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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堵铮瑔H?!
林子午不再听,只是说了几句“那好”,就放下了电话。他不知道这个“上级”,是指部长,还是指部党组,抑或是司局长们。这个笼而统之的“上级”,就具有不可驳回的权威性,实在让他气闷。他趴在桌上想心事。
门开了。安适之踩着弹簧步子蹦进屋来。
林子午有点生气:“你怎么不敲门?这也是从日本学来的吗?”
安适之宽容地笑笑:“我怕您又象上次那样昏过去,敲门也没用。”
“你是说我老了,不顶用了吧!”
“您这可是多心。”安适之说完,自己坐在沙发上,饶有兴味地看着老爷子。
林子午指指墙上新增加的抽画,图表,问道:“这是谁贴的?”
“我。”安适之笑着说,“喜欢吗?”
“不,不喜欢。我这儿不是美术馆。”
“我喜欢。”安适之站起来,走到窗口,看看,说,“这屋还应该安上窗帘,下午有点儿夕晒。”又转过身,指着那一排沙发,说,“沙发套也应该换换,换成白色的,再重新摆摆。”他的神态俨然是这屋子的主人了。
林子午的眼睛跟着他,平静地问道:“你打算什么时侯搬到这屋里?”
安适之停住脚回过身盯着林子午。
林子午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安适之笑笑,说:“这可不是我的意思。”
林子午的头朝电话机一摆说:“是啊,这是上级的安排。”
安适之坐到沙发上,用推心置腹的口气说:“人贵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接您的班是困难的,是很累人的。尽管我有一腔热情,可还是困难重重。您是前辈,我相信您是会支持我的,因为这医院不属于我个人,而是人民的事业。”
林子午还能说什么?他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满和对院长职务的恋栈。他想了想说:
“适之同志,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群众是欢迎改革的。不要把对自己的意见,看成是对改革的不满。革命者处于孤立、少数的地位,是在革命的低潮时期,是群众觉悟不高的时候。可是在今天,当改革成了全社会的热流,再标榜改革者的孤独,那就不仅是清高,而且是自我崇拜,同群众相脱离了。那种改革者,究竟有多少是为党、为人民的,也就值得好好考虑一番了。我没有水平,但我也经过了党多年教育,当了几十年医生,这点儿常识还是有的。”
“好,很好,很中肯。我把您的话牢记在心。”
“那,如果没事,就请您先出去一会儿。只要任命你的文件一到,我就签字画押。”林子午说罢,不客气地把手一挥,“请吧!”
安适之还想说什么,可见到林子午那神态,知道再说可能就会吵起来,就很宽容地一笑,说:“好吧,祝您愉快!”说罢,转身走了。
林子午锁上房门,在屋里站了许久,眼光在每一件东西上都停留一会儿,仿佛向它们告别。他毫无目的地打开窗子,又关上,拍拍那窗台,轻轻出一口长气,慢慢坐到桌子边。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叠叠的文件,码好,放在桌子角上。从钥匙串里取出一个个钥匙,手抖抖地,把它们一一插到抽屉和小柜的锁孔里。他忽然看见抽屉里有一个小小的药瓶,他拿出来,捏在手里,细细地看,原来这是装硝酸甘油药片的瓶子。多少次啊,他靠了这些药片使衰弱的心脏重新起搏,再费力地输送给他信心和力量,让他在这间屋里工作下去。他今后再也不用把它放到这里了。这屋子将更换主人,换成神采飞扬的安适之了。
唉,上级怎么偏偏喜欢上这么个人?
他的眼里涌出了泪花,手捏着这药瓶,突然向地上扔去,然后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让那泪珠点点滴滴地流下来。
“砰砰砰”,有人敲门。他理也不理,依旧坐着。
“帮帮帮”!这回是用手杖在敲门了,这也许是袁亦方那个老东西。
他生气地站起来,抹了一下眼泪,开了门,果然是袁亦方。
“你干嘛?报丧?”他生气地喊着。
“你干嘛,”袁亦方反问他,“要自杀?”袁亦方把门“嗵”一声关上,瞅着他的脸,细声说,“没出息,掉什么眼泪!”
“你给我出去!”林子午喊道。
袁亦方不理他,坐到沙发上,轻轻地说:“你来,过来,坐在这儿!”
