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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姝跟着萧邦的讲述一想，岑师的院落果是如此。
萧邦接着说：“虽然这座岛上的建筑与岑师的院子有很大差异，特别是气势和装饰上更显宏伟，但其建筑的基本风格是相同的，其主体建筑一宅三院，一院三节，即前有门楼、中有客屋、后有楼院。还有一点，就是客房的门上，牡丹、麒麟等雕刻精美的图案栩栩如生，正是中原古建筑的风格。最主要的是，这座岛虽经填海而成，但颇有起伏之势，董商儒在‘建岛’时特意使岛的形状符合传统文化中的阴阳五行，巧妙地配合了建筑，真可谓是别具匠心。我想不明白的是，泉州建筑属于南方建筑，因为地理气候与中原相差甚大，董商儒为何要仿照北方建筑尤其是洛阳古建筑的模式，修建岛上房舍？”
在中国土生土长的萧邦都想不出，一姝更是想不出。
但一姝毕竟脑子灵光，对萧邦说：“我看，关键的问题是：这个董老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认为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萧邦笑问。
一姝深吸了口气，仔细回忆昨晚的细节。
在座的人除了关林栖，见董商儒走进来都略微吃惊。
董商儒身后一个壮硕的服务生端过来一把黑色的真皮转椅，迅速塞到他的屁股底下。看来，董商儒不仅不能久立，还要坐柔软度较高的椅子才行。
董商儒坐下，示意服务生在自己的面前倒了三碗酒，满脸堆笑：“各位，但愿董某突然闯入，没有坏了你们的雅兴。”
关林栖马上接过话头：“董总裁说到哪里去了！到这里来玩的客人都知道，要见董先生一面，比见泉州市长的面都难。我这几位朋友，本来是约见萧先生的，不想我等能与董总裁同饮，高兴都还来不及呢。”
玉罗绮、李锦涯随声附和，萧邦和林一姝不动声色。而迈克尔、朴道义和小林中石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董商儒轻咳一声，扫了一眼三位外国人，缓缓说道：“琼斯先生、朴先生和小林先生三位贵客来自国外，以美韩日三国的发达和三位的身份，能引起三位兴趣的东西恐怕已经不多了。然而我还是想送三位一句中国古训：骄者必败。”
迈克尔哈哈一笑，小林中石冷哼一声。朴道义却道：“董先生大名，在下也有耳闻。但说我等骄傲，可有凭据？”
“如果我没记错，行酒令时第一个要求要喝三碗酒的，正是朴先生吧？”董商儒笑道，“你自以为是玩骰高手，还卖弄听力，指出萧先生叠起的骰子之中，第二颗朝上是二点。可是，结果却是你输了。你是输在技术上吗？我看是输在轻敌上——萧先生故意在第二颗骰子上卖个破绽，你却信以为真，结果懵然入彀。这不是骄者必败的最好例证吗？”
“那董先生说我也骄傲，就有点儿过了。”小林中石道，“我是虚心请萧先生鉴定书法，是切磋技艺，董先生恐怕是强词夺理了吧？”
“你？”董商儒哼了一声，并没有对其使用尊称，“你不是骄傲，而是骄横。你一上来，便夸夸其谈什么日本文化输入中国，什么现代词汇来自日本，简直有些不可一世了！小林先生，请牢记一点：现在的中国已经不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了！萧先生对你，那是客气，而我董某人修养差，不必给你面子。你以为你是谁啊，对书画略知皮毛，也敢出来现世？也太欺泱泱中华无人了！我告诉你，一个国家的兴衰，以前是五百年一个轮回，现在可能只须一个世纪，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强者就可以称霸天下吗？那我问你，世界上哪一个国家有五千年灿烂文明且得以延续？告诉你，这就是儒家文化，说通俗点儿就是不偏不倚，奉行中庸，不怕沉浮，不惧苦难，顺应天时，讲究责任、忠孝、仁义、节制。说到文化输入，中国儒学传入日本才具有代表性。日本历史上有名的圣德太子，依照儒学制定了‘冠位十二阶’和‘十七条宪法’，所用的词汇和资料大多取自儒家典籍，以德、仁、礼、信、义、智为基本位阶，强调‘君主至上，群臣百僚，以礼为本，承诏必谨’等。后来在日本历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化改新，也是在儒家思想的深刻影响下形成的。中华文化向日本持续输入千年，从未以天朝教化小邦而自居，你却断章取义，仅以些许现代文词来自日语，便沾沾自喜，岂不令人齿冷？！”
