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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 作者 张恨水-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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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和不曾来追问,杨五爷也没有来追问。照平常的一样,把夜戏唱完就坐了车子回去,杨五爷老早的就睡了觉了,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到了次日,月容的心也定了,加之赶着星期目的日戏,和星期日的夜戏,又是一天没有到二和家里去。这样下去,接连有好几天,月容都没有同二和母子见面,最后,二和自赶了马车,停在戏馆子门口,他自己迎到后台来。
  月容正在梳妆,两手扶了扎发的绳带,对了桌子上面大镜子,一个中年汉子,穿着短衣,掀起两只袖子,在她身后梳头。月容对了镜子道:“老柳,你说,那一家西餐馆子的菜最好?”梳头的老柳道:“你为什么打听这件事?”她笑道:“我想请一回客。”老柳笑道:“你现在真是个角儿了,还要请人吃西餐。”月容道:“我吃人家的吃得太多了,现在也应该向人家还礼了。”老柳道:“吃谁的吃得多了?”月容笑道:“这还用得着问吗?反正是朋友罢。”正说到这里,老柳闪开,月容可就看到二和站在镜子里面,露出一种很不自然的笑容。月容的脸上,已是化过装了,胭脂涂得浓浓的,看不出一些羞答。不过在她两只眼睛上,还可以知道她心里不大自然,因为她对着镜子里看去时,已经都不大会转动了。二和倒没有什么介意,却向她笑道:“在电话里听到你说去,昨天晚上包饺子,今天晚上又炖了肉,两天你都没有去。”月容低声道:“我今天原说去的,不想临时又发生了事情,分不开身来,明天我一定去。老太太念我来着吧?”她说着话,头已经梳好了,手扶了桌子角,站起身来。她穿了一件水红绸短身儿,胸面前挺起两个肉峰,包鼓鼓的,在衣肩上围了一条很大的花绸手绢,细小的身材,在这种装束上看起来,格外地紧俏了。
  二和对她浑身上下,全呆呆地观察了一遍,然后问道:“今天你唱什么?”月容道:“《鸿鸾禧》带《棒打》。”二和笑笑道:“这戏是新学的呀,我得瞧瞧。”月容道:“你别上前台了。老太太一个人在家里,很孤单的,让她一个人等门,等到深夜,那不大好。你要听我的戏,等下个礼拜日再来罢。”二和笑道:“下个礼拜日,不见得你又是唱《鸿鸾禧》吧?”月容道:“为了你的原故,我可以礼拜日白天再唱一次。”二和听这话时,不免用目光四周扫去,果然的,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人倒不少,全是微微的向人笑着,这倒有点不好意思。愣了一愣,月容道:“真的,我愿意再唱一次,就再唱一次,那有什么问题?你信不信?”正说话,有个人走到月容面前低声道:“《定军山》快完了,你该上场了。”月容向二和点了个头,自去到戏箱上穿衣服去了。二和站在后台,只是远远地对了月容望着。恰好后台轰然一阵笑声,也不知道是笑什么人的,自己还要站在这里,也就感到无味,只好悄悄地走了。
第十三回 钓饵布层层深帷掩月 衣香来细细永巷随车(3)
  但是过了二十四小时,他依然又在戏馆子门前出现了。也许是昨天晚上,在后台听到了大家的笑声,很受了一点刺激,就笼了两只袖子,在大街上来回地踱着,并不走进去,眼巴巴地向人丛里望着。但看到两盏水月灯光里,一辆乌漆光亮的人力车,由面前跑过去,上坐一位蓬松着长发,披了青绸斗篷的女郎,当车子过去的时候,有细细的一阵香风,由鼻子里飘拂着。虽然她的头上有两绺垂下一来头发,掩住了关边脸,然而也看得清楚,那是月容。她坐在车上,身子端端的,只管向前看了去,眼珠也不转上一转。二和连跑了几步,追到后面叫道:“月容,我今天下午,又等着你吃包饺子呢,你怎么又没有去?”月容由车上回过头来望着,问道:“二哥,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没瞧见你呀。”二和道:“我虽然来了,可是我没有到后台去。”月容道:“你就大门口待着吗?”二和笑道:“我们赶马车的人,终日的在外面晒着吹着,弄惯了,那不算回事。”说时,口里不住地喘气。
