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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他们把我打成了“不戴帽子的反革命”。他们把我赶出了文艺界,
我也不想要求他们开恩给我一条生路。我找出四十多年前我就准备翻译
的亚·赫尔岑的回忆录《往事与随想》,每天翻译几百字,我仿佛同赫
尔岑一起在19 世纪俄罗斯的暗夜里行路,我像赫尔岑诅咒沙皇尼古拉一
世专制黑暗的统治那样咒骂“四人帮”的法西斯专政,我坚决相信他们
横行霸道的日子不会太久了。我就这样活了下来,看到了“四人帮”的
灭亡。我得到了第二次的解放,我又拿起了笔。而且分别了十七年之后
我又有权利、有自由和日本朋友友好交谈了。
我拿起了笔,我兴奋,我愉快,我觉得面前有广阔的天地,我要写,
我要多写。可是留给我的只有几年的时间,我今年已七十六岁。八十岁
以前的岁月我必须抓紧,不能让它白白浪费。我制订了五年的计划,我
要写两部长篇小说,一部《创作回忆录》,五本《随想录》,翻译亚·赫
尔岑的《回忆录》。十三本中间的两本已经出版了,其中一本就是赫心
岑《回忆录》的第一册,我还要为其余的十一本书奋斗,我还要避免各
种干扰,为争取写作时间奋斗。有人把我当作“社会名流”,给我安排
了各种社会活动;有人把我当作等待“抢救”的材料,找我谈话作记录。
我却只愿意做一个写到生命的最后一息的作家。写什么呢?我写小说,
不一定写真实。但是我要给十年浩劫中自己的遭遇、经历作一个总结。
那难忘的十年在人类历史上是一件大事,古今中外的作家很少有过这样
可怕而又可笑、古怪而又惨痛的经历!我们每个人都给卷了进去,都经
受了考验,也都作了表演,今天我回头看自己在十年中间的所作所为和
别人的所作所为,实在可笑,实在愚蠢。但当时我却不是这样看法。我
常常这样想:倘使我不给自己过去十年的苦难生活作一个总结,认真地
解剖自已,真正弄清是非,那么说不定有一天运动一来,我又会变成另
一个人,把残忍、野蛮、愚蠢、荒唐看成庄严、正确。这笔心灵上的欠
债是赖不掉的。我要写两部长篇,一方面偿还欠债,另一方面结束我五
十几年的文学生活。
我曾经说过:“我是从探索人生出发走上文学道路的。”五十多年
中我也有放弃探索的时候;停止探索,我就写不出作品。我开始读小说
是为了消遣,但是我开始写小说绝不是为了让读者消遣。我不是一个文
学家,我只是把写作当做我的生活的一部分。我的思想有种种的局限性,
但是我的态度是严肃的。让·雅克·卢骚是我的启蒙老师,我绝不愿意
在作品中说谎。我常常解剖自己。我的生活中充满了矛盾,我的作品里
也是这样。爱与憎的冲突、思想与行为的冲突、理智与感情的冲突、理
想与现实的冲突。。这一切织成了一个网,掩盖了我的全部生活、全部
作品。我的每一篇作品都是我追求光明的呼声。我说过:“读者的期望
就是对我的鞭策。”
我写小说从来没有思考过创作方法、表现手法和技巧等等问题。我
想来想去,想的只是一个问题:怎样让人生活得更美好,怎样做一个更
好的人,怎样对读者有帮助,对社会、对人民有贡献。我的每篇文章都
是有所为而写作的,我从未有过无病呻吟的时候。“四人帮”的爪牙称
我的《文集》为“十四卷邪书”。但是我在那些“邪书”里也曾给读者
指出崇高的理想,歌颂高尚的情操。说崇高也许近于夸大,但至少总不
是低下吧。不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爱祖国、爱人民,爱
真理、爱正义,为多数人牺牲自己;人不单是靠吃饭活着,人活着也不
是为了个人的享受。——我在那些作品中阐述的就是这样的思想。1944
年我在《憩园》中又一次表达了读者对作家的期望:“我觉得你们把人
们的心拉拢了,让人们互相了解。你们就像是在寒天送炭,在痛苦中送
安慰的人。”
1935 年,小说《家》出版后两年,我曾经说过:“自从我执笔以来
就没有停止过对我的敌人的攻击。我的敌人是什么?一切旧的传统观