林子午无可奈何地坐到他身边,生气地看着他。
袁亦方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信,轻声说:“老糊涂,你看吧,这是我和旭之写的上告信。我要亲自把它送到中南海去。嘿嘿,他可以走上层路线,我就不会走?我就不信他能骗住多少人。至少,我们也得争取把李光调回来,让这个铁面无私的家伙看住他。还有,让秦国祥当副院长。哼,他有鬼,我就去请钟馗。钟进士可是专会捉鬼!还有,我把梁晓晨也请来了,让她再写一篇文章,报道一下咱们医院的干部班子问题,怎么样?这封信你签名吗?我就去送。下午就去!”
林子午摆摆手,说:“我不签。会说我恋栈,舍不得乌纱帽的。”
“呸!你有什么乌纱帽?”袁亦方站起来,说,“你不签也没关系。”说罢,向门口走去。
“回来!”林子午喊道,“好好商量一下嘛,你哪儿来的那么大脾气!”
第四十六章
白天明因为结婚,获得了十五天婚假。
这些天,他沉醉在幻梦里,有时竟忘了吴珍是病人。可恶的白血病啊,它也的确常常使人们,甚至使病人自己,一忽略了它的存在。白血病人除了异常的疲乏感之外,平时简直难以同健康的人相区别。而按照中国旧文人的美学观来看,柔弱还是女子美的标志之一。所谓“弱不禁风”,连恹恹的喘息,也被形容为“娇喘”,成了可爱的东西。林黛玉便是最令人倾心的标杆。白天明自然不服膺这种美学观,但是吴珍的疲乏感和她极度的兴奋搅拌在一起,还是增加了她动人的光彩,常常使天明陷入迷惘,以为她因为爱情上的满足而获得了奇迹,正一天天从死神的怀抱里挣脱出来,重新踏上青春的路。爱情创造奇迹,并非是善良的虚构。英国著名的女诗人勃朗宁夫人(伊丽莎白·芭蕾特·勃朗宁,Elizabeth Barrett Browning)正是由于获得了罗伯特·勃朗宁先生的爱,才挣开十几年瘫痪的枷锁,双脚重新踏在地面上。她和丈夫在亚平宁山下度过了最美好的时光,最后在丈夫的怀抱中长睡不起。他们的爱情照亮了漫长的岁月。只要人类还存在,还用手写的、口说的文字歌烦生活,就会把他们纯洁的爱,他们动人的爱情故事连同那女诗人优美的诗章,一起传诵。想到这位诗人,天明就幻想吴珍是她的化身。而自己,便是用爱情支撑起两个生命的丈夫。
爱情,沉睡了二十几年的对吴珍的爱复活了,并且注满了天明的心。吴珍刚回来的时候,他的心还在辩解,自己的婚姻,更多地是为了满足吴珍的渴求——他不能让吴珍带着痛苦和憾恨离开人世。但是,婚后几天,他就明白了,这婚姻不是牺牲而是满足。他对吴珍的爱,以光子的速度每秒钟都飞速前进。新婚之夜,当吴珍温馨的身体拥抱着他,那一双美丽的眼,痴迷地望着他,在泪花中闪耀出对爱、对生命、对幸福的渴求时,他的心一点点地熔化了。是的,这幸福是苦涩的,是以二十年坎坷的岁月,焦灼的思念和生命的缩短为代价的。但两颗心的碰撞是那样令人难忘,正如“天上人间”,只这一刻,便可以把死亡忽略不计。
然而,白天明毕竟是医生。医院送来的氧气瓶、急救药,都在提醒他,你美丽的妻子是个病人。小心,不要让激情的爱夺走她。
吴珍可不管这些。对她来说,她愿意以一生来换取这几天。如今,她得到了这时日,生命对她来说还有什么意义?也许,歌颂她的爱是不恰当的,但是,连林子午这位老党员也钦佩这个女人的精神。不要过高地要求这位从大洋彼岸飞回来的病人吧,她对丈夫的爱,就是她对故土的全部深情。这就不易,这就足够了。
她象小孩子一样地执拗、但是温柔地乞求天明带她出去。她要去北海,她要去天坛,她要去颐和园,她还要去花园路。那里虽然没有花园,却有高高的杨树,和撒满黄叶的路。她要在那里靠在丈夫肩上,一同踏着落叶漫步。可惜,她已经丢掉了那件紫色的薄呢大衣,正象她在生活中丢掉了很多东西,包括她的青春也白白丢掉了一样。她愿和天明重过少年时,重温那旧梦,拣起那叹息,那泪珠,那无言的激情和那黄金般的岁月。天明起初坚决不答应,说她经不起那劳累。但看见她那么焦虑地从小窗口望着院落,他明白了,吴珍是大自然的女儿,是祖国山河的精秀所凝聚的。不让她看见故乡的田园,正如不让她看见母亲。最后,达成了折衷的方案:她只能在每个地方呆半小时,然后就进入汽车,送她回来。她答应了。为了这个,童先生包了一辆出租汽车,每天停在她们门口,随时听候调遣。
