给你房子,你拆走了,但
我没有答应给你屋基。满库听出这话很硬。满库高扬斧头,对准一根柱头砍了一斧。霎
时间其余的声音都停住了。虽然天还未大亮,满库也感觉到那几堆黑铁的愤怒,包括捡
木渣的只有几岁的大均的四仔,也昂起头颅,望着他闪亮的斧口。满库觉出自己的势单
力薄,知趣地走出大均的视线。满库觉得自己像个孩童般弱小,双腿不听使唤地抖动。
满库看见满斗的头从家门冒出来,又缩了回去。满库在心底里骂了一声脏话:操你祖宗。
太阳升了丈高,像一团血色的嫩肉,草木在阳光下伸展腰肢。云秀看见窗外十分红
火了,才爬起来。云秀走到阳光下梳理她的头发,那把木梳因阳光照射,红光闪闪,梳
子上沾满了云秀的头垢。花银已经从梳子上退出。云秀听到咋的一声,木梳断了几根齿,
像老人缺牙的大嘴,在她的头上啃来啃去。有几只虫子从云秀的眼前飞过,翅膀上还沾
着细微的露水。虫子嗡嗡地绕着圈子,最后沉入门前的树丛。云秀在梳理头发的时刻,
突然理解了大均发迹的真正原因。云秀感到自己十分虚弱,梳子在头发里磕磕绊绊,连
梳头的力气都快没了。云秀想或许是没盐吃的缘故,全身有些浮肿。云秀胡乱地把头发
挽在头上。这时,云秀看见一个瘦长的年轻人,在阳光下朝自己来。年轻人的身板被初
升的阳光照耀着,影子像竹竿一样打在云秀的身上。云秀看清来人是大均的大仔,他的
嘴角已经有了一层细毛。云秀想问他来找谁,未及开口,便被他扳倒在屋檐下。云秀像
一头肥猪行动不便,怎么也喊不出声来,嘴巴被他用手捏着。从大仔的指缝间偶尔漏出
几丝尖叫,把满斗从屋里唤出来。云秀用绝望的眼神望着满斗,云秀暗示满斗门边有一
把斧头,满斗没有领会。云秀从大仔的身下扬起手来,朝门边指了指。满斗以为是叫他
走开。满斗嘿嘿地干笑着,返身进了大门。满斗的身子进去了,头又不甘心地冒出来。
云秀看见满斗咧着嘴笑,口水挂在嘴角。云秀跌入绝望的深渊。云秀眼睛发黑,阳光消
失了,虫子的声音在她的耳畔轰鸣不止。云秀的嘴仍被紧捂着,任凭大均的大仔像一只
狗折磨着她。云秀像独木舟在水的深处,被一个初学驾船的水手操纵着走向绝路。大均
的大仔匆忙地完事,站了起来,说满库砍了我爹的手,我要报仇。说完迎着阳光走开了,
步子大胆从容。云秀无力站起来,云秀看见满斗愉快地跌出大门。云秀问你爹呢?满斗
说爹跟他们吵完架,把斧头放在门口就出去了。不知道去哪里,我没看见爹,我不知道
爹。云秀说你为什么不用斧头?满斗说你要斧头做什么?
像几年前花银死去的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一样,满库往花家飞奔而来。花安早有准
备地站在楼下,看着奔来的满库倒伏在自己的脚尖前。花安看见满库的身子和身影叠成
一团。花家人不知道满库为什么给花安磕头,纷纷围了上来,女人们站在木楼的回廊上
往下看。花安说你磕头有什么用?出什么事了,你说出来。满库说大均的仔把云秀强奸
了,他们是在欺负花家呀。满库说话时,没有抬起头来。满库像一块阳光下的石头,伏
在地上。花家的弟兄们冒出几声怨恨,但像水泡一样僻僻叭叭地炸裂了。花银死去时的
那种仇恨没有形成,弟兄们的怨声显得有气无力。翠娥说叫大家去把大均的仔砍了。满
库说只要你们肯出人,割他的一只手就平我心头之恨了。满库的声音像从地皮传来,召
唤着花家的人。花安拍了拍衣袖,说妇道人家,少惹气怄。当初我叫他杀了大均,他不
听,现在我们怎么好插手。被强奸的毕竟是云秀而不是花银。花安的话音刚落,花家的
人一个个像被抽了筋骨,慢慢地散开了。翠娥看见人群散尽之后,满库仍然伏在地面,
像是要把头长久磕下去的样子。翠娥突然记起自己的女儿,于是在楼上哭泣起来。满库
对于哭泣毫无反应,满库是来要人而不是要哭声。太阳有些西偏了,花家并没有帮忙的
动静。满库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带着花家给他的失望,在阳光下慢慢地滚动。
满库没有搬动花家,出乎云秀意料。云秀看见满库和他的影子沿着去时的路途返回
来,步子苍老了许多。满库提起斧头要往大均的屋基边冲,云秀拦腰抱住满库。满库不
顾云秀的阻拦,把斧头高高地扬起,太阳照在斧口上。满库看见大均家的人手持木棒和
刀子,站在屋基坪已等待多时。满库回望一眼身后,身后是那幢孤独的房子,门口站着
一无用处的满斗。云秀抱着满库的腿,不让满库向大均靠近。满库顿时丧失了杀人的斗
