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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部经过就是这样,亲爱的,可是从我接触到你那充满柔情蜜意的眼光之时起,我就完
全属于你了。我后来、我不久之后就知道,你的这道目光好像把对方拥抱起来,吸引到你身
边,既脉脉含情,又荡人心魄,这是一个天生的诱惑者的眼光,你向每一个从你身边走过的
女人都投以这样的目光,向每一个卖东西给你的女店员,向每一个给你开门的使女都投以这
样的目光。这种眼光在你身上并不是有意识地表示多情和爱慕,而是你对女人怀有的柔情使
你一看见她们,你的眼光便不知不觉地变得温柔起来。可是我这个十三岁的孩子对此一无所
知:我的心里像着了火似的。我以为,你的柔情蜜意只针对我,是给我一个人的。蒙在这一
瞬间,我这个还没有成年的姑娘一下子就成长为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从此永远属于你了。
“这人是谁啊?”我的女同学问道。我一下子答不上来。你的名字我怎么着也说不出
口:就在这一秒钟,在这唯一的一秒钟里,你的名字在我心目中变得无比神圣,成了我心里
的秘密。“唉,住在我们楼里的一位先生呗!”我结结巴巴笨嘴拙腮地说道。“那他看你一
眼,你干吗脸涨得通红啊!”我的女同学以一个好管闲事的女孩子的阴坏神气,连嘲带讽地
说道。可是恰巧因为我感觉到她的讽刺正好捅着了我心里的秘密,血就更往我的脸颊上涌。
窘迫之余我就生气了。我恶狠狠地说了她一句:“蠢丫头!”我当时真恨不得把她活活勒
死。可是她笑得更欢,嘲讽的神气更加厉害,末了我发现,我火得没法,眼睛里都噙满了眼
泪。我不理她,一口气跑上楼去了。
从这一秒钟起,我就爱上了你。我知道,女人们经常向你这个娇纵惯了的人说这句话。
可是请相信我,没有一个女人像我这样死心塌地地、这样舍身忘己地爱过你,我对你从不变
心,过去是这样,一直是这样,因为在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得上一个孩子暗中怀有的
不为人所觉察的爱情,因为这种爱情不抱希望,低声下气,曲意逢迎,委身屈从,热情奔
放,这和一个成年妇女的那种欲火炽烈、不知不觉中贪求无餍的爱情完全不同。只有孤独的
孩子才能把全部热情集聚起来,其他的人在社交活动中早已滥用了自己的感情,和人亲切交
往中早已把感情消磨殆尽,他们经常听人谈论爱情,在小说里常常读到爱情,他们知道,爱
情乃是人们共同的命运。他们玩弄爱情,就像摆弄一个玩具,他们夸耀自己恋爱的经历,就
象男孩抽了第一支香烟而洋洋得意。可我身边没有别人,我没法向别人诉说我的心事,没有
人指点我、提醒我,我毫无阅历,毫无思想准备:我一头栽进我的命运,就像跌进一个深
渊。我心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我睡梦中也只看见你,我把你视为知音:我的父亲早已
去世,我的母亲成天心情压抑,郁郁不乐,靠养老金生活,总是胆小怕事,所以和我也不贴
心;那些多少有点变坏的女同学叫我反感,她们轻佻地把爱情看成儿戏,而在我的心目中,
爱情却是我至高无上的激情——所以我把原来分散零乱的全部感情,把我整个紧缩起来而又
一再急切向外迸涌的心灵都奉献给你。我该怎么对你说才好呢?任何比喻都嫌不足,你是我
的一切,是我整个的生命。世上万物因为和你有关才存在,我生活中的一切只有和你连在一
起才有意义。你使我整个生活变了样。我原来在学校里学习一直平平常常,不好不坏,现在
突然一跃而成为全班第一,我如饥似渴地念了好些书,常常念到深夜,因为我知道,你喜欢
书本;我突然以一种近乎倔强的毅力练起钢琴来了,使我母亲不胜惊讶,因为我想,你是热
爱音乐的。我把我的衣服刷了又刷,缝了又缝,就是为了在你面前显得干干净净,讨人喜
欢。我那条旧的校服罩裙(是我母亲穿的一件家常便服改的)的左侧打了个四四方方的补
钉,我觉得讨厌极了。我怕你会看见这个补钉,于是看不起我,所以我跑上楼梯的时候,总
把书包盖着那个地方,我害怕得浑身哆嗦,唯恐你会看见那个补钉。可是这是多么傻气啊!
