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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遇径自越过他,就要踏入枫林之中,忽然远处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回眸处火光明亮,十三铁骑手执火把正向枫林而来,为首一骑正是傅青山。
……
第六十六章 只缘身在此山中 4
翌日清晨,静柳轩中,鹤嘴炉焚香袅袅。
顾怀琛的人果然是想把流芳带走,竟然把她藏在官船之中。船舱狭小,她身中迷药动弹不得长达三个时辰,后来终于被傅青山在蔚海上截获,带回了王府。
流芳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闻到的都是碧螺春淡淡的茶香,她好像见到了在草漫漫茶馆为他煮茶的那抹月白身影、噙笑的嘴角,眉宇间如玉般的淡淡光华,可是瞬间那抹身影披上了大红吉服手持玉殇在众人簇拥之下向她敬酒……她的心一时绞痛起来,却落入一个混着青草薄荷气息的怀抱里,抬眸,对上那双幽深似海的黑眸,身后的人却对她伸出手,说:
“流芳,来,到我身边来……”
她想回头,可是那个怀抱却越发的紧了,直抱着她压向他的胸膛,他俯下在她耳边用他惯有的语调说:
“阿醺,你想回头吗?可是,是不是太晚了些?”
她霍然一惊,猛地睁开了眼睛。
陌生的床铺,甚至连雕花漏窗照进来的光线也是她所不熟悉的,一个身影负着双手背对她站在几尺外,她坐起来看着他的背影,说道:
“真的是你。”
他转身看她,她微微一怔,她从没想过他穿白衣的样子是这样子的。冬日虽寒,然而他只穿了一身毛领云纹亮缎锦袍,腰缠墨玉带,发束白玉冠,多了几分儒雅贵气,敛尽了一身风流羁傲,她这才发现原来他的眉很浓,张扬着不为人所熟悉的坚毅决断,迥异于往日的风流纨绔少年。
她嗤笑自己,昨日的种种纠缠原来只是一幕戏。
而自己却愚蠢的入戏甚深。
她掀开被子,下床,丫鬟连忙走过来帮她穿好外衫和鞋子,他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她,桃花眼中看不出任何表情,淡淡的就像冬天那抹轻微的阳光,不见暖意。
“打扰了一夜,我先走了。”她云淡风轻地看着他微笑,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陌生而客气。
容遇没想到,她不会像过去那样嗔怪地看着他,极尽尖锐地讽刺他,或是大发脾气发狠话出气,而是像没事一样,当他透明。他很不适应低眉顺目偃旗息鼓的流芳,锦袖一伸硬是把流芳拉回自己怀里,不顾女人脸上沉积的怒气,对丫鬟说:
“到流云居把王妃的东西送过来,以后静柳轩就是她的居所!”
“我为什么要搬过来?!”她终于发怒了,“你是谁?你以为你是我的谁?!”
“容遇、表哥、李白,或是百里煜,你喜欢怎么叫都行,不巧得很,我是你的夫君,如果觉得我搞错了,我们可以去看百里氏家谱!”他无赖的回答,恰是火上浇油。
一旁的丫鬟仆人连忙退下,整个静柳轩静悄悄的,只有两个人之间弥漫着的硝烟气息和剑拔弩张的紧张对抗。
“好,”她冷笑,“那我们说说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个骗局,从你六岁到顾府开始,那个痴情的阿醺本不入你眼,你宁愿当众拒绝她的心意也不愿委屈自己半分,到她死而复生顾怀琛回繁都之后,你终于发现这个女人也有可利用之处,那就是顾怀琛喜欢她!不知道你抱着怎样的图谋步步为营与太子和顾怀琛作对,于是你想尽了千方百计迂回曲折地想要得到顾流芳,不过就是为了胁迫顾怀琛而已!容遇也好,李白也好,都是假的,我被你骗得心都寒了!夫君?幸好,和我拜堂的只是一只公鸡而已……”
“你说够了没有?”他眉头深锁,眸中寒气凝结有如千年寒潭。
“我也希望我说够了,你凭什么留住我?一纸赐婚?虚与委蛇的真心剖白?还是你那一宅子的老婆儿子?百里煜,你听着,婚结了,还是可以离的!”
容遇放开她,一脸的清冷之色,黑眸直直地望了她数秒,心痛、愤怒还有不知名的情绪纠结着最后汇成平静隐忍,漠然地说:
“原来,我在你心中,就是这个样子……狡猾而凶狠,只图利益罔顾良知,对你千方百计迂回曲折只为了打击对手……若不是我,你早跟了江南回到顾怀琛身边了是不是?你所庆幸的,是他两年来无日无夜不在想你牵挂你,你所恼恨的,是团聚的美梦就被我如此恶毒地打破了!”
