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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礌-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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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根儿也不融洽。

    老头子到底不是当年了,没轰柔柔出门,算给她面子。

    那一年她和那个有间谍嫌疑的外国记者来往,被当场逮住以后,老头子做得太过了。是
他率先跟她划清界限,不认他女儿的,然后又是他把她逐出家门,恨不能置她于死地的。
“关起来!给我关起来!”那时他刚被结合进革委会,这也是他一辈子唯一未能全节的遗
憾,所以他才如此关心他死后的悼词问题。那时,包括像小老头这样他的上级,都被打倒,
有的充军外地,有的关进秦城,他仓皇无依地熬过了一年,两年,三年,四年……徐祖慈向
我吐露过心曲,“十年哪!我到底没主意了,只好跟造反派了!”有了顶戴,我这位首长马
上就刚正不阿,大义灭亲,可来劲了!后来终于明白这样表演,也未必能赢得中央文革要员
的信任,而为了树立自己的形象,不惜把亲骨肉送到牢里去,这种过分,难免被人物议。别
人说什么他是不会在乎的,大概这位和他一块打高尔夫的小老头,当时也在背气之中,说
过:“怎么讲,也是咱们这种人家的子弟嘛!怎么能关进自己的监狱里呢?”

    把记者驱逐出境,一年多过去,她也就自由了。

    柔柔那性格,即使她爸认错也不一定回家,何况他连一句软话也不肯吐口,甚至到今
天,快死了,给台阶还不下,总揪住她的小尾巴不撒手。“你跟谁睡觉我不管,你干吗要找
一个外国人,还是一个有间谍嫌疑的外国人睡呢?冲蹲了笆篱子,丢尽了我的人,永远也不
会原谅的!”

    “算了算了,你就是那种永远正确的共产党——”徐至柔吼了,她听够了,“不奇怪,
和某些英明的大人物一样,什么时候肯说自己不对呢?”

    放在以前,她这样口出狂言,老头子要不跳脚才有鬼?如今,他是“过气”干部,威风
不起来了,谁还买帐?对于她时不时地冒出来的或莫名其妙,或大逆不道,或荒谬绝伦,或
以言定罪,准会判几年的念头,也不像早先那么横眉立目,不共戴天了。

    最多,做出充耳不闻的样子,要不,不置可否地抬起屁股走人。

    要是徐至刚在场,准会拦住他逼他表态:“唉,别走啊,姐姐是对,还是不对?”

    徐祖慈挥手,不愿意他的宝贝儿子,介入他们父女的谈话。“去去!”他知道,他的老
婆最反对她儿子受柔柔的影响。

    断不了听见他后妻对儿子的恫吓:“离那个破鞋远点——”

    倒是徐至刚毫不在乎地找他姐姐。至于他妈的命令,对他不过耳旁风罢了,人大了,可
不是她的言听计从的儿子了。

    “你晓得她是什么样的人吗?”

    她儿子说:“求求你,最好别开口。”照她的描述,徐至柔岂止是一子不值的坏女人
呢?“她还能算你们徐家的人么?一个跟外国人睡觉被抓起来的不要脸的东西,我还怕你被
她带到邪道上去呢!”

    可朱虹不知道,她儿子认为他这个姐姐就这一笔,值得大书特书。正如徐至柔赞赏她弟
弟敢在女人屁股上作画一样,所以我对他们俩的评价是——“一对难兄难弟!”十

    马路旁边正好有一个公用电话亭,徐至柔不由自主地走进去。

    怪啦!她根本不想给她好久没回的家打电话,但她也说不好怎么懵懵地抓起听筒?更记
不起走进以前,原计划是要给谁打的。她想,这很大程度上属于鬼差神使了,因为她毫无意
识拨的号码,竟是她家的。

    这不是很怪么?

    “谁?”

    好一会,她未听出接电话的人,偏偏是她最不愿意打交道的朱虹。一个五十岁的女人往
三十岁上打扮,从秋天退回到春天去,怎么说也是有点气候反常。朱虹年轻时并非很有姿色
的,她知道她父亲的美学观点,只要是平头齐脸的女人,便迫不及待的。但那位暴发户则未
必,她怀疑她后妈是否能笼络住他,像牢牢地把丈夫控制在手中那样。

    她从来不过问胡先生和别的女人的事,同样,对她和别的男人的事,胡先生也向来不置
一词的。这一回,她破了例,她一点也不是嫉妒:“你一定要报复得非常非常彻底么?”

