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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助理讪讪道:『没想到机场那边……』
周爷爷却不再理他,转头对风生说:『岚儿一时还不会醒,你且回去休息先。』
风生愣住,他以为周家上下会把他当作元凶冷眼相待。
周爷爷似看穿他的心,笑道:『我要是薄待了你,岚儿醒后还不拿我问罪。』
『我想现在就看看他。』风生哀求。
周爷爷面露难色,『医生只允许一个名额,岚儿的妈妈……』
『公公,让他进去吧!我坐了太久飞机,倦得很。』一把女声在旁边响起。
风生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轮廓秀美气质高雅约莫四十岁的中年妇女站在那里,身上皱成梅乾菜的Scherrer套服和半乱的头发出卖了她的爱子心切。
得到首肯,风生赶紧朝特别护理室方向跑去。
『感情真是好呢……』周爷爷看着他的背影,感慨。
『可不是,完全插不进旁人。』周岚母亲岑至明女士附和。
周爷爷看她一眼,『你不吃醋?』
岑女士笑:『怎么可能?自己辛苦带大的宝贝让他不劳而获还险象迭生。不过一早就有思想准备,所以勉强能做到爱屋及乌。』
『乌?到哪里去找这么俊秀的乌鸦……』
周岚面带氧气罩,静静地躲着。
风生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无力垂在身旁的手臂,眼眶又是一热。
天知道他已经有十多年不曾哭过。
犹记得周岚那强健双臂紧抱自己的感觉,带有安心陶醉缠绵馨香,仿佛构成了一个不为人扰的小宇宙。
可是现在……
我们还没环游欧洲呢!风生想。去他的西班牙咖啡法国葡萄,首先要去向许愿池丢硬币,祈祷能和周岚生生世世。
他在床边坐下,俯首对着周岚自言自语:『没见过你这样的笨人,难道是嫌我的防弹衣质量不过关,所以用肉身来加固成双保险?还说要爱我一生一世呢!关键时刻就头脑发热,让我怎么相信你?我又不能天天进来看你,要是把什么铜绿假单胞菌金黄|色葡萄球菌沙门菌志贺菌带了进来引发感染岂不糟糕?所以,你快些醒来好不好,莫让我度日如年……』
眼泪不知不觉间已在自己手上集成小水洼。
怕影响到室内洁净度,风生赶紧跑出去。
两天之后,周岚醒来。
风生却迎来了生平最大的考验。
兴高采烈地来到医院,却从医生处了解到令人想撞南墙的大致情况。
心中只有一个想法:为什么中枪的不是他?
子弹从背脊射入,胸前穿出,伤及胸椎第四节,即是说,周岚第四肋骨以下完全瘫痪。
可是他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周岚却先发制人了。
『我们终止合约吧!』在特别病房里,周岚这样对风生说。
『你说什么?』风生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放心,我已经支付出的金额决不会收回,明天安捷律师行的胡律师会详细向你说明。落霞路的风生楼,我早已转到你的名下,还有一笔证券和股票……』
『等等!』风生打断他,慢慢消化完他的话。『你是说,要和我分手?』
『没错。』
『给我一个理由。』
『你让我吃尽了苦头算不算?』
『那是你自找的。』
『所以我并没有向你抱怨。』
『那为什么……』
『李风生,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识趣?你以为当我连入厕都需要人服侍时还会不恨你吗?偏偏还要凑上来逼我把话说绝。』
风生气得一口气缓不过来,只能指着他,『周岚,你好,好,好……』
换来周岚的白眼,『学谁不好学林黛玉。』
『乓』一声,风生跑了出去,把门关得震天响。
可是跑到医院的草坪上时,风生的气就已经消了大半。
他坐在长椅上,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
又想起昨夜和蓝玉的在电话里的对话。
『听说周岚已经醒了?』
『对,先让他好好休息,我明早再去看他。』
『风生,我好羡慕你。』
『羡慕我被人追杀?』
『得人爱你如斯,夫复何求。莫辜负了他。』
『是,现在我发现其实我也爱他。』
『那他就不单单是能令你笑了吧?』
『不怕你笑,这两天我己哭完十年份的眼水。』
『你真哭了,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
你看,蓝玉,风生在心里说。我已经开始透支第十一年份的泪水了。
两个长得像洋娃娃的小女孩走到他面前,好奇地议论。
『他在哭。』
『不对,他是男生,又是大人,怎么会哭?我知道眼睛生病也会让人流泪。』
『可是自从我妈妈去给耶稣做侍女以后,我爸爸也常常哭。』
『他看起来多么伤心,我们问问他吧!』
风生抬起头,对着她们笑:『我不是在哭,是把眼泪付出去当代价。』
代价?