念,一切阻止社会进化和人性发展的不合理的制度,一切摧残爱的势力,
它们都是我的最大的敌人。我始终守住我的营垒,并没有作过妥协。”
我因为这一段话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多次的批判。其实在那一段时
间里,我倒是作过多次的妥协,即使不是有意的妥协。《家》是我自己
喜欢的作品。我自己就是在那样的家庭里长大的,我如实地描写了我的
祖父和我的大哥——一个“我说了算”的专制家长和一个逆来顺受的孝
顺子弟,还有一些勾心斗角、互相倾轧、损人利己、口是心非的男男女
女——我的长辈们,还有那些横遭摧残的年轻生命,还有受苦、受压迫
的“奴隶”们。我写这小说,仿佛挖开了我们家的坟墓,我读这小说,
仍然受到爱与憎烈火的煎熬。我又看到了年轻时代的我,多么幼稚!多
么单纯!但是我记得法国资产阶级革命家乔治·丹东的话:“大胆,大
胆,永远大胆!”我明白青春是美丽的,我不愿意做一个任人宰割的牺
牲品。我向一个垂死的制度叫出了“我控诉”。我写完了《家》和它的
续篇《春》和《秋》,我才完全摆脱了过去黑暗时代的阴影。今天,在
我们新中国像高家那样的封建家庭早已绝迹。但是经过十年浩劫,封建
主义的流毒远远没有肃清,高老太爷的鬼魂仍然到处“徘徊”,我虽然
年过古稀、满头白发,但是我还有青年高觉慧那样的燃烧的心和永不衰
竭的热情,我要遵守自己的诺言,绝不放下手中的笔。
我啰嗦地讲了这许多话,都是讲我自己的事情。我想,朋友们更关
心的是中国文学界的情况。我该怎么说呢?我说形势大好,四个月前中
国作家协会在北京举行了第三次会员代表大会,大会的闭幕词是我作
的,里面有一段我引用在这里来结束我的讲话:
今天出席这次大会,看到许多新生力量,许多有勇气、有良心、有才华、有责任心、
敢想、敢写、创作力极其旺盛的,对祖国和人民充满热爱的青年、中年作家,我仍然感觉
到做一个中国作家是很光荣的事情。我快要走到生命的尽头,写作的时间是极其有限了,
但是我心灵中仍然燃烧着希望之火,对我们社会主义祖国和我们无比善良的人民,我仍然
怀着十分热烈的爱,我要同大家一起,尽自己的职责,永远前进。作为作家,就应当对人
民、对历史负责。我现在更加明白:一个正直的、有良心的作家,绝不是一个鼠目寸光、
胆小怕事的人。
读后感
读《木偶奇遇记》
我费了几点钟功夫把《木偶奇遇记》读完之后,我虽然已经不是一
个小孩子了,然而我也像丰子恺先生家里的孩子们那样被这奇异的故事
迷住了。我本想写点“短评”或“读后感”之类的东西,但转而一想,
如果照我的意思写出来,除了不满意本书之带有很浓的教训主义色彩(我
以为童话不应该带有教训主义色彩的)一句话外,便尽是恭维的话了。
厚起脸皮来大捧特捧人人皆说好的一本书,也许会被人叱曰无聊,所以
倒不如叙述一件事实证明本书的价值,又可免掉自己来献丑。倒是一举
两便。
从前,大概就是1905 年罢。在这年3 月的一家报纸上有一位华德夫
人向读者们叙述了一件故事道:
我几天前走进了一所育婴堂。四个小孩子围着一个衣服穿得很朴素的老太太坐着。
这四个小孩的年纪是从两岁到九岁。那位老太太相貌端丽,灰色的短发向后面梳去,但依
然在她底宽大的额上飘舞。她在向这几个小孩叙述一个奇异的木偶冒险的故事。她的眼睛
里充满了逸兴,她把木偶的一切事迹说得非常活灵活现,连木偶的跳舞也描写得有声有色。
这四个小孩把什么都忘记了,只知道那个叙述故事的可爱的老太太,和她的迷人的故事。
她说完了故事后便坐在一个矮凳子上,四个小孩围着她,她一面口里还在继续不断地说些
最有趣的话,一面手里很快地折出各种使人着魔的,可爱的形状——公鸡啦,船啦,篮子
啦,木偶啦,应有尽有。几分钟以后那三岁的小孩便在她的膝上睡着了,小孩之征服的一
件事就做得完完全全了。
这一个叙述故事的老太太非他,即著名的“俄国革命之祖母”加塞
林·布烈斯科夫斯加亚夫人是也,她的一生有一半以上的时间是在监狱
和西伯利亚的放逐地上度过去的。今尚健在,因与俄国执政者主张不合,
亡命保加利亚。去年在布拉格大做其八十五岁寿辰呢!