这一席话说得小林中石面有惭色，他虽惊怒交集，但又发作不得。
“我们先不谈大道理，就讲小林先生与萧先生的对决。”董商儒不给他喘息之机，“你原本知道自己手中的字出自明朝万历年间，却装作不知，故意抻量萧先生。然而你却没想到萧先生应对如流，顷刻之间将你斩于马下——这就是骄横自大的下场。”
“你……”小林中石气得脸色铁青，两只斗鸡眼似要滚出眼眶。
“接下来，不知董先生要如何揶揄我。”迈克尔笑道，“我可没找萧先生这样的高手比试，而且一直声明，大碗喝五粮液这种美酒，是暴……暴殄天物，类似那个什么焚琴煮鹅……”
一姝扑哧一声笑起来，忍不住道：“是焚琴煮鹤……”
“管他煮什么，都比煮酒好。”迈克尔仍然潇洒地笑道，“反正我这个人比较直接，不喜欢绕弯子。”
“对琼斯先生，自然另当别论。”董商儒说完了小林中石，又展颜一笑，“不过，你还是带了一个骄字，就是骄躁。”
“我骄躁？”迈克尔耸了耸肩，“你们在这里东拉西扯，就是不入正题，还说我骄躁？真是岂有此理！”
“那么，请问琼斯先生，你想看萧先生的宝图，他给你看了没有？”董商儒弯起眉毛，有些嘲讽地看着他。
“这……这个……”迈克尔摊了摊手，“还没有。不过，你们这样喝酒，萧先生就会给你们看吗？”
“任何事情，都得有个理由。”董商儒道，“说真的，我也很想看萧先生的宝图。但是，这要萧先生愿意才行。”
“那么请问萧先生，你要什么条件才愿意？”迈克尔将球踢给了萧邦。
在场的人都将目光投向萧邦。
第三十五章 功亏一篑
“也没有什么苛刻条件。”萧邦微笑道，“我早就说了，宝图就在我身上，看看也没什么要紧。不过，在座的除了我与林一姝小姐，都没看过，我不知道先给谁看才好。因此，我只得想了个喝酒的法子，初衷是谁能在杯中获胜，给他看看就是了。”
“拼酒，我是没希望了。”迈克尔说，“不过，我们美国人做事，向来公平。如果我手头有一份资料，恰好萧先生十分需要，是否可以交换一观？”
“那要看是什么资料了。”萧邦笑道。
“这份资料，我是在美国国会图书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的。”迈克尔说，“对于别人，也许一钱不值，但对于萧先生，可以说是雪中送炭。”
一姝突然想起，费教授在死前对她讲过，美国国会图书馆藏有中国古籍和地方志4000余种，难道迈克尔查到了明代关于林道乾的记载？这个细节，她在萧邦家中时简略地向他讲过，他留心没有？想到这里，林一姝心头大急，无奈座位离萧邦较远，不便提示于他。
“我看可以。”萧邦微微一笑，“咱们互相交换看一下，东西还是自己的，而各自都得到了想要的，实在公平得很。”
迈克尔松了口气，将身子往后靠去，嘴里说：“萧先生一言九鼎，我放心了。那你好好玩，我现在有耐心等了。”说罢闭目养神。
“如果按迈克尔先生的交换条件，我也有东西可以同萧先生交换。”小林中石这时才缓过劲来，想见缝插针。
“交换就跟买卖一样，需要双方都愿意才行。”萧邦收起笑，“小林先生手里的东西，或许价值连城，但萧邦不想跟你交换！”
连碰钉子，居然没有让这位先前趾高气扬的鉴定家恼怒。他嗬嗬笑了两声，耐心地说：“萧先生拒人于千里之外，恐怕不大好吧。如果我告诉你，我手里的东西正是关于神刀社的，萧先生可有兴趣？”
“一点儿也没有。”萧邦断然道，“中国有句话，叫君子有所为而有所不为。萧某先前敬你是客，不计较你的无礼，但绝无与你交换任何东西的意思。”
小林中石怫然而起，但想了想，还是坐下了。
朴道义哈哈大笑：“萧先生，凭你这句话，朴某敬你一杯如何？”
萧邦看了他一眼，应道：“不敢。若是朴先生想再行酒令，萧某自当奉陪。但如果我与你单独喝酒，势必开罪其他朋友。依我看，还是算了吧。”
朴道义一怔，随即说：“那么，我不看你的宝图，却要给你看一样东西，不知萧先生可否赏脸？”
“俗话说，无功不受禄。”萧邦道，“朴先生与我初次见面，便有此盛情，萧某感动。但白看朴先生的东西，我实在受之有愧，不如免了吧。”
朴道义轻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李锦涯接口道：“萧先生，在座诸位虽与你初识，但一碗水总得端平吧？迈克尔先生提出要求，你就爽快答应，而对其他朋友却一概拒之门外，不免有些厚此薄彼了吧？”