是啊!爱的代价。
收不回已经沦陷的心,也改变不了周岚瘫痪的事实。今后,他该何去何从?
『哥,我买了大三元的蜂巢芋角。』云遏下班回家,扬扬手中的纸袋。
没有回应。
『哥哥!』云遏大叫。
坐在窗边看海景的风生转过头,看到纸袋,笑道:『蜂巢芋角啊!你真有心,周……』周岚也爱这一味。他倏地住口。
云遏实在看不下去了。也罢也罢,他摇头,本就没指望能够冷手执个热煎堆,度过刚开始那两天哥哥主动登门带来的狂喜后,瞎子也看得出哥哥的全付心神都丢在了周岚那里。
上前一把拉住风生的手腕向屋外走去。
『你要干什么?』风生惊问。
『不许赖在我家里,自己回周岚家去。』从风生的身上找出钥匙,打开林宝坚尼的车门。
『是他不要我。』
『我不信你不知道他是不想再拖累你。』一把将风生塞进车里。
『他要演金玉盟,我自然只有陪演的份。』也不知谁是黛博拉蔻谁是加里格兰特。风生苦笑,并不发动汽车。
多少也能理解周岚的想法,最好能让风生恨他一辈子,也好过残病夫妻百事哀。
而自己也近情情怯,以后怎么面对周岚?说不定他真的会恨自己呢!
所以只得顺水推舟逃跑掉。
『哥哥,你这几日是不出户地发呆或许不知道,一号那日张国荣跳楼死,是自杀。』开了一个让世人白发如霜的玩笑。
啊?风生抬起头看云遏,一脸震惊。
他和周岚曾经都是张国荣的歌迷。
『世事古难全,哥哥,你再不去主动把握,当心再回首已百年身。』
风生不语,朝石澳那个方向看。良久,他突然露出一丝笑容。
『你说得对,云遏。』他已想通。就像赌博,他根本早已输无可输,还有什么犹豫是否落注的?
他曾经自私地担心和周岚在一起无法获得幸福,其实不能和周岚在一起,就已经是最大的不幸。还有谁会像周岚一样爱他,还有谁会让他产生无比伦比的被需要感,还有谁会让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孤单一人?最关键的是,还有谁是他也爱着的?
未来,他要自己去争取属於自己的未来。
最美好的未来,莫过於与周岚不离不弃,不论他富有或贫穷,健康或残疾。
向云遏点点头,风生驾驶着车子,开向山下,开向暮色,开向自己的未来。
银灰色的林宝坚尼高速滑行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仿佛已与夜色溶为一体。
打开天窗,让沁凉的夜风灌进车厢中;敞开衣襟,感受风的挑逗,风的诱惑。
然后幻想。
是你的手指正在抚摸我的鬓发。
是你的嘴唇正在亲吻我的颈项。
前方,被妖艳霓虹掩盖住狰狞面目的不夜城,轮廓渐渐清晰……
第六章
风生来到周宅,开门的花王容伯一见到他,就老泪纵横四海。
不住嘴的说:『岚少爷每天只吃一餐瘦得皮包骨死活不肯做手术急死老爷太太常常拿着你的照片一看就是几个小时……』
风生来到自己曾住了几个月的房间,现在居住其中的房客是周岚。
床铺周围放满各式各样的金属器材,让这里看起来像科学怪人的房间。但它们都是最先进的产品,虽然会给人冷冰冰的感觉,却最大程度地方便了周岚。
『你来干什么?胡律师不是都已和你交接好?难道你还有哪里不满?』躺在床上那位,一开口就是赶人的话。
风生并不回答他,只是自顾自走进去,坐到他的床边,说:『你身高一八五,体重七十四公斤,血型O,爱读大仲马的小说,爱看达拉邦德的电影,喜欢的乐队是涅磐和山羊皮;心水的西服牌子是Etro,衬衫牌子是Carolina
