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日子一天天过,孩子渐渐长大。幔子成了家,业兴也有了工作。老汉想,自己再苦几年,业兴娶上媳妇,黄土之下见了孩子们的娘,也有的可汇报了。没想到幔子的脸色越来越不好,每回问她怎么了,她都说是累的,再不就是缺觉,歇歇就好了。她是累,家里就她一个女人,老父、弟弟的生活都得她帮着抬掇,难得有喘气的时候。一大,幔子突然晕倒在大街上,被送到医院急诊室,人家说,病人都贫血成了这个样子,你们早干什么去了?大家方知道幔子重病在身。
更吓人的事,还在后面。经过一系列的化验,证实幔子得的是白血病。一家人顾不得悲伤,先忙着抢救、输血、化疗……直到幔子又恢复了精神,可以扶着人,走到外面小花园里呼吸新鲜空气了。一家人当着医生的面,说了很多感谢的话。医生绷着脸,也不推辞,也不客气,好像理所应当。等幔子睡着了,医生对大家说,你们那些话,说得太早了。她现在的病情只能说是“缓解”,不是治愈。缓解你们懂吗?就是病魔暂且放了你们一马,重的在后头呢。咱们就是这个条件,快趁着病人现在还能躺能坐的,到大地方医院去,能不能做骨髓移植,方是从根本上救命。一家人看着幔子还挺好,想医生也许是吓唬人,先等等看吧。缓解期一过,第二回发病开始,要不是紧着输血,人就没命了。大家凑了钱,到大医院看病。也说只有作骨髓移植,才能挽救幔子的生命,要不然,也就是一年半载的时间…
但骨髓移植必得有人捐献骨髓,这人不单身体健康,血型骨髓型还都要相符。就像一把钥匙开一把锁,要是不对型号,输进去的骨髓也活不了。
可是到哪里去找和幔子骨髓一样的人呢?医生说,幔子的骨髓,要是在普通人里寻,10万个人里也不准有一个,概率太低了。要是在亲兄弟姐妹,或者是父母有血缘关系的人当中寻找,相符的可能性就很大。老父亲当下就伸出胳膊,说抽我的血吧。先查查我和我闺女是不是相符。要是能输,就是把我的骨髓都抽干了,我也心甘情愿!医生把他拦了回去,说您不行。老父亲说,我行。别看我老了,我啥也不怕。我这个闺女跟我最亲,她的骨髓和我一定一样。医生不耐烦地说,您别添乱了。就是一样,也不能输。您多大?您女儿多大?您的骨髓已进入老年期,输到年轻人体内,没用。就像把一棵老树的枝子,嫁接到小树干上,活不了。病人还有没有年轻力壮的血亲?如果有,赶快来验,病人还有最后的希望。要是没有,你们就回去吧。保守治疗,哪里都一样,不必跑来跑去的。
老父亲对业兴说,爹原来是不想动用你的,你还年轻,还没娶亲。也不知抽了骨髓,对传宗接代有没有影响。要是爹的骨髓行,说什么也不会要你抽髓。可刚才医生的话,你都听到了。你们姐弟二人,再没一个兄弟姐妹了。你死去的妈和我,都是独苗,你们也没有堂表兄弟姐妹。救你姐的担子就落在你肩上了。快去查吧,要是合格了,你就给你姐献了骨髓,以后让她一家子养着你。要是不对型号,咱也没别的盼头了。认命吧。
没想到业兴听了他爹的话,一声不吭,谁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姐夫说业兴,你是个什么意见,好歹说出来,我们也好决定下一步怎么办。业兴抱着头说,我不抽血,也不抽骨髓。为什么?大伙都惊呆了。业兴平日和姐姐最好,母亲去世得早,幔子像妈妈一样照顾着弟弟。没想到救命的时候,换来的却是冷冰冰的答复。什么都不为!不抽就是不抽#烘对着大家的质问,业兴反倒凶狠起来,索性破罐破摔蛮横无埋。老父气得脱下鞋底就打他。姐夫虽说救妻心切,想这献骨髓是自觉自愿的事,人家不愿意,也不能说是罪过,心里生他的气,还是挡着岳父的鞋底,对小舅子说,你还不快跑!业兴一动也不动,任凭他爹的鞋底啪啪打几下,流着泪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姐姐……老汉打了几鞋底,毕竟连日奔波,气力不支。再说看着孩子一脸可怜相,心想一个已经病得只剩一口气,再把这个打坏了。一家人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他舔着嘴唇问,你知道错不?