你在那次以后从来也没有、几乎从来也没有正眼看过我一眼。
而我呢,我可以说整天什么也不干,就是在等着你,在窥探你的一举一动。在我们家的
房门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黄铜窥视孔,透过这个圆形小窗孔一直可以看到你的房门。这个窥视
孔就是我伸向世界的眼睛——啊,亲爱的,你可别笑,我那几个月,那几年,手里拿着一本
书,一下午一下午地就坐在小窗孔跟前,坐在冰冷的门道里守候着你,提心吊胆地生怕母亲
疑心,我的心紧张得像根琴弦,你一出现,它就颤个不停。直到今天想到这些时候,我都并
不害臊。我的心始终为你而紧张,为你而颤动;可是你对此毫无感觉,就像你口袋里装了怀
表,你对它的绷紧的发条没有感觉一样。这根发条在暗中耐心地数着你的钟点,计算着你的
时间,以它听不见的心跳陪着你东奔西走,而你在它那滴答不停的几百万秒当中,只有一次
向它匆匆瞥了一眼。你的什么事情我都知道,我知道你的每一个生活习惯,认得你的每一根
领带、每一套衣服,认得你的一个一个的朋友,并且不久就能把他们加以区分,把他们分成
我喜欢的和我讨厌的两类:我从十三岁到十六岁,每一小时都是在你身上度过的。啊,我干
了多少傻事啊!我亲吻你的手摸过的门把,我偷了一个你进门之前扔掉的雪茄烟头,这个烟
头我视若圣物,因为你的嘴唇接触过它。晚上我上百次地借故跑下楼去,到胡同里去看看你
哪间屋里还亮着灯光,用这样的办法来感觉你那看不见的存在,在想象中亲近你。你出门旅
行的那些礼拜里——我一看见那善良的约翰把你的黄色旅行袋提下楼去,我的心便吓得停止
了跳动——那些礼拜里我虽生犹死,活着没有一点意思。我心情恶劣,百无聊赖,茫茫然不
知所从,我得十分小心,别让我母亲从我哭肿了的眼睛看出我绝望的心绪。
我知道,我现在告诉你的这些事都是滑稽可笑的荒唐行径,孩子气的蠢事。我应该为这
些事而感到羞耻,可是我并不这样,因为我对你的爱从来也没有像在这种天真的感情流露中
表现得更纯洁更热烈的了。要我说,我简直可以一连几小时,一连几天几夜地跟你说,我当
时是如何和你一起生活的,而你呢几乎都没跟我打过一个照面,因为每次我在楼梯上遇见
你,躲也躲不开了,我就一低头从你身边跑上楼去,为了怕见你那火辣辣的眼光,就像一个
人怕火烧着,而纵身跳水投河一样。要我讲,我可以一连几小时,一连几天几夜地跟你讲你
早已忘却的那些岁月,我可以给你展开一份你整个一生的全部日历;可是我不愿使你无聊,
不愿使你难受。我只想把我童年时代最美好的一个经历再告诉你,我求你别嘲笑我,因为这
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桩,而对我这个孩子来说,这可是了不起的一件大事。大概是个
星期天,你出门旅行去了,你的仆人把他拍打干净的笨重地毯从敞开着的房门拖进屋去。这
个好心人干这个活非常吃力,我不晓得从哪儿来的一股勇气,便走了过去,问他要不要我帮
他的忙。他很惊讶,可还是让我帮了他一把,于是我就看见了你的寓所的内部——我实在没
法告诉你,我当时怀着何等敬畏甚至虔诚的心情!我看见了你的天地,你的书桌,你经常坐
在这张书桌旁边,桌上供了一个蓝色的水晶花瓶,瓶里插着几朵鲜花,我看见了你的柜子,
你的画,你的书。我只是匆匆忙忙地向你的生活偷偷地望了一眼,因为你的忠仆约翰一定不
会让我仔细观看的,可是就这么一眼我就把你屋里的整个气氛都吸收进来,使我无论醒着还
是睡着都有足够的营养供我神思梦想。
就这匆匆而逝的一分钟是我童年时代最幸福的时刻。我要把这个时刻告诉你,是为了让
你——你这个从来也没有认识过我的人啊——终于开始感到,有一个生命依恋着你,并且为
你而憔悴。我要把这个最幸福的时刻告诉你,同时我要把那最可怕的时刻也告诉你,可惜这
二者竟挨得如此之近!我刚才已经跟你说过了,为了你的缘故,我什么都忘了,我没有注意
我的母亲,我对谁也不关心。我没有发现,有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一位因斯布鲁克地方的商