    胡先生奇怪她的公主逻辑,干嘛非要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你和我,我和他,两只眼睛,一个鼻子,有什么不同?他开玩笑地说,你把贵妃娘娘脱
得光光的,放在农家土炕上,从使用价值上看,和别的女人区别何在?

    “放你妈的屁!你知道什么叫做精神世界吗?”

    也许,一物降一物,他不想惹翻这位姑奶奶,一涉及拿钱买不来的那些,他就矮了半
截。

    在电话里,她的后妈却急切地喊道:“你是柔柔吗?你是柔柔吗?”

    这使她意外,一下子想不到是那位夫人,也许因为从来没听过这个女人用带任何感情的
语言,对她讲话,所以,这一声柔柔使她太意外了。朱虹一向把她视作陌路之人,从小就调
教不好,跟她亲妈一样眼露凶光,尤其从部队开小差以后,随即又被抓起来关了一年零八个
月,她就成了这个家庭中的不可接触的贱民。

    “朱虹,你怎么啦?”

    “你快回来一趟,柔柔——”

    听她信口叫着朱虹的名字,我笑了。这个柔柔,也是强按牛头不饮水的执拗,从朱虹在
她们家出现那天起,任是不张嘴叫她一声,要叫,就直呼其名,而且理直气壮。“我这么
叫,有什么错吗?她是我的什么人?我凭什么叫她?”徐祖慈为此不止一次气得火冒三丈
过,“你太不像话了,缺乏最起码的礼貌!”

    让她改口,叫妈或者叫姨,要不就滚!徐至柔也痛快,滚就滚!

    她搬到学校住,礼拜天也不回家。真可怜,她的亲妈,那位妇救会长偷偷托我把她的工
薪、补助、残废金,统统给她女儿送去。

    无论如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徐祖慈也得考虑撵出家门的议论。那时,没有发生外国
人公寓里被当场捉住送公安局的事,老头子连借口也找不到。但他要这份面子,甚至让我传
话,“你对这死丫头讲,叫一声姨,难道就成了真正的输家了吗?”

    她也不客气地叫我如实传达:“他呢?他喜新厌旧,休妻另娶,就完全正确?他先认了
错,然后再商量!”

    那时,徐祖慈一跺脚,这个城市不知哪块地方,要哆嗦的。

    当然轮不到他的女儿来数落他,气坏了,七窍冒烟,“反了她,只要走出这门,就甭想
我再认!”

    她声明,哪怕她沿街乞讨,也决不到他门口要一粒米,一滴水。她果然一走十年,她老
子也铁了心,十年不找她。所以,她对她这个家,谈不上什么依恋。

    这回,夫人有些失态,在电话里,好像溺了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似的叫她。“柔
柔……”

    “什么事?”

    “小刚惹祸了,把你爸气晕过去了!”

    “那还不快让司机送他到医院!”

    “你快家来一趟,求求你,柔柔!”

    她撂下电话,嘟哝了一句:“真他妈的,到底出事了!”十一

    徐至刚和《血诫》里的翁家驹似的,躺在沙发上,脚跷得比头还高。

    有人说,他是八大少之一,其实狗屁,他爸还没混到那了不得的程度,徐祖慈的风流韵
事,多少影响了个人的前程。老战友凑在一起时,常开玩笑说,你要早制了你的这条祸根,
你会爬得更高。所以徐至刚老恨他爸不成器,使他腰杆不硬。不过,他眼下和八大少中的某
位过往甚密,大概不错。

    所以他的出口劳务的公司,主要是靠这位太岁爷,再加上他妈的四处奔走,才张罗起来
的。最近,胡先生又拨过帐去,大概总有三万美金的外汇额度,帮他拓展对外业务。这件
事,徐祖慈起先是不赞成的:“有必要吗?一般来往就可以了!”他从心里反对妻子太舍脸
了,总觉得不对劲似的。

    “你没能耐管,你不要阻拦别人管!”

    “我不赞成你打扮得这种样子去找那个家伙!”

    “你以为我像你女儿一样,是个卖弄色相,不值钱的货色么?”

    一提他女儿,他便没话了。早先,当然不会如此难堪地沉默,说不定要拍桌子。那时,
他是一头真正的老虎,现在,好汉不提当年勇了。尤其到这岁数上,老夫少妻的差距就越发
地拉开了,她愈是往年轻上打扮,对做丈夫的说来,酸苦怨艾的成份就多于荣耀体面的成份
了。男人最怕这一天,原来雄风十足的徐祖慈,能不感觉到他的日子不多了么?