童先生只是每天下午二时至四时同他要联系的单位(多半是大学和研究机构)作必要的联系,其余的时间都陪着这对夫妇。每次外出,都提溜着摄影机,把吴珍他们蜜月的生活拍成家庭影片,好象是私家雇佣的摄影师。吴珍不喜欢那轧轧作响的机器,常常调皮地想出些主意把童先生打发走。她一刻不能离开的是她的丈夫。她要挽着他的臂,靠着他的肩,这总是不大愿意让旁人瞧见的。但童建中象一个忠于职守的保镖,不为任何花言巧语所动,时时不离他们左右。这大约是吴珍最后一段生活中唯一遗憾的事。
她站在北海五龙亭边,眺望晚霞映照的湖水,把那泛着点点彩光的碧波收入眼底;她坐在颐和园的长廊里,让家乡的风轻拂她的围巾和发丝,把高远蓝天上的白云一片片地溶进心里;她靠在天明身上,踏着落叶在花园路漫步,再次轻声地哼起那支歌:“还记得在那年早春时节……”呵,早春时节,她生命的早春消逝了,可又降临了,如今正是,正是又一个早春。
她还和天明携手站在圜丘台上仰望苍弯,祈求在飘渺的云端巡行的诸神们,让她的心再装满一些爱(那地方小汽车可以直通坛下,她可以多站一会儿)。她还和天明一道又去拜谒了姑母的陵墓,说死后就睡在她的身旁。这话,一半被天明热热的手堵回去了。多热的手哇,再多多地焐焐我,我的手,我的脚,还有我的心……
每天夜里,她都静静地躺在天明的怀抱里,象一条涨满了风帆的小船,在爱的海洋里漂浮。她幸福得常常轻声啜泣。
这些天,倩如一次也没来找过他们。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来。静雅来过几次,是以保健医生的身份,来检查吴珍的身体。
吴珍从未发现这两个女人同天明有什么感情上的纠葛。她淹没在爱的波浪里,已经看不见任何人的痛苦了。她欢乐,象个孩子;她年轻,如同少女。她生命的力量全部集中在这些天,象多年集蕴芳姿的铁树,在一夜间开出最美的花,而花谢之时,也便是她生命枯萎之日。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白天,阴云四合,吹起了飒飒的冷风。她还是在故宫筒子河边站立了几分钟,望着那巍峨的角楼,仿佛听见了檐下的铁风铃叮当的声响。
回到家,她就感到分外的疲乏,体温也升高了。白天明立即请童先生给医院挂了电话。林子午、袁亦方、袁静难都急急赶了来。吴珍已经衰弱地昏睡过去。
注射,输氧,输液,一直到半夜时分,她才醒来。她疲惫地睁开眼,在柔和的灯下,看见俯在床头的天明。她微笑了,轻轻地说:“我,把你吓坏了吧?”
天明轻轻地摇摇头,不让她说话。
守睡在外屋的静雅听见声音,起来走进屋里。吴珍向她笑笑,疲乏地说:“谢谢你。我只是累了。睡一觉就好的。你去休息吧。”
静雅温存地笑笑,走到她身边,量量她的脉搏,看一眼天明,对吴珍说:“您好好儿睡一觉吧。”就轻轻走到外屋。她的心沉下去了。她知道那时刻正在临近。她悲戚地坐在沙发上,默默地等待着。她已经没有力量再帮助她了。
吴珍轻轻抓住天明的手,用叹息般的声音说:“你的手多热呀,抚摸我吧,焐焐我的胸口,我觉得有点闷。”
天明坐到她身旁,用手轻轻按摩她温热的胸脯,碰到了她的鸡心坠。
“给我把它摘下来。”吴珍说。
天明摘下鸡心坠,放到她手上。她笑了:“这上面有我的照片,多丑。里面,有我的头发,你戴上吧。别忘了,你曾经有个又老又丑的妻子。”
她抖抖地把鸡心坠给天明挂上,躺在床上喘息了一会儿。
天明温柔地抚摩着她,轻轻地拍着她,象哄一个婴儿。
“扶我靠起来。”吴珍说。
天明轻轻地抱起她温热柔软的身体,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把柔软的棉被盖在她身上。
“把我的头发抚平吧,乱了不好看呢!”吴珍又说。
天明用手指理平她的长发,又捋捋飘在她白皙的额头上的发丝。
“这些天,我,可爱吗?”她喘息着说。
“嗯。”
“美吗?”