  月容就把脚踢踢踏登,叫车夫道:“你拉慢着一点儿,人家赶着说话呢。”那包车夫回头看是二和,便点了两点头道:“二哥,你好。”随了这话,把车子缓缓的走下来。二和看着他的面孔,却不大十分认识,也只好向他点点头。月容见他和车夫说话,也就回过头来对二和看看,二和笑道:“你觉得怎么样?我瞧你这一程很忙吧?”月容顿了一顿,向二和笑道:“你看着我很忙吗?”二和道:“看是看不出来。不过我们老太太惦记着你有整个礼拜了,你总不去。你若是有工夫,你还不去吗?”月容听了他这番言语,并不向他回话。二和看她的脸色,见她只管把下巴向斗篷里面藏了下去,料是不好意思,于是也就不说什么,悄悄的在车子后面跟着。
  车子转过了大街,只在小胡同里走着,后来走到一条长胡同里,在深夜里,很少来往的行人。这车子的橡皮轮子,微微的发出了一点瑟瑟之声,在土地上响着,车夫的脚步声同二和的脚步声,前后应和着,除此以外,并没有别的大声音。二和抬头看看天上,半弯月亮,挂在人家屋角,西北风在天空里拂过,似乎把那些零落的星光都带着有些闪动,心里真有万分说不出来的情绪,又觉得是恼,又觉得怨恨。但是,自己紧紧的随在身后,月容身上的衣香,有一阵没一阵的同鼻子里送来,又有教人感到无限的甜蜜滋味。月容偶然回转头来,“哟”了一声道:“二哥,你还跟着啦?我以为你回去了,这几条长胡同,真够你跑的。”二和道:“往后,咱们见面的日子恐怕不多了。”这句话,却把月容的心,可又打动了。
  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凭她怎样的聪明,社会上离奇古怪的黑幕,她总不会知道的,同时,社会上的种种罪恶,也就很不容易蒙蔽她的天真。月容虽一时受了宋信生的迷惑,但是她离开真实的朋友还不久,这时,二和那样诚恳地对待她,不由不想起以前的事来了。便道:“二哥,你干吗说这话,你要出门吗?”二和道:“我出门到哪里去?除非去讨饭。”月容道:“那末,你干吗说这样的话?”二和道:“你一天一天地红起来了,我是一天一天地难看见你。你要是再红一点,我就压根儿见不着你了。”月容道:“二哥,你别生气。要不,我今天晚上就先不回家,跟着你看老太太去。”二和道:“今晚上已经是夜深了,你到我家里去了,再回家去,那不快天亮了吗?”月容道:“那倒有办法,我让车夫到师傅家里去说一声……”她不曾说完,那车夫可就插嘴了,他道:“杨老板,你回家去罢。你要不回去,五爷问起来了,我负不了这个责任。你想,我说的话,五爷会肯相信吗?”二和道:“对了,深更半夜的你不回去,不但五爷不高兴,恐怕五奶奶也不答应。”车夫把车子拉快了,喘着气道:“对了,有什么事,你不会明天早上再到二哥那里去吗?”二和是空手走路的人,比拉车的趁了那口劲跑,是赶不上的,因之,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彼此就相距得很远了。
  二和想着那车夫在小心一边,把月容拉了回去,这倒是一番好意,不可惜怪了人家。他在我面前,这样拉了月容走,当然在别人面前,也是这样的拉了走,自己倒应该感谢他呢。二和这样的一转念,也就很安慰的到家去了。