他冷冷地望着她,眼中似有浮冰碎雪,“真是很不幸呢,你偏偏进了我百里氏的家门!”
流芳一怔,他走到她面前不由分说地把她拖到那张檀木大床,抓起她的手,往里面放了一把冰凉刺骨的玄铁匕首。她的眸中掠过受惊的神色,他拥着她,却不容反抗地握住她的手让那匕首直直地刺向自己的左胸,她只要稍一用力匕首便会贯穿他的胸膛刺穿他的心脏。
白色锦袍上已开出艳如红梅的血色花朵。
她的心蓦然一痛,咬着唇死死地把匕首往回拉。
“怎么,不舍得?顾流芳对容遇,也有不舍得伤他的时候?你刚才说那些刀锋般的话时为什么就没有不舍得?!既然那么恨我,那不如杀了我,顾流芳,杀了我,我绝不留你。可是,你若不愿杀我,你此生都为我所有,寸步不能离开!”
他字字铿锵,极有气势的睥睨着她,坚定而不可置疑,幽深的黑眸似有千重浪涌,瞬间淹没了她。她红着眼,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了,手却攥紧了匕首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匕首便会直入血肉。
“我恨你!”她看着他,泪水滑落眼角,“你是不是到现在还在骗我?明知道我不愿杀你,故意演一幕苦肉计来留我!你欺人太甚!”
“苦肉计?”他自嘲地笑笑,“是啊,我也演累,不如你就来结束了它吧!”说着握着她的手一用力,刀刃又深了一分,顿时,血流如注。
他脸色惨白,薄唇却微微上扬,用力而温柔地吻上她颤栗的唇。
她抵着他的胸膛,触手却是缠绵触目的鲜血。她脸上的泪流得更凶了,一把推开他,大声说:
“容遇,你这个疯子!”
“阿醺,你现在不走,或许以后都没有机会了。”他近乎残酷的冷静。
除了他胸前一大片血迹,流芳什么都看不到听不见,她猛然清醒地往外跑,大声喊道:
“你们王爷受伤了,快把傅大夫喊来!”
赶来的除了傅青山,还有一脸铁青的老韩王百里飒。
容遇双目紧闭,气息惙然。傅青山连忙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止血然后急于救治,老韩王盯着流芳,一改平日的嬉皮笑脸,严肃而愤怒地一字一句问她:
“是你伤了煜儿?!”
“是的,我刺伤了他。”
“人来,把她给我关到未名阁,没有我的允许,不许放出来!”
几位兵士上来就要带走流芳。
流芳只望着傅青山,难掩脸上的伤心和担忧,问道:“告诉我,他会不会死?”
被带走之前,回答她的只是傅青山沉默的背影。
第六十七章 赌局 1
尘封的未名阁光线晦暗,空气里尽是故纸墨迹酸腐的气味。天窗被打开,一束光线落在黑灰色的地砖上,映出一屋的尘埃乱飞。
那天,送她进来的嬷嬷丢下了扫帚抹布和一桶水,喝令她打扫未名阁后便用力地从外面锁上了门,她不知道自己木然地坐在地上呆了有多久,只知道未名阁似乎凝结不动的空气几乎让她窒息。
怎么会这样的?明明是她被他骗了,明明应该是她来声讨他,她来决定自己的去留,怎么到最后竟然变成了他受伤害?还有自己,明明是满腔愤恨,恨不得杀了他,手里的匕首却无法再往前刺入半分;明明是想头也不回地离开,却狠不下心来对他的伤置之不理……
韩王孙百里煜,原来一直在自己身边,那个吸血鬼一般的苍白少年,不过只是替身。
真相似乎已然清晰,但自己却前所未有的混乱。
她呆呆地想了一天,还是茫无头绪,像在大海里浮沉,捉不住一根芦苇。
终于,她动了动身子,站起来拿过抹布便开始清理四周。
未名阁中摆满了比人还要高两个头的书架,放满了各种书本典籍,书架的尽头有张小小的床榻,榻沿的朱漆已经剥落成斑驳的痕迹,一张百纳被伶仃地叠成方型置于榻上。
看来,自己也只能在这小榻上睡了。
晚上,一灯如豆,昏暗的灯光里,她孤单的度过了第一个晚上。
第二日,她推开未名阁所有的朱窗,一个下午也不过是清理了一小个角落,累了在榻上休息时借着阳光,忽然看到那张百纳被的左下角有人用红线绣了一个“煜”字。
她的心一动,这张被子很薄,只能盖到自己的腰上,莫不是只是一张小孩的百纳被?小孩出生满百日时若向百家讨来碎步纳成被面,在民间便有受多方祝福多福多寿的意思。这被子,难道是他的?