业兴说,知道错。
老汉说,知道了就好。改了就好。去吧,去抽血吧。
业兴仍是那句老话,不抽血,不抽骨髓。
无论一家人怎么劝,铁匠铺卖豆腐,软硬兼施,业兴就是不松口。他也不跑,任打任骂。他也不回嘴,死不改口。一家人在城里呆得无望,就收拾东西回了老家。刚回来,幔子的病,就又一回猛烈地复发了。医生千方百计地把命救了回来,告诫说,今后缓解的时间越来越短,复发的时间越来越长,病人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 拖得久了,轻微的感染和出血,都会要了性命。到了晚期,就是找到了可供移植的骨髓,因为病人情况危急,不可能承受大手术,也没用了……就是说,现在是最后的机会。医生说完,业兴突然说,我去抽骨髓,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又想通了。也许是姐姐的两个孩子抱着他的腿,嚷着,舅舅舅舅,救救救救……
因为化验要两个人都取样本,幔子刚回来,禁不得折腾。在家养了一段时间,一家人第二回进了城。没用别人说,业兴很痛快地伸了胳膊。今天,是出化验单的日子,一家人早早地到了医院,好像盼着一道符。业兴第一个拿了单子,看了以后,什么也没说,呜呜哭起来说,我忍了那么长的时间,我以为没有了,可还是查出来了,我有罪啊……老汉听得莫名其妙,女婿在院子里搀着女儿,没进楼里来,儿子除了哭,什么也不说。他心急如焚,赶紧扯过化验单,让一个过路的医生看。
那人心不在焉地看了两眼,说您打哪儿找了这么一个捐献骨髓的人?血型和骨髓型倒是相符,可是他吸毒啊……老人傻了眼,揪着人家的袖子问,啥是吸毒?我家就点耗子药,没别的啊?医生把自己的袖子拔出来,说,毒就是大烟,你问那个人去,他自然知道!老人明白了,他疯了一般地追着跑远了的儿子。路过锅炉房煤堆的时候,顺手抄了人家的方头铁锹,满院子跑……
这就是简方宁刚看到的一幕。
老汉一家人紧紧地包围着简方宁,生怕她跑了。外人看来,好像是简方宁欠了他们债务。简方宁安顿他们,病人首先好好休养生息。女婿女儿就先回老家了。老人陪着儿子进了戒毒医院。至于业兴是如何吸上毒,不过又是一个老得没牙的故事,无非是受诱惑,然后不能自拔。他第一回之所以不敢检验血,是因为抽得正凶,知道过不了这一关。后来自己强忍着痛苦,把毒量减小了很多,以为可以蒙混过去,没想到还是露了馅。说实话,后来他一想,还是查出来好。要是他把混有毒品的骨髓输给姐姐,就算救了她的命,把姐姐变成一个大烟鬼,不仍是毁了姐姐一家吗?!以姐姐的刚烈脾气,她是宁愿死,也不愿这样可怜而耻辱地活着啊……
业兴在医院里表现得很好,几乎是这所医院建院以来最好的病人。遇到戒毒反应十分难熬的时候,别的病人大吵大闹,他一直忍着,非常配合。平常一有空闲,就帮着护士干活,比如收拾病房或者给同室的病人端水倒药。这在普通医院很平常的事,在这儿就令护士长感激涕零。
我不是惜自己的力,看别人帮着干活就高兴,实在觉得遇上了知音。就像养了一群狼,有一天,一只狼突然像狗一样,舔舔你的手,就感动得了不得。贱骨头,没出息的人,有什么办法?护士长自嘲,脸上只出现叵测的笑容。
听了护士长这一番介绍,范青稞残余的好奇心又膨胀了。不由得问,这业兴是个什么样的人?
护士长说,他一会儿就来复查。要是这回没问题,开春就可以进行骨髓移植了。很复杂的过程,经过很多程序。先从骨髓捐献者身上,抽出200毫升血,储备起来,过两个星期,再从他身上抽出400毫升血,然后把上回储备下的本人的血,再输回去。再过两个星期,再从捐献者身上抽出600毫升血,再输回去以前积极下的400毫升血。再……
范青稞说,哎哟,护士长,你可把我说糊涂了,满耳朵就是“再……再……”,你说得眉清目秀一点!