“嗯。”
叹息般的声音:“你,多好畦!给了我,幸福。”
“这样睡一会儿吧。”天明抖颤的声音。
“你哭了?”吴珍侧脸仰望着他,“我只是累了,睡一会儿就好。”
“嗯嗯。”天明点着头。
“吻吻我,我要睡了。”
天明轻轻吻着她的长发,她的额头,她的嘴唇。
“外面起风了?”吴珍又问。
“嗯。”
“风……落叶……含羞草……”吴珍微笑着昏睡过去。
天明一动不动地拥抱着她,把脸贴在她柔软浓密的黑发上。
“海……小船……咱们俩……”吴珍又在喃喃细语,“波浪……托着我,我抓着你……咱们在云里飞……”她突然睁开眼睛,用力侧过脸,仰望着天明,好象要把天明印入自己永存的记忆之中。
风,轻轻地驱走了暗夜,把青色的曙光撒下大地。窗口已经渐渐地发白。
吴珍忽然轻轻地抖颤起来,眼睛开始变得迷惘,目光也开始散乱。
她喃喃着:“抱紧我,抱紧我,别让它把我抢走。”天明无言地拥抱着她,把她那渐渐僵直的身躯紧紧地揽在怀里。
吴珍用力地睁大眼睛,喃喃着:“多好,我,回来了。祖国,故乡……”她用力地抬起头,把脸贴在天明脸上,甩叹息般的长长的声音说,“天明,我,爱你,爱你……”渐渐地垂下了头。
天明依旧抱着她,抱着她。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点声音,脸贴在她柔软的长发上,一动不动……
站在门口的静雅,靠在门框上,默默地流着泪。急急地赶来的童先生,见到这情景,一下子呆住了,象凝固般地伫立在屋中。
没有一点哭声,没有一丝悲泣,吴珍的灵魂在这温柔的静默里悄悄飞旋在屋里,随着吹拂过故土的风升上祖国的长空……
直到林子午、袁亦方等人赶来,要把吴珍的遗体平放到床上的时候,白天明才如梦初醒,疯了似地摇晃着肩膀搪开大家的手,满脸是泪地喊着:“不,不不!珍姐你不能走,不能走!”
第四十七章
深秋的朝阳把晨光柔和地投进窗户,吴珍肃然地仰卧在床上。她那浓密的黑发披散在枕上,有一缕正搭在她白皙的额角。她那长长的睫毛覆盖了她的眼睛,洁白的脸上好象还飘着最后一抹笑容。她象一个美丽的塑像,又象一个睡熟的孩子。
天明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上身俯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凝望着她,凝望着那经过二十年苦涩的思恋,终于和他幸福地度过了二十几天甜蜜日月的妻子。
亲朋和邻居一个个走来向吴珍告别,最后一次看一看她那“造物主杰作”般的遗体。
叶倩如也来了。她满眼是泪,把一捧素馨的菊花撒在吴珍的胸前,庄严地亲吻了吴珍圣洁的额头,低低地说了一声:“你,放心吧!”就扭过头去,飞快地走了。
吴珍,故土的女儿,你可以安息了。你的生命、肉体,连同你全部的爱和深情已经溶入了你眷恋的乡土。它将年年岁岁用轻风为你弹奏,用鲜花绿草给你慰安……
埋葬了吴珍,天明好象变了一个人。他比先前更加沉默。除了工作,其他时候他常常象一个梦游的人,或是一个人呆呆地坐着,或是到北海、天坛,毫无目的地闲走。他常常忘记吃饭,一个人坐在已经被改造得非常舒适的屋里愣愣地瞅着墙上吴珍的照片,反复地听吴珍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