于此可见《木偶奇遇记》的价值了。
《争自由的女儿》①序
我感谢梅弟,他底这本小小的书使得这几天心情恶劣的我做了一个
好梦。
不知为什么缘故,在这个大时代中我只感到沙漠上似的寂寥,悠长
的岁月就在这不死不活的寂寥中过去了。然而梅弟底《争自由的女儿》
给我带来了一个炸弹,它底爆炸声是我亲耳听见的。我如今不再在这种
寂寥中断送我底青春了。
从这本小书里,我回忆到几年前我最初献身于社会运动的情形,我
又再感到我在我底小说《灭亡》里所描写过的“立誓献身的一瞬间”,
而且我又看到几年前的我的面影(虽然这书里并没有我)。所以这本小
书给与我的感动,是非常之大,不可以言语形容出来的。而且我相信不
仅是我,便是所有从事于社会运动的男女青年读了这本小书,也许会与
①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9 年2 月《开明》第一卷第八号。署名一切。
① 《争自由的女儿》,梅子著,1929 年10 月上海出版合作社出版。
我有同感罢。
然而这本小书还给了我们以一个“新妇女”之典型,——即所谓“争
自由的女儿”。这使我记起了我去年在法国时所译的一篇题作《为了知
识与自由的缘故》的长篇故事。那篇故事是叙述另一个国度的一个青年
女儿求知识争自由的事实。这所谓争自由自然不仅是争个人的自由,而
且也是要争众人的自由。而梅弟底小说里的女儿所求的,所争的也正是
那样。
在《为了知识与自由的缘故》中曾有这样一段话:“俄国的新妇女
第一力求获得她们多年所不能得到的知识;其次力求做一个独立的人,
这并不是为着她底自私与个人自己的安乐,而是为着便于尽力于俄国,
于人类以及一般的自由与进步之目的的缘故。这样的‘新妇女’自第一
次露面以来就充分地表现出来她们对于她们底目的之真挚,热心,忠诚,
自己牺牲,甚至于死,这样的妇女是其他各国的历史上所少有的。。。”
虽然久别新归的我不曾在中国看见这样的“新妇女”,但在梅弟底小书
里我却看见她了。
这小说底结局并不能使人愉快,乐之与若丽被害了,她们底两个姊
姊还在长夜漫漫中期待天明。读了这篇忧愁的故事谁能不感到深切的悲
哀,能不拿他底眼泪来为这故事里的主人公而流?她们——争自由的女
儿——为了替同胞争自由的缘故牺牲了一切个人的幸福,但她们底牺牲
只造成了自己底更悲惨的结局。这是多么令人灰心的事啊!
然而亲爱的读者,你们要记着:就在这样的痛苦生活中她们也不曾
有过丝毫的悔恨。在她们除了这样的生活外,也没有更好的路了。如果
她们能够再生一次,以充满了希望的青春再来一次生活之旅路,我相信
她们也一定是重走着这同一的道路!事实上难道我们能够说世间还有人
比较她们更忠实地尽过了做人的义务么?
争自由的女儿,如果中国真有这争自由的女儿的话,那么请接受我
底祝福!