  次日早上,二和躺在床上,就听到院门外,咚咚地打着响,二和口里连连的答应来了,披了衣服就出来开门。只见月容手上拿了三根打毛绳的钢针,手里捏了一片毛绳结好了的衣襟,身上穿了一件短的青呢大衣,将一团毛绳,塞在袋里。二和道:“你现在也太勤快了,这样早起来,就结毛绳衣。”月容道:“我瞧见你身上还穿的是夹袄,我赶着给你打一件毛绳衣罢。”二和笑道:“你忙着啦,何必同我弄这个,我有个大袄子,没拿出来。”月容道:“穿大棉袄,透着早一点吧?我到这儿来,除了作饭,没有什么事,我作完了事,就给你打衣服,那不好吗?”二和笑道:“那我真感谢了,毛绳是哪里来的呢?”月容顿了一顿笑道:“我给你打件毛绳衣,还用得着你自己买毛绳子吗?”二和听说,直跳起来,向里面跑着笑道:“妈,月容来了!她还给我打毛绳衣服呢。”口里说着,也没看脚下的路,忘了跨台阶,人向前一栽,咕咚一声,撞在风门上。月容赶过来挽着,二和已是继续向前走,笑道:“没事,没事。”
  丁老太也是摸索着走了出来,老早的平伸出两只手来,笑道:“姑娘,你不来,可把我惦念死了。”月容走到她身边,丁老太就两手把她的衣服扭住,笑道:“二和一天得念你一百遍呢。我说,你不是那样的孩子,不能够红了就把我们穷朋友给忘了。哟,姑娘,你现在可时髦多了,头发轮似轮的,敢情也是烫过了?”月容不想她老人家话锋一转,转到头发上来了,笑道:“可不是吗,我们那里的人,全都是烫发的,我一个不烫发,人家会说我是个丫头。”丁老太伸手慢慢的摸着她的头发,笑道:“你越好看越好,越红呢,我们这些穷朋友……”二和道:“妈,别说这些了,大妹子来了,咱们早上吃什么?”月容道:“吃包饺子罢。今天让我请,我来身上带有钱,请二哥去买些羊肉白菜。”二和道:“你到我家来吃饭,还要你来请我,那也太不懂礼节了。”月容笑道:“你还叫我大妹子呢,我作妹子的人,请你二哥吃顿包饺子,还不是应当的吗?”二和道:“那么说道,就把王傻子请了来一块儿吃好不好?”月容向他瞟了一眼,又摇摇手,丁老太道:“好的,他也是很惦念你大妹子的,见着我就问来过了没有。”二和向月容看看,微微的笑着。月容道:“先不忙,我们去买东西,买来了,我们再叫王大哥得了。”二和道:“那么我们就走罢。”月容在身上掏出一张钞票来,递来到他手上,笑道:“你去买罢,我应该在这儿拢炉子烧水。”二和笑道:“你现在是角儿了,我可不好意思要你再给我做厨房里的事了。”月容噘了嘴道:“别人说我是个角儿罢了,你作哥哥的也是这样的损我吗?要不,我明天就不唱戏了。”二和听说,这就伸手连连的拍了她几下肩膀道:“得了,得了,我不说你了,我这就去买东西了。”说的时候,就伸手拉起月容的手来握了一握。
第十四回 小别兴尤浓依依肘下 遥看情更好款款灯前(1)
  月容倒并不藏躲,就歪过来,在他身边靠着,微微地噘了嘴道:“你再不能够损我了,你再损我,我不答应你的。”她说着这话,左手扯住了二和的衣襟,右手将两个指头,摸着他对襟衣服上的纽扣,由最低的一个起,摸到领脖子边最上一个纽扣为止,什么也不说。那头发上的香气,一阵阵上袭到鼻子眼里,熏得二和迷迷糊糊的有些站立不住。丁老太手扶了桌子,呆呆地站着,问道:“二和走了吗?”月容道:“没有啦,他在院子里站着呢。”二和于是放大了脚步,轻轻地走到院子里去,答道:“月容她要请咱们,就让她请罢,连白面包馅儿的作料全有了,也用不了这些钱。你还要什么?我给你带来。”丁老太道:“我也不要什么。”可是他嘴里不曾答应着,人已是走出院子门去了。
  月容这就走到丁老太面前,扶她在凳子上坐下,一面拢火烧水,一面陪了丁老太说话。水烧开了,茶沏好了,二和也就买了东西回来了。他在屋子里漱洗过,又站着喝了一杯茶,月容向他瞟了一眼道:“二哥该出去了,我们等着你回来吃包饺子。”她说话的时候,正是在小桌子上,擦抹面板,两只袖子,卷得高高的,由蓝布褂子里,翻出一小截红绸袖口,更由红绸袖子里,露出雪藕似的一双手臂。二和斜站在她身边,对她望着,见她右鬓下,倒插了一朵通草扎的海棠花,这就笑得将眼睛合成了一条缝。月容向他很快的瞟了一眼,依然低头作事,这就微笑着道:“二哥好像不认得我一样,只管对我望着。”丁老太坐在旁边,两手叉放在怀里,也昂了头带了笑容道:“不是我自己夸我自己的儿子好。你是不知道,二和长了这么大,又没有个姐儿妹儿的,自从认识了你以后,他真把你当同胞骨肉看待,同我闲聊起天来,总会念着你。”月容且不说什么,向二和面前走过去,紧紧的靠了过来。因为二和站在她身后,所以她并不掉转身来,只把头微微的向后仰着,直仰到二和的怀里去。二和手按了她的肩膀,没有作声,但觉得自己的心房乱跳。