第三日,她把书架上的书搬下来,开始清理书架。擦去书架上的灰尘,再把书重新放好,不料有一架书放得不太稳,哗啦一声就从上头掉下来,流芳只好一本本地重新收拾好。
不经意掀开一本书的书页,竟然发现书中有不少地方被人用朱笔画上记号,留有的朱批字迹歪扭生涩,像是小孩子书写初成的样子。末页,写着读后的疑问,或多或少,可后来又用朱笔一一划去……
连续翻了几本,差不多都是这个样子。
而这日送饭来的人不是那个嬷嬷,而是小王孙百里无为。
他身旁的仆人放下饭菜就走了,百里无为手里拿着一条毯子递给流芳。流芳接过毯子,蹲下来扶着他的肩问:
“无为,你父王,他还好吗?”
无为摇摇头,流芳的心冷了半截,他抓过她的手在手心写道:
“时睡时醒。他们不让我见他。”
流芳放开他。吃饭时,那饭菜味同嚼蜡,无为没有走,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流露出淡淡的担忧。
“无为,你回去吧。”流芳对他苦涩地笑笑说,“谢谢你的毯子。”
“这儿很冷。”他写道。
流芳一愣,拿过一本书问他:“无为,这书上的朱批是你写的么?”
无为摇摇头,流芳一想也是,无为这么小,会写字已经很了不起了,又何以有时间看这么多的书?纸上的笔迹已经陈旧,断然不是新近留下的。
转眼已经五日,未名阁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
可流芳觉得,自己快要受不了了。这里冷清孤寂,每天夜里昏黄的灯光下只看见自己落寞的身影,故纸堆的气息贯穿了自己的每一个呼吸,唯有那些作满密密麻麻批注的书与自己相伴。
不时的,她会想起那个一身黑衣的容遇,在危楼上衣袂迎风吹出一曲天籁之音的情景,眉宇间有那样深的孤寂,原来是因为从小亲见双亲离去,忍受着不为人知的痛楚……
不对,顾流芳,她心里又响起了另一个声音。即使他遭遇到了世间最不测最不堪的事,那与她顾流芳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因为这样,他就可以一次又一次地骗她吗?
“丫头。”有人在身后唤她,流芳怔忡地回过头来,愕然地见到了老韩王百里飒不知何时进了未名阁。
她站起来,向他行了一礼。
他走到她身旁坐下,他的眼中没有责备也没有怒气,只是轻咳一声说:
“顾六,这儿住得可好?”
流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轻说了声:
“对不起。”伤了他珍爱的孙子,即使不是她故意的,她也应该对他说一声抱歉。
老韩王抬眼望她,指指身边的椅子让她坐下,眯起眼睛问道:“真心的?”
她点点头,又说:“可是,我还是很生气。你那孙子,是个大骗子!他,应该还死不了吧?人家都说祸害遗千年。”
“哦,他骗了你什么?”他好笑地问。
“我说了你不生气?”
“生气我就不来未名阁了。”他叹息一声,“那孩子,六岁多就离开了我,一直在你们顾府生活,从他六七岁到他十九岁,十几年了他都不在我身边,他变成一个什么样子的人其实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他望着她,和蔼地笑笑,堆起的皱纹却泄露了他苦涩的心事。
“他为什么要冒充我表哥在顾府生活这么多年?”她问。
“这个,让他自己告诉你会更好。”
又是一阵沉默,流芳说:“不管理由是什么,骗人总是不对的,尤其,欺骗人的感情,尤为恶劣!”
老韩王站起身,看着她笑了,说:
“顾六啊顾六,老韩我还以为你很聪明,我那狐狸孙子,你杀了他他的魂魄也会缠你一辈子,何必呢?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才是快意恩仇的最佳之道。”
“你狐狸孙子的智商又岂是我这样的人能企及的?骗他,不啻于与虎谋皮!”她小声嘀咕道。
“你怕了?”老韩王笑出声,“原来你的无所畏惧率性而为只是装装样子,敢伤他,却不敢骗他?看来,我今日还是白忙活一场。”说着便起身要走。
“你还要关我在这里多久?”