《沉默》序(二)
我读过一些关于法国大革命的书。
拉马丁的《吉隆特党史》在解释法国大革命方面是失败的,这是一
本充满偏见的著作。但是诗人的优美的文辞常常激动我的心。同时书中
攻击诬蔑马拉等人的地方也很使我愤慨。
马拉成了许多王党或者右倾历史家攻击的目标,是很自然的事情。
因为在当时的革命领袖里面马拉比谁都更爱人民。他被称为人民的朋
友。他的确是人民的最忠实的友人。吉隆特党骂他做吸血的疯子,历史
家如马德楞等甚至用了许多不堪的话来形容他。但是如今许多文件摆在
我们的眼前,使我们明白马拉在法国大革命中担任过什么样的角色。
哥代刺杀马拉并不是偶然的事情,她实现了王党和吉隆特党的愿
望。老实说她只是一个入了迷途的狂热者,上了别人的当,做了一件傻
事(不,坏事!)。虽然她自己在法庭上说:“我杀一个人以救十万人;
杀一个匪徒以救无辜的人;杀一头野兽以谋祖国的安宁。”其实她想保
护的不过是她的本阶级(贵族阶级)的利益而已。
对于马拉的死,我很觉遗憾。而且这个“热烈的、悲歌慷慨的、充
满着爱护人民和正义的心的人”,常常被人误解、被人诬蔑、被人侮辱
的事使我非常愤怒。
有一天我在巴黎蜡像陈列馆看了马拉被刺的悲剧回来,一百数十年
前的景象激起了我脑海中的波涛。我悲痛地想到当时的巨大损失,我觉
得和那些在赛纳河畔啼饥号寒的人民起了同感。这时候我翻开了拉马丁
的书,马德楞的书,和道布生的论哥代等的书(《四个法国妇人》),
我的愤怒又从心底升上来。我无法自遣,曾经想过用我这管无力的笔来
描写这个历史上的大悲剧,马拉的死。但是我并没有写成这样的一篇文
章。
今年2 月《文学》月刊准备出版“创作专号”,向我征稿。为了避
免留难①,我写了一篇关于罗伯斯庇尔的文章寄去。那时我正在读拉马丁
的书消遣,读到书中丹东派上断头台时,罗伯斯庇尔躲在房里悲叹的一
段。罗伯斯庇尔说:“可怜的加米,我竟然不能够救他!。。至于丹东,
我知道他不过给我带路;然而不管是有罪或者无辜,我们都必须把头颅
献给共和国。。”我想抓住这个心理来描写,又想另写一篇来说明丹东
的为人和他的灭亡。
罗伯斯庇尔并不像某一些右倾历史家所描写的那样。他的确是一个
不腐败的重视道德的人。他热爱革命。但是他过于相信自己。他在人民
啼饥号寒之际,不能满足人民的要求,却讲道德杀敌人,使得人民在下
面怨愤地说:“我们饿得要死,你们却以杀戮来养我们!”他没有能消
除人民的不满,却叫国民大会议决最高主宰的存在和灵魂不死,“想用
这个来弥补革命的裂缝”。结果他自己被反动派联合起来送上了断头台。
我当时并非在写历史,我只想说明一件事情:单靠恐怖政策不能解
决问题。①
我把这篇失败的文章寄给《文学》,用“王文慧”的笔名在“创作
专号”上发表了。文章在杂志上面印出来以后,朋友们来信鼓励我,要
我多写几篇这一类的东西。因此我又写了《马拉的死》。后来再写了一
篇《丹东的悲哀》。这样我便把山岳党三大领袖的故事完成了。
写完重读,我自己并不满意,而且想到像我这样的人竟然大胆写出
了历史小说一类的东西,自己也不免要红脸。但是既然写了出来,我也
就顾不得许多了。不过有几句话是应该由我来声明的:
《马拉的死》里面的描写除最末一段外全有根据。材料取自米席勒
诸人的书。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出马拉的真面目来。末一段自然与历史事
实不合,哥代始终不知道她的错误,她至死还把马拉当作一个嗜血的疯
子。但是我的描写和历史记载也不会有多大的冲突,哥代刺杀马拉时的
心理没有人能够知道。我把结尾写成这样,因为我相信倘使哥代事后多
思索一下,她一定会后悔。哥代死得勇敢,另一个狂热者亚当·鲁克斯
认为“和她同死在断头台上是最美丽的事”,他在她死后写文章颂扬她,
拥护她,他果然为她的缘故上了断头台。鲁克斯到巴黎来为了参加革命,
他并不认识哥代,甚至不曾和她谈过一句话,但是他却为她舍弃了革命。
鲁克斯说:“我为自由而死,”实际上鲁克斯并不了解哥代,不了解自
① 留难:指当时图书杂志的审查官员的留难。
① 恐怖政策:影射当时的白色恐怖,所以小说里有“打倒暴君!”的呼声。
由,也不了解革命。
写三篇小说,将百数十年前的旧事重提,既非“替古人担忧”,亦
非“借酒浇愁”。一言以蔽之,不敢忘历史的教训而已。
1934 年9 月
雄壮的景象
关于《日出》我有许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