    他不是第一次心绞痛发作,死神已经多次为他敲警钟了。

    他相信,这是最后一次,无论如何过不去了。“朱虹……命该如此,不是死在别人手
里,是自己的儿子把我送上西天,掘墓人啊……”

    “别胡思乱想——”

    由于朱虹叫来了救护车,还把机关、干休所的人也惊动了,进来出去的人太多太乱,徐
至刚嫌烦,踱进他爸的书房里,懒得去支应。

    怎么说,是他闯下的祸,否则,早一抬屁股走人了。他根本未把他爸说不定一命呜呼的
后果放在心上,真的,即使死了又怎么样?地球就不转了?他还惦着自己昨晚发生的事故,
骂骂咧咧,一脑门官司。“操他妈的,那臭婊子,那红牌爱斯该死的货——”

    这间除了少了一台红机子电话和一个值班秘书外,仍是早些年首长办公室布置的屋子,
在他眼里,当然是土得掉碴了。他常常笑话他爸:你呀,老同志,你实际上和李自成进北
京,只知道天天吃饺子一样,就那点起色。破家具早该扔了,还当宝贝?所以,巴尔札克讲
过,不经过三代,是成不了真正的贵族的,你呀,农民起义领袖!他嘲讽他的老子,充其
量,你的全部精神世界,也就是山沟沟里的土老财的水平。他对他父母没有半点尊敬之意,
每次进他爸的书房,都要奚落一番。

    “滚你妈的蛋,没有我打下的江山,你享这份福?要不是老子我,你喝西北风?”

    “你以为我多稀罕?不要以为把人喂饱了肚子,就功德无量!北京烤鸭不会感谢给它硬
塞饲料的人,明白吗?”

    “我宰了你——”

    徐祖慈除了吼两句外,无可奈何他儿子。这位天鹅绒王子,什么也不会往心里去的,什
么也不会在乎的,你觉得你伟大,他还认为你狗屁呢?你是老农民,爸,你过上地主的生
活,你就满意得不行了。

    “你给我站住——”

    徐至刚抬起屁股走了,他热不了几分钟的,才不愿意跟他老子辩论,懒洋洋一躺,对什
么都腻了。这种时候,他爸气得连嫌他站无站像,坐无坐像也不可能,因为他浑身没长骨头
似的,这还罢了,那脑空洞的百无聊赖,谁也拿他没办法。

    “白痴!”徐祖慈追过来骂。

    他不理他老子,逼急了他反问:“我研究过恩格斯的《反杜林论》,你呢?爸?你敢说
你这多年读过什么书吗?更甭说马列了!”

    “我宰了你——”

    “别以为我多想活,你认为你为我创造的生存空间,对我有多大的吸引力么?”

    徐至刚说这些话的时候,怎么也和《血诫》里的翁家驹,联系不到一块的。那是一个纨
哑子弟,他也是,但那是一个畜生,他就不是。他除了脑空洞外,偶尔说出的一句半句,证
明他也不是完全不思索。所以,那位姑奶奶在她的片子里,总是不忍把翁家驹描绘成个色
狼,症结恐怕就在这里。

    徐祖慈每一次发病,总要兴师动众,大张旗鼓。这或许是人老了,退出喧闹的舞台,平
静得太久的精神补偿,决不嫌围在病床前的探视者多的。这不是第三次,也是第四次因病而
宾客满门,群贤毕至了。

    忙里忙外的朱虹,来到书房,从门缝里闪了一下她那张严肃的脸。

    “小刚,看你——”

    他不想理她,他不愿意听她在他极端败兴的时候,讲的任何话;责备也好,宽慰也好,
追究原因也好,如何妥善了结也好,无济于事。有本事就去擦屁股,没本事我走一步是一
步,了不起去坐牢。他此刻极愿意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太累,于是他也不骂那
个臭婊子,和被他撞得不知死活的红牌爱斯了。

    骂人也需要力气,他不想浪费这点细胞。

    “你爸被你气成这个样子,你也不当回事?”他妈埋怨他。

    他把仰着的脸,扭向沙发的另一边,不打算理她。

    “好好,不说这些,小刚,你也该帮妈去招呼一下!来了这么多关心你爸的人!”