人和我母亲沾着远亲,这时经常来作客,一呆就是好长时间;是啊,这只有使我高兴,因为
他有时带我母亲去看戏,这样我就可以一个人呆在家里,想你,守着看你回来,这可是我唯
一的至高无上的幸福啊!结果有一天我母亲把我叫到她房里去,唠唠叨叨说了好些,说是要
和我严肃地谈谈。我的脸刷的一下发白了,我的心突然怦怦直跳:莫非她预感到了什么,猜
到了什么不成?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想到你,想到我的秘密,它是我和外界发生联系的纽带。
可是我妈自己倒显得非常忸怩,她温柔地吻了我一两下,(平时她是从来也不吻我的),把
我拉到沙发上坐在她的身边,然后吞吞吐吐、羞羞答答地开始说道,她的亲戚是个死了妻子
的单身汉,现在向她求婚,而她主要是为我着想,决定接受他的请求。一股热血涌到我的心
里,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想到你。“那咱们还住在这儿吧?”我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出这
么一句话。“不,我们搬到因斯布鲁克去住,斐迪南在那儿有座漂亮的别墅。”她说的别的
话我都没有听见。我突然眼前一黑,后来我听说,我当时晕过去了。我听见我母亲对我那位
等在门背后的继父低声说,我突然伸开双手向后一仰,就像铅块似的跌到地上。以后几天发
生过什么事情,我这么一个无权自主的孩子又怎样抵抗过他们压倒一切的意志,这一切我都
没法向你形容:直到现在,我一想到当时,我这握笔的手就抖了起来。我真正的秘密我又不
能泄露,结果我的反对在他们看来就纯粹是脾气倔强、固执己见、心眼狠毒的表现。谁也不
再答理我,一切都背着我进行。他们利用我上学的时间搬运东西:等我放学回家,总有一件
家俱搬走了或者卖掉了。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家搬空了,我的生活也随之毁掉了。有一次我
回家吃午饭,搬运工人正在包装家俱,把所有的东西都搬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放着收拾停
当的箱子以及给我母亲和我准备的两张行军床:我们还得在这儿过一夜,最后一夜,明天就
乘车到因斯布鲁克去。
在这最后一天我突然果断地感觉到,不在你的身边,我就没法活下去,除了你我不知道
还有什么别的救星。我一辈子也说不清楚,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在这绝望的时刻,我是否真
正能够头脑清醒地进行思考,可是突然——我妈不在家——我站起身来,身上穿着校服,走
到对面去找你。不,我不是走过去的:一种内在的力量象磁铁,把我僵手僵脚地、四肢哆嗦
地吸到你的门前。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到底打算怎么样:我想跪倒在你
的脚下,求你收留我做你的丫头,做你的奴隶。我怕你会取笑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的这种纯
洁无邪的狂热之情,可是亲爱的,要是你知道,我当时如何站在门外冷气彻骨的走廊里,吓
得浑身僵直,可是又被一股难以捉摸的力量所驱使,移步向前,我如何使了大劲儿,挪动抖
个不住的胳臂,伸出手去——这场斗争经过了可怕的几秒钟,真像是永恒一样的漫长——用
指头去按你的门铃,要是你知道了这一切,你就不会取笑了。刺耳的铃声至今还在我耳边震
响,接下来是一片寂静,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周身的鲜血也凝结不动,我凝神静听,看
你是否走来开门。可是你没有来。谁也没有来。那天下午你显然不在家里,约翰大概出去办
事了,所以我只好摇摇晃晃地拖着脚步回到我们搬空了家具、残破不堪的寓所,门铃的响声
还依然在我耳际萦绕,我精疲力竭地倒在一床旅行毯上,从你的门口到我家一共四步路,走