护士长说,糊涂就对了。骨髓移植尖端着呢,是个人一听都明白,权威凭什么领国家级的津贴?简明扼要地说吧,就这样反复抽了输,输了抽,一直到最后一回可抽出数千毫升鲜血……
范青稞说,业兴任重而道远。
护士长说,他以前瘦得像只螳螂,戒了毒,他爹和他姐姐姐夫,还不得把他像神似的供着?他的骨架子不小,揣起来正经是条汉子呢。今天他一定来,你一会儿就看到他了。
正说着,甲子立夏来喊护士长,说病房有事必得她亲自处理。
护士长说,我虽是天下最小的一个带“长”字官,真要离了我,地球就不转了。本想借执行院长的这个医嘱,在你这里偷得半日轻闲,不想就鬼叫魂似的,四处找我。好了,失陪了。
护士长刚走,滕医生就过来说业兴来了。范青稞急急走过去,赶在滕医生之前进了屋。偌大的接诊室,只有一个人,佝偻着身子,掩着棉祆,蹲在暖气边,瑟瑟抖着。范青棵走到他面前,看见一股清鼻涕毫无知觉地流到他的嘴边,还有继续向青筋暴露的脖子蔓延的趋势。他淡漠地看了一眼范青稞,瞳仁沉没,好像就要掉出深陷的眼眶,淡苹果绿色的脸庞,海蓝色的眼眶,这是典型的吸毒者的面貌,不用任何检验,范青稞耳温目染,也具备了分辨病人的能力。这当然不是业兴了。
那么业兴在哪里?
范青稞趴在窗户上朝下张望,看到一个垂垂老矣的白发之人,扶着一棵枯树,摇摇晃晃地站着,眼巴巴地看着楼上。滕医生走到蓝眼那人跟前,说,业兴,你留个尿吧。
范青稞在这惊世骇俗的地方,近来已练出坚如磐石的风度。但面前萎靡的男人,就是迷途知返的业兴,还是让她震惊。
我不尿。没尿。业兴嗓音沙哑地说。他态度蛮横,但内心很虚弱。像那种被雷电击中了树心,只剩最外环一圈树皮的老树,看起来张牙舞爪,其实轻轻一推,就倒了。
你又吸毒了?滕医生的声音永远宁静到冷漠。
没……没有……绝没有……业兴撕扯着自己的胸膛,好像那里储藏着他的证言。
你到我们这里来,为了复查,如果不接受检查,当然可以。你就请回吧。滕医生说。
那……怎么行?我爹,我姐姐,还等着我……业兴站起身,拉着暖气管,生怕把他赶走。刚开始,居然迟钝得没发觉暖气管是烫的,直到烫了指甲,才嗷的一声松开。
喏,如果你还记得他们的话,这是开好的化验单,做完毒品检验,我们再来决定下一步怎么办。滕医生说。
嗨!查就查,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的一泡尿,也不是百年老窖x0马爹利什么的,这么希罕,就给你们接一盅好啦!业兴的神情变得飞快,一扫刚才的苦瓜相,嘻皮笑脸,拿了留标本的小瓶,出了接诊室。
滕医生待业兴出门,就给周五挂了个内线电话:有个病人到卫生间留毒检标本,你去一下,看他是否符合要求。
过了一会儿,周五像押犯人一样,督着业兴回来。
滕医生,他在卫生间里,拧开水龙头,打算以水代尿,让我给逮住了。人给您,看怎么处理吧!周五兴冲冲地汇报。
业兴垂头丧气,愈发猥琐。
滕医生依旧没有丝毫感情地说,做一个毒检,要100块钱。你这是何苦。
业兴捂着头,声音有一种虚妄的浮肿,我又吸毒了。我跟我爹和我姐没法交待,我没脸见他们啊!我姐的病等不了,医生说最迟过不了这个春天,再晚了,就是有骨髓,也没用了。我不争气,我毁了我们全家!我不敢让他们知道,我想就把我这有毒的骨髓,输给我姐吧,也许她能戒了呢?她是个奸人,不像我,是个无信义无情分的坏蛋……业兴把头在墙上撞得当当响,额头上沾满白灰,显得十分滑稽。
轻易不动感情的滕医生,也有些不忍,说,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经得住几百毫升的抽血?真是不要命了!
业兴说,我真是不想要我这条命了,要不您就把我在这屋里杀了,好吗?我实在没脸下去见我的老爹……
滕医生气极了,说你冷静一点!这会儿你比什么时候都明白,可吸毒的时候呢?你怎么就不想想你的老父亲?