志,觉得自己扬起的斧头,有些草率。满库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斧头已经扬了起来,
就不能软弱地垂下去。满库就这么把斧头扬着。满库终于悟出岳父的那句话:杀了他。
因为没有斩草除根,大均像那些野草一样又茂盛了。满库终于听到了他最不愿听到的话。
大均说你既然敢碰死,我让你死个明白。你只知道我掐死花银,但你不知道我是先
强奸了她才掐死她的。她如果不是多说一句话我也不会掐死她。她说她要把我强奸她的
事告诉你,我才掐死她的。斧头像一截枯枝,断落地面。满库像一只破碎的瓷碗跌在地
上。满库想怪不得岳父叫我杀死大均,我留下祸根祸口了。
这年秋天,云秀很顺畅地生下一个女孩,取名桂花。桂花下地时的那声哭喊雄壮有
力,像升腾在黄昏里的一颗太阳。从太阳沉落的山嘴到满家的屋前,到处弥漫着秋天的
气味,桂花树吐出稚嫩的芳香。黄昏成为一种背景,在黄昏的背景上,一位中年妇女乞
食进了村庄。妇女望着满家的房屋而来,桂花的哭喊,招引妇女。
许多家的门窗打开了又合严了,人们说这个妇人是花银。但是花银分明已经死去,
于是老人们想起花银和花金出生的那个早上。翠娥一胎生下花银花金两姊妹,那时候山
区流传着双胞胎很难养大成人的说法,她们将来要吃一样穿一样,父母不能亏待任何一
人。如果父母偏心一人,那么另一个将抛弃父母死去。花家对于祖宗的说法深信无疑,
他们把花金丢在十字路口,活着的老人们听到花金那时的哭泣。后来一个马队路过村庄,
花金被他们捡走了,马队并不知道花金是谁家的孩子,他们也不知道花金的名字。花家
只把花银养大成人。
妇女的身后跟着一群孩童,孩童们捡起地上的碎石砸她。妇女的头发蓬松如草,衣
衫上缀满蓝黑的补丁。妇女和孩童热闹地来到满家门口。满库感到妇女像一团夜色,是
妇女把黑夜带到了家门口。满斗说妈回来了,妈回来了。满库说她是个讨饭的,她哪里
是你妈?她有你妈好看吗?你妈刚生了个妹妹,你去看你的妹妹去。满斗没有动。满库
返身进屋舀了一碗米饭递给妇女。
一连几个傍晚,妇女都在村庄游荡。当妇女再次来到满家屋外时,云秀拉开窗口。
妇女朝窗口走来,妇女说给点吃的。云秀觉得这张面孔十分熟悉,云秀认出这是去年秋
天里在接生婆家门角生下死胎的那个妇女。云秀说你是哪个村的?妇女动了动嘴唇,但
没有回答云秀的问话。云秀说你到有钱的人家去讨吃,你去花家讨过没有?妇女说讨了,
他们给我霉烂的糍耙吃。云秀从窗口递出几个鸡蛋,妇女接在手上走了。
整个月子里云秀寸步不高桂花。桂花满三十天的早晨,天还没有全亮,高空挂着淡
淡的星辰,云秀从后门出去小解。云秀听到桂花闷闷地叫了一声。云秀有一种不祥的预
感,她紧着裤子扑进门来,看见一团黑影压在桂花的身上。云秀用头朝黑影撞过去,黑
影弹了一下,但没有走开。云秀往黑影的膀子咬去,黑影跳下床。黑影说她不像花银,
她是启屋的种,我不想养个野种。云秀听出是满库的声音,云秀拉开被窝,右手伸到桂
花的鼻尖,桂花已经断气。云秀昏死在床前。
云秀直到中午才回阳,云秀抱着冰冷的桂花一次一次昏厥。云秀看见桂花的脖子上
留着满库的爪子印,满库是像大均掐死花银一样掐死桂花的。
云秀轻得像纸片,爬下床来,走向板壁。云秀用手去抓花银的那些剪纸。剪纸紧贴
在木板上,云秀不停地往上面吐唾沫,然后用指甲去抠。满库坐在床前,无言地望着云
秀的一举一动,似乎是看着与己无关的事件。云秀说你知道花银剪纸里为什么有断手吗?
你常对花银说谁对你好,你就砍断谁的手,就像对我说的那样。花银很喜欢别人,但又
怕你砍别人的手,所以花银就不停地剪出断手来。而你却像一只狗一样永远记着她。告
诉你,我和花银一样,你杀吧,你连我也杀了吧。
满库像一根木桩不动声色。云秀像是说累了,软在板壁边。云秀的手上沾满花银的
那些剪纸。寂静了许久,云秀说满库,你是不是有病。云秀被自己说出的病字吓怕了,
她扶着板壁又站了起来,双腿却窝囊地抖动着。
满库说你是说我有疯病吗?不!我很正常我很康健。
经过
刘水在宜州死亡的消息像一缕飘离尸首的轻烟,经过颜老八经过电话到达高山。对
于刘水的死高山似乎早已成竹在胸,所以高山觉得颜老八报丧的声音既苍老而又恍若隔
世。在高山漂泊的意识里,刘水已死去多年,而此刻到达的电话仅仅是对死亡的一次证
明。
但是高山分明感到颜老人劳累的声音,像街角鞋匠的铁锤敲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