得我疲惫不堪,就仿佛我在深深的雪地里跋涉了几个小时似的。可是尽管精疲力尽,我想在
他们把我拖走之前看你一眼,和你说说话的决心依然没有泯灭。我向你发誓,这里面丝毫也
不掺杂情欲的念头,我当时还是个天真无邪的姑娘,除了你以外实在别无所想:我一心只想
看见你,再见你一面,紧紧地依偎在你的身上。于是整整一夜,这可怕的漫长的一夜,亲爱
的,我一直等着你,我妈刚躺下睡着,我就轻手轻脚地溜到门道里,尖起耳朵倾听,你什么
时候回家。我整夜都等着你,这可是个严寒冷冻的一月之夜啊。我疲惫困倦,四肢酸疼,门
道里已经没有椅子可坐,我就趴在地上,从门底下透过来阵阵寒风。我穿着单薄的衣裳躺在
冰冷的使人浑身作疼的硬地板上,我没拿毯子,我不想让自己暖和,唯恐一暖和就会睡着,
听不见你的脚步声。躺在那里浑身都疼,我的两脚抽筋,踡缩起来,我的两臂索索直抖:我
只好一次次地站起身来,在这可怕的黑古隆冬的门道里实在冷得要命。可是我等着,等着,
等着你,就像等待我的命运。
终于——大概是在凌晨两三点钟吧——我听见楼下有人用钥匙打开大门,然后有脚步声
顺着楼梯上来。剥那间我觉得寒意顿消,浑身发热,我轻轻地打开房门,想冲到你的跟前,
扑在你的脚下。……啊,我真不知道,我这个傻姑娘当时会干出什么事来。脚步声越来越
近,蜡烛光晃晃悠悠地从楼梯照了上来。我握着门把,浑身哆嗦。上楼来的,真是你吗?
是的,上来的是你,亲爱的——可是你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我听到一阵娇媚的轻笑,绸
衣拖地的窸窣声和你低声说话的声音——你是和一个女人一起回来的。
我不知道,我这一夜是怎么熬过来的。第二天早上八点钟他们把我拖到因斯布鲁克去
了;我已经一点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的儿子昨天夜里死了——如果现在我果真还得继续活下去的话,我又要孤零零地一个
人生活了。明天他们要来,那些黝黑、粗笨的陌生男人,带口棺材来,我将把我可怜的唯一
的孩子装到棺材里去。也许朋友们也会来,带来些花圈,可是鲜花放在棺材上又有什么用?
他们会来安慰我,给我说些什么话;可是他们能带我什么忙呢?我知道,事后我又得独自一
人生活。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置身于人群之中却又孤独生活更可怕的了。我当时,在因斯布鲁
克度过的漫无止境的两年时间里,体会到了这一点。从我十六岁到十八岁的那两年,我简直
像个囚犯,像个遭到屏弃的人似的,生活在我的家人中间。我的继父是个性情平和、沉默寡
言的男子,他对我很好,我母亲似乎为了补赎一个无意中犯的过错,对我总是百依百顺;年
轻人围着我,讨好我;可是我执拗地拒他们于千里之外。离开了你,我不愿意高高兴兴、心
满意足地生活,我沉湎于我那阴郁的小天地里,自己折磨自己,孤独寂寥地生活。他们给我
买的花花绿绿的新衣服,我穿也不穿;我拒绝去听音乐会,拒绝去看戏,拒绝跟人家一起快
快活活地出去远足郊游。我几乎足不逾户,很少上街:亲爱的,你相信吗,我在这座小城市
里住了两年之久,认识的街道还不到十条?我成天悲愁,一心只想悲愁;我看不见你,也就
什么不想要,只想从中得到某种陶醉。再说,我只是热切地想要在心灵深处和你单独呆在一
起,我不愿意使我分心。我一个人坐在家里,一坐几小时,一坐一整天,什么事也不做,就
是想你,把成百件细小的往事翻来覆去想个不停,回想起每一次和你见面,每一次等候你的
情形,我把这些小小的插曲想了又想,就像看戏一样。因为我把往日的每一秒钟都重复了无
数次,所以我整个童年时代都记得一清二楚,过去这些年每一分钟对我都是那样的生动、具
体,仿佛这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我当时心思完全集中在你的身上。我把你写的书都买了来;只要你的名字一登在报上,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