业兴说,那时候我真的什么也顾不上想,我不是人!是畜牲!是狗!是王八蛋!
他一边骂着自己,一边抽嘴巴。脸上被抽过的地方并不发红,愈发显出污浊的僵白。
滕医生低下头。足足有五分钟,毫无反应。屋里静得只剩下业兴抽打自己的回音,在雪白的墙壁和屏风间回响。
滕医生抬起头,脸上依然铁板一块。他说,这样吧,我是今天的收诊医生。我再收你住院戒一回,看看你能不能痛改前非,看看你姐姐能不能等你那么长的时间。至于你怎么对你父亲说,我不知道,但你不能说谎。
业兴叩头如捣蒜。
滕医生也不避让,就迎着这些嘭嘭的声响,安然地坐在那里。说,起来吧,脑门破了,还得贴纱布。
业兴如遇大赦,匍匐着出了门。
滕医生说,我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范青稞倚着窗户向下望去,只见业兴眉飞色舞地跟他老爹说着什么,与几分钟前判若两人。范青稞说,您这样的人,应该长寿。
滕医生说,救得了,有这份功德,若是救不了,只是做了一番救的模样,又有何用?不过是游戏。
范青稞不再说什么了。各种迷误与过错、罪恶与忏悔像绳索一样,把病人和素不相识的医生、病人和他们朝夕相处的亲人,紧紧地拴在一处。戒毒医院,一个文明社会的大修站,一个常人难以理解的地方,一个绞缠在一起又被锤子砸扁了的死扣。头痛欲裂,真想脑袋朝下,让血快速流到苍白的大脑皮层里,才能想通这里的事,作为普通人,她实在承受不了这种压力了。
第三十四节
从滕医生那儿出来,范青稞不愿意回到13号,恨不能缩成一粒灰尘,躲在墙脚喘息。病房里没有个人空间,路过水房正好没人,她拧开龙头洗了一把脸。同自己家水管里一样清洁凛冽的自来水,使她头脑清醒了些。
一个面色凄凉的老女人,跌撞着进来呕吐,扶着隔断门,大颗的泪水比自来水还汹涌地滴着。范青稞这些天在病房游荡,虽不敢说认识了所有的病人,大半也混了个脸熟。这个女人,却是从未见过的。
水房墙壁很脏,不知多少病手摩娑过。这女人却全不忌讳,整个身体贴在上面,好像那是锅台。范青稞本想等这女人走了以后,自己依然可以独享水房的寂静清冷,没想到那女人缓缓地软软地散乱瘫下去,仿佛劣质蜡烛就要熄灭,化成丧失了形状的蜡油,跌向地面的污水。范青稞忙不迭地搀起她。你怎么了?范青稞关切地问,迅速判断出她的身份:是陪同的家属,而非吸毒的病人。她的脸色糙白如纸,却还干净,不是吸毒者那种污浊邪恶的垩白。
头晕恶心,吐了……就好了……女人捋了一把焦枯花白的乱发,因为冷汗的浸染,变得滋润了一些。
你是哪个病房的?我送你回去。范青稞好言好语安慰她。
我是15病房的,刚来的。大妹子,谢谢您了……女人感恩不尽。
你们是新补进来的病人。啊,咱们都归蔡医生管。范青稞说。
蔡医生……不认识……女人喃喃地说。
范青稞说,你们一进病房,来问长问短的那个年青人就是蔡医生,咱们是病友。
女人说,想起来了,挺俊的小伙。说着又剧烈地咳起来。
范青稞半架半扶,想把女人送回病房。女人先是软软地倚在范青稞身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好像范青稞到天涯海角也跟着走。不想一看到15病室的牌子,突然像见了鬼似的抖起来。我不进去……不去……她的颤抖渐渐猛烈,好像极端恐惧。还能到哪儿去呢?13号病室里庄羽一家正等待处置,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范青稞想起了医院的活动室。对,就上那儿去。
正是治疗时间,活动室里空无一人。一些散乱的杂志和录像带,堆在书架上,好像荒凉的图书馆。冬日的阳光斜射进来,被窗框上钉着的铁栏杆,分割成迷惘的图案,很有韵味地铺在长椅上。跌落到地上的光芒,因为水泥地的苍黑,使金色的阳光也混浊起来。
女人惊魂渐渐平静,叹说,要是孟妈管就好了。
范青稞说,这个孟妈,就是嘴甜手脚快,你们刚来,就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