“才五天就很难受了?”老韩王走到门口,回头用目光扫视未名阁一圈,然后落在流芳身上,说:
“当初我把煜儿带回韩王府,他一个人,在这里呆了五百多个日子。他足不出户,每日请三位先生坐在门口,将书上记下的疑问逐一回答。忽然有一天他自己打开未名阁的大门,拿着百里氏家主的信物调走了府里的大部分暗卫。从此便离开陵州寄居在繁都学士府中……”他摇摇头,望着流芳,“五百多个日子,你觉得,他是凭什么熬过来的?”
流芳的心有些触动。老韩王走了后,她竭力告诉自己,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同情谁都不能同情容遇,他太可恨了,一而再地玩着暧昧和欺骗。
尤其是,老婆孩子都能凑一桌麻将了,居然还要娶她回来填补他百里家的一块神主牌位,其情不可悯,其心可诛!
当晚,门又开了,来的人出乎她的意料,是傅青山。
他把她带到了一所幽深庭院,在那里,她终于重遇故人。
那个记忆中一脸苍白颜色下巴尖瘦形如吸血鬼一般的百里煜。昏暗的房间里,他躺在一张榻上,眼白浊黄,双瞳有涣散的迹象。人比两年前更瘦了,宽大的衣袍下仿佛只有一具空空的架子,显得形如鬼魅。
房间里漂浮着浓浓的药味,流芳捂着剧跳的心走出房门,几欲呕吐。
“他为什么会这个样子?”她问。
“难道王妃看不出来,他快要死了吗?”他淡然答道,“中了天绝四毒的人,会逐渐失去知觉,看不见、听不到,口不能言,最后连呼吸都会失去。”
流芳抬起头,眸光犀利,“为什么要带我见他?”
“你刺了阿煜一刀,我以为,你真正想嫁的人是这个百里煜?又或者说,若是阿煜当初真的到了繁都当韩王世子,现在躺在榻上的人,就是他。”
流芳咬咬牙,倔强地说:“对我而言,没有区别。”他把她骗得那样惨,如果时光倒流,说不定她就真的就狠得下心来送他一刀。
“阿煜说,你总是喜欢说赌气话,看来的确如此。”傅青山轻笑出声。
“他还能活多久?”她问。
“不过十日。”
“为什么不干脆一刀杀了他?”她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傅青山,“你们不觉得这样苟活着太残忍?”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他是无为的父亲,我们不想下这个手。”
此话一出,流芳惊得差些要跳起来了,只听得傅青山又说:
“不仅如此,他还是你的表哥,容遇。像他这样的人,只要让他多活半日,哪怕是匍匐在你的脚下委弃尊严也是情愿的。”
流芳惊讶万分,傅青山似乎了解她的愕然,说:
“我们傅家从先祖开始便是百里家的医卫,阿煜六岁多时作为世子要入繁都为质。我们带的人不多,也很低调行事,一日天雨在茶棚遇到了也来避雨的小乞丐,不料彼时遇袭,阿煜在混乱中藏身密林,不料这小乞丐偷袭阿煜,从背后用石块击昏了他。他试过阿煜气息全无,随即搜去阿煜随身携带的皇室封绶公函和信物逃逸。前来迎接世子的官员听信了乞丐的话,便把他当作世子带进繁都。而我们和阿煜找到了乞丐包袱中留下的信和玉佩,于是,顺水推舟,他便成了学士府的容遇。”
“这小乞丐就是容遇?他为什么不去学士府?”
“后来我们调查过,原来他家道中落,母亲一度改嫁,带着他想到繁都寻亲,不料路途遥远,半路为贼寇所劫母亲横死,他流落异地备受凌辱,饱受饥寒,甚至曾在青楼每日遭人叱骂毒打,九死一生逃出来又苦于饥寒交迫,只能当了乞丐,飘摇度日。他半个字不识,信上的内容他也无从得知,又怎么找得到顾府?”
“原来,是他自己一手把自己推入死地。”流芳喃喃说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月静风寒,傅青山回视流芳,浅笑道:“阿煜也有笨的时候。他打的结,他自己不会解开。”
流芳举头望望天上的淡白月儿,半晌不语。
第六十八章 赌局 2
五天后,流芳被送回了流云居,静柳轩她始终不曾踏足一步。每日只是在流云居中散散步,和老韩王下棋,教无为画画。
那一场风波后,蝶飞就不见了,灵姬也再没有回来过。
一个月过去了。
静柳轩中,容遇正在审阅州府送上来的税收文书,傅青山坐在一旁喝着茶,看着他说道:
“你还真能沉得住气。既是如此,当初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