Herrera;保养品习惯用迪奥,做工时擦鸦片香水,和我Zuo爱以后常喷一点YSL的Autumn;香槟酒一定要喝法国的那少少几个品种,矿泉水则钟意北高加索纳尔赞,咖啡只饮肯尼亚咖啡豆做的土耳其式;食茄子一定先窝塌再软煎,吃鱼生则一定要蘸筱桥宽牌低盐生抽……』事无钜细如数家珍。
说得周岚都愣住,半晌开口:『不愧是身价那么高的伴游,把每个客人的资料研究得如此通透。』
『我甚至已经记不住半年前最后一名女客的样子。』
『是吗?那半年后,你也应该记不得我了。』
『我从未刻意记过你的好恶,因为只有不敢期待未来的人才会回忆。可是不思量,自难忘,岚,我爱你。』
哈哈哈,周岚在心中苦笑三声。要是半个月前,他会因为风生亲口说出的这句告白欢喜得灵魂出窍,可是现在……他终於明白天意能捉弄人到什么地步。
所以继续狠下心说:『现在并不流行什么结草衔环的游戏。』
『报恩?你有恩於我吗?会受伤根本是你自找。』
『可是我已不再爱你。』
『是吗?』风生低下头,同他平视,『看着我的眼,再说一遍。』
摆脱他?休想。他已立定主意要与周岚纠缠到地老天荒。
周岚睇定他的眼,清雅一如往昔。最初不就是这双眼睛把自己迷得神魂颠倒?现在,里面装满风生无声的话语,正在苦苦哀求他,不要再拒绝。
对着这样一双眼睛,他还说得出什么话来?
别过头去,闷声说道:『你到底要看我痛苦到什么程度才肯罢休。』
风生伸手轻轻掰过他的脸,『你又何尝不是把我逼得快跳楼?两败俱伤,何苦呢?』
『那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让我陪在你身边。』
『我已经配不上你。』没有金刚钻,怎敢做瓷器。
『我是谁?一个男妓而已,社会米虫。曾经任何一个人都能让我自惭形秽到死。』
『风生,我已经是个废人。』
『胡说。』风生斥道,轻抚他的脸颊,『你的脸孔依然这样英俊,头脑依然这样灵活,怎么会是废人?』
『你不明白,我用尽各种手段来得到你,就是因为有自信能够带给你最大的幸福,可是现在,我的胸部以下完全瘫痪,已经不能再给你做日本料理重庆火锅广式小点心,也不能再保护你,我甚至已经不能再拥抱你。』
『那个杀手已经伏法,香利早只怕也早已被你修理得很惨,我还需要什么保护?岚,我也是刚刚才想通这个道理。』风生看住他,轻声却坚定地说,『不能和你在一起,才是我最大的不幸。』
『风生,你现在不离开我,几年以后你厌了再离开,我会疯掉。』
『是吗?你对你自己钟意的对象如此没有信心?若今天瘫痪的是我,你还会不会继续爱我?』风生说着露出邪恶的笑,『大不了换我上你。』
『……风生,你好像天使。』周岚哽咽着说。
这段时期他躺在床上,常常想起小时候家中牧场里的一匹赛马,在前腿受伤无法比赛后食身而死,自尊心高的动物尚且如此,更何况他。难怪古人说慷慨赴死易,忍辱偷生难,苟延残喘,实在是一件极痛苦的事。
心里的天使和恶魔一直在交战。
一个说:爱人当然应该事事以他为先。
一个说:哪有这样的事?这次他挡枪,自然要拉他的下半生陪葬。
最后自己终於放走他,成就了自己的伟大。
可是他心里又一直存有不舍造就的那么一丝微小的希望,希望某一天奇迹会出现。
纵使知道,不可能发生的事才叫奇迹。
认真可笑是不是?但是傻傻的风生竟然真的回头成就了奇迹。
风生心里却在笑,他怎么担得起这样的称赞?一直都是他在向别人索取金钱爱情,并把自己放在一个安全的位置,极端自私自利。
今次,就换他做付出的那个角色吧!