    他说:“我要出去,岂不是抢了你的镜头?”

    “你说的什么话!”

    “不对吗?”

    她知道他此刻心情不佳,索性把门替他带上,免得别人打扰。

    徐至刚并不承情,“哼!人还未死,她倒先做出一副未亡人的样子!”他敢肯定,她这
身黑色的连衣裙,是他老子猝然发病,形势凶险时才急急忙忙换的。他甚至想,他妈也许不
希望他爸有个三长两短;可是,想到追悼会上有中央领导人参加的哀荣,有在电视上露脸的
光彩,她没准还盼着老头子一倒下去永远起不来呢!加之她如今有了实力雄厚的后盾呢?

    就是提到了这个人的名字,老头子才扑通一声倒下去的。

    至于吗?不就是开车撞了人?他想,我当事人都不急,你们跟着瞎激动什么?

    他爸还没有听他说完闯祸的全过程,其实精彩的逃跑场面还在后头,徐祖慈一仰脸,两
排牙开始锉起来,说话也不成句,显然舌头发僵拌嘴,“这,红红红牌,爱,爱,是,是
谁?”

    其实,这和当年叫他徐混一样,很明显,是一个人的外号。

    朱虹是那种小事上精明,大事上犯糊涂的夫人之类,看不出徐祖慈已经发病了么?还关
心谁叫红牌爱斯干什么呢?“小刚,小刚,这被撞的到底是什么人?”

    他觉得他妈明知故问:“你就甭问啦!”

    “这什么意思?”朱虹当然听得出儿子的话里有话。

    两眼直勾勾的,满身冷汗的徐祖慈,双脚快站不住了。朱虹还缠住她儿子追问:“谁
啊?谁啊?”

    他一把手拉他妈过来:“你看看爸吧!不行啦!”

    一看老头子牙关紧闭,她这才像当头一棍,知道大事不好,哭喊着扑上去。

    徐至刚虽然也帮着他妈紧急抢救,但红牌爱斯到底被他车撞的是生是死,因为他急匆匆
逃离现场,尚不知道后果如何?不死,当然他日子不好过,死了,他日子说不定更不好过。

    当时,他妈急了,急的不是他随便撞人,而是他撞了人。糊涂蛋啊,你不该让老头子急
出个好歹来!

    他根本没想到他爸有心脏病,他连自己都顾不了,还能想到他人?而且他越是该动脑筋
时,越懒得费脑筋,反正会有人替他打扫卫生的,否则有你们爹妈做什么。至于自己有什么
错?他才不愿去想,错已铸成,想亦无用。尤其讨厌此时此刻的责备、说教、训诲,和一切
的事后诸葛亮,他有他的逻辑,你们有本事,先前干什么去啦?“够了,别给我嚷嚷啦,你
赶紧送爸上医院吧!”

    “车呢?车呢?”一提车,朱虹也捺不住,火了。徐至刚比他妈更火,那一夜没合眼的
脸,煞白煞白,让人骇怕。他反过来振振有词地问他妈,“欠债还钱,杀人偿命,那不就结
了,絮叨什么?老头子知道自己有病就该多加保重,值得如此天塌地陷,大惊小怪嘛?车祸
是出了,又不是故意的,红牌爱斯不过一个暴发户,以为拿他几文钱,就有资格来找我理
论?活该,他自找死——”然后,离开客厅走进书房,留他妈一个人在张罗抢救和到处打电
话告急。

    等到徐至柔进门,该来的已经全来了,黑压压地挤满了一屋子。十二

    一看她爸的那张死灰色的脸,她恍然大悟,心惊肉跳的这一天,应在了这儿。

    严格地讲,她对她爸如果尚有一点好感,也是近两三年的事,在这以前,她对他只有
恨,想到自己的妈,则更恨。但眼看他快要死了,而且,冥冥中似乎有神灵,居然还产生出
一种预感,把她招魂似地招回来,她真的感动了。虽然还不能尽释前嫌,至少暂时忘了过
去,于是叫了一声爸,扑在他爸身边。

    她爸可没涌上来她所盼望的对于女儿的慈爱。

    很冷淡,那眼光,那神气,和他未离休前的级别身份,绝对一致。

    感情这东西也难料,徐祖慈在心绞痛最痛苦的时刻,说过让柔柔来的,他怕再见不着她
了,他甚至闪过一个念头,干吗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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