  丁老太仰了脸,对了月容所站的地方,很凝神了一会子,问道:“两个人都出去了吗?”月容掉转脸来向二和笑着,因道:“没有,我手上扎了一个刺,让二哥给我挑出来。”丁老太道:“早上去了这么些个时候了,包饺子也该动手了。”二和道:“这么着罢,我也帮着包一个,吃完了饺子我再出去,你瞧好不好?”丁老太道:“你愿意在家里多陪你妹子一会儿,你就吃了包饺子再去罢。”这句话说出来之后,二和同月容又情不自禁的对看了一下。丁老太道:“你两人干吗不说话?快动手罢,只要把饺子皮赶好了,肉馅剁好了,我就可以包饺子。”月容这才对二和点了个头道:“我们快一点儿动手罢。”
  有了这句话,于是和面剁馅,两人忙个不亦乐乎。预备好了,全放在桌上,月容也扶着丁老太在桌子边坐下,帮同包饺子。月容见二和坐在桌子下方,却站在桌子角边,挨了他从容作事。因为丁老太的脸子,不时的对着这方面,虽然她的眼睛并不看到,可是她的耳朵是很灵敏的,随便怎样轻轻儿的说话,她也可以听到,所以月容只是向二和微笑,并不说什么。把饺子包完,又煮着吃了,这已是半上午。二和帮着她把碗筷洗干净了。月容自拿了毛绳,坐在屋檐下太阳光里打衣服,二和高起兴来了,也衔了一支烟卷,环抱了两手臂,斜伸了一只脚,就在太阳里对月容望着,只管发着微笑。月容手里结着毛绳,眼光不时射到他身上,也是微笑不止。丁老太坐在门槛上,是晒着太阳的,听到院子里鸦雀无声,便问道:“二和还在家没有出去吗?”月容道:“他在马棚子里喂马,快走啦。”说时,对二和连努了两个嘴。
  二和只得走到马棚子里去,牵出马来套车,把车套好了,这才走到月容面前来,笑道:“你请我吃了包饺子,我应当请吃晚饭。你今天吃了晚饭再回去,来得及吗?”月容道:“来得及。今天晚上,我同人家配戏是倒数第二了。”二和道:“这么说,要不同人配戏,你是唱不上倒第二的了?别红得那么快也罢,要不……”月容站了起来,举起打毛绳的长针,作个要打人的样子,因道:“二哥,你要说这样的俏皮话,我就拿针扎你。”二和哈哈大笑,扬着马鞭子向外面跑。跨上马车的前座,自己正也打算鞭了马就走,在这时,月容又追到街上来了,抬着手招了几招笑道:“二哥,别忙走,我还有点事情托你呢。”二和勒住马,回转头笑问道:“你有什么事托我?这托字可用不着,干脆你就下命令得了。”月容笑道:“大街上来来去去净是人,你也开玩笑!要是走市场里面,让你给我买两朵白兰花。”二和点头道:“就是这个吗?还要别的东西不要?”月容道:“不要别的东西了,倘若你愿意买什么东西送我,我也不拒绝的。”二和道:“好的,你等着罢。”二和说毕,一马鞭子赶了马跑开,也就希望早点儿作了买卖回来,好同月容谈话。
  他赶马车出去的时候,是扬着鞭子,他赶着马车回来,可是把马鞭子插在前座旁边,两手全靠了纸口袋。口里念着《夜深沉》的胡琴声,咯儿弄的咚,弄儿弄的咚,唱得很有味。到了门口,先不收车子,两手拿了纸口袋,高高的举着,向院子里直跑,口里大喊着道:“月容,我东西买来了,花也买来了。”说着这话,向自己屋子里直奔。可是跑到屋子里看去,只有自己老母在那里,哪有月容呢!于是把手上的纸口袋放在桌上,伸头向里面屋子看去。那铜床上倒是放下了毛绳所结那一片衣襟,还是没人,不由得咦了一声。丁老太道:“你去了不多大一会子,杨五爷就派人来接她来了。她先是不肯走,说不会有什么事。后来她到大门去看了一看,就这样走了。”二和道:“她没留下什么话吗?”丁老太道:“她说也许是要排什么新戏,只好走,改天再来罢。”二和懒洋洋的,把桌子一个小纸口袋先透开了,取出了一排白兰花,放在鼻子尖上嗅了一嗅。又打开一个大纸包,里面却是鲜红溜圆的橘子。丢下了花,自己剥着橘子吃,再到大门外去收拾马车,也说不出心里头那一分难受,只觉进出走坐都不合意。把马车都收回棚里了,然后叉着两手,站在大门外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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