没过多久周岚倦极睡下,风生走出房间,并轻轻带上门。
福嫂站在门外等他,见他出来,说道:『风生少爷,三少奶奶请你去她房里。』
三少奶奶?风生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是周岚的母亲。
岑至明坐在房间里,招呼风生坐下,还请他品尝自己亲自沏的寿眉。
然后才开口:『岚儿终於肯面对你了吧?』
风生点头:『好不容易才说服他。……你可会反对?』
『我念南无阿弥陀佛还来不及怎会反对?你不知我们多盼你能主动来。』
『为什么?』
岑女士放下茶杯,『其实,岚儿的神经有动手术接驳恢复的希望。』
『啊!』风生险些拿不住茶杯。『那还不快些行动。』
『成功的机率很小,只有不到百分之十。』太玄了。
『也一定要试一试。』
『我们都是这样说,可是岚儿自己不同意。』
风生终於明白,『希望我去说服他?』
『对,风生,你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没有问题。来,让我们先分析一下为什么岚不愿意动手术……』
风生也不知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强悍无比。
并不是化悲痛为食欲,但是饭量确实比从前大了一倍;夜里也睡得又香又沉,从不做梦;人却一点也没有。
但是一觉醒来,精神就好得不得了,东奔西跑一整天也不会疲倦。
他的每天安排得满之又满。给护士小姐做了半个月的学徒,现在护理周岚已经热练得像有十五年工作经验的老手。而且他有强壮的腿和手,干起活来顶两个女人。
为周岚做肌肉练习尤其卖力,因为他曾经看到过在医院里昏睡着乏人照顾的植物人,不出半年四肢与胸腹就变得不成|人形。有他在,怎能容许这样的情形出现在岚身上?
又重新捡起荒废了好久的大学课本,准备考执业药师。
为此还招来周岚的调侃:『一直想不通你怎么会读应用化学。』
『你觉得我应该念什么?』风生放下书本问。
『英国文学,人类哲学,古埃及历史……和你的气质比较配。』
『那时候,我非常渴望金钱。』风生回答道。
『所以?』
『希望学到一种可以让我迅速致富的知识。』
『化学可以吗?』
『我的打算是,将来留校做一个小讲师,闲暇时利用氮氮二甲基乙酰胺合成甲基苯丙胺,就是俗称的冰毒,再交给唐人街的黑帮贩卖,然后坐地分赃。』风生一本正经地说。
听得周岚瞠目结舌,『真的?』
『当然是真的。可是后来……』
『怎样?』
『我与教授夫人不伦,被取消留校资格。』风生低下头。
『那事实是?』
『她强暴我未遂,你信不信?』
『当然信,而且有那种念头的人肯定不只一个,只是她捷足先登了。』我要是得不到你,大概也会忍不住这样做。
『呵,她使我明白了,卖冰不如卖肉。』
『风生,答应我。』周岚拉过他的手,『对所有人一视同仁。』
『我哪里有失公平吗?』
『对,你对你自己太不公平。你从不在乎别人的侮辱诋毁,因为你自己早已把自己看得极其不堪。何必这么自虐?那会让我心疼。你若不自爱,怎么能让我相信你是爱我的?』
『对不起,我自嘲已成习惯,以后慢慢改就是。倒是你,又何尝不是在自虐?』
『不要再同我提手术的事。』周岚气闷。
『你这种不合作的态度伤透所有人的心。』
『抱着希望去做,然后希望落空,不啻为最大打击。一般人或许会认为我输无可输,大可孤注一掷,可是……』一向洒脱的他却钻了牛角尖,畏缩着不敢跨出这一步。
『原来你早已明白这些道理。放心,吉人天相。』
这时福嫂来敲门,『风生少爷,请你过去接电话。』
咦,会有什么事?
『风生,我们已与汤姆逊博士联系,他是全世界最优秀的神经接驳手术专家。』由前往联系医生的岑至明女士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