“萧某行事，但求无愧于心。”萧邦正色道，“如果李先生愿意把自己的东西与别人交换，萧某绝不多言。”
李锦涯嘴巴张了张，活生生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
关林栖一看气氛不对，先扫了董商儒一眼，见他不动声色，才转头对萧邦说：“萧先生，本来大家饮酒行令，很是快活，何必因一点儿小事而言语失和？依我看，这行令之事，尚有迈克尔先生和关某未与你尽兴，不如继续行令吧。”
“我是不行这个令了。”迈克尔双目微睁，“你们要喝自己喝，我弃权了。”
“那看来只剩我孤军作战了。”关林栖自嘲道，“关某与萧先生虽是故人，然而当着大家的面，还是按规矩行令吧。”
萧邦微笑点头。
“那我就勉为其难了。”关林栖略一思忖，强笑道，“先前，各位高手都一展才艺，让关某的选择余地变得越来越窄。论武，关某曾在恩师家有幸向萧先生讨教，结果是一败涂地；论文，萧先生的诗文功底和鉴赏水准，大家也都有目共睹；论玩，连朴先生都甘拜下风，我就更不消说了。但轮到了我，又不得不赶鸭子上架，真的好生为难。”
一姝是个爽直人，心想这个姓关的怎么像个娘们儿一样叽叽歪歪？想赌就赌，不想赌就认输嘛。
关林栖见大家都没吱声，便轻咳一声，缓缓说道：“想来想去，关某只有冒充文雅，出一联请萧先生对了。关某以为，以萧先生才学，一定能够对得出，因此也就自满三碗酒，等着自罚就是了。”
“关先生客气，请。”萧邦道。
“那就不客气了。”关林栖让服务生给自己满上三碗酒，“上联是：出对易，对对难，请先生先对。”
一姝心头一动。在东方语言大学时，她的同学们搜集过中国历代妙联，其中似乎就有此联。然而她当时没有留意，但肯定这上联是关林栖抄的，绝非原创。
“这是已经对出过的联。”萧邦说，“下联是：开关早，关关迟，放过客过关。”
关林栖一怔，随即端起酒碗，咕咚咕咚连干三碗，如三伏天归家的农夫饮水一般。
放下碗，关林栖说道：“佩服！若萧先生再给个面子，关某愿再出一联。”
一姝心想，既然萧邦那么快就对出来了，必然对中国古联颇有研究。那么，再出联，最多是姓关的多喝三碗。
“希望是最后一联。”萧邦笑道，“刚才，萧某不过是碰巧听说过此联，纯属侥幸罢了。”
“当然是最后一联。”关林栖笑道，“萧先生谦虚了。与你行联酒令，不过是关某找个借口讨酒喝罢了。我看这样吧，这位服务生先生，请再拿三只碗来，此次我要与萧先生行六碗酒。”
萧邦眉头一皱，没有说话。因为，先前已经讲好，挑战“令官”之人，有权下注。
但听关林栖说道：“传说古代有一知府，喝醉了回衙门，即兴出一上联：吾行衙中，左二人，右二丁，连吾五口。据说此联至今无人对出。但我想，萧先生聪明过人，一定能将下联对出。”
一姝暗暗咬牙，心想这个关林栖貌似忠厚，却在关键时候使这阴招，出古人绝联为难萧邦。
却见萧邦微微一笑，将关林栖的三碗酒往自己面前一拨，加上自己原有的三碗，刚好六碗。他二话没说，拿起银碗，一口气将六碗酒尽数干了。
他喝酒的姿势非常优雅，手肘端成九十度，酒碗轻沾嘴唇，美酒入喉无声。六碗酒，一气呵成，绝无迟滞。
掌声响起。
除了林一姝，连迈克尔都拍了手。
一姝顿觉一阵眩晕。她似乎从轻重不一的掌声中，听出了得意、嘲讽、解气和幸灾乐祸。
无论萧邦先前是多么风光，也无论关林栖如何胜之不武，这最后的一击，毕竟是萧邦败了！
一姝正在焦虑和愤恨中六神无主，却见萧邦站起身来，又坐下。一姝发现，他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但听董商儒轻咳一声，说道：“各位，饮酒一道，贵乎性情。我看萧先生实属豪爽之人，恪守承诺，为我辈表率。今夜饮酒，我建议到此为止。不过，萧先生当下仍是令官，还是征求他的意见为好。”
众人均无异议。萧邦扬了扬黑里透红的脸，哈哈大笑几声。然后，他把两手前臂往桌上一搭，再把额头靠了上去。
他居然伏桌而睡。
这一出来得突然，连一姝都吃了一惊。
董商儒叹了口气，说道：“萧先生酒量再大，也不能一口干了一斤半白酒。加上前面喝的一斤，已有两斤半。试问，在座的哪一位，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没吃一口菜，就能喝两斤半？”
众人均摇了摇头。
迈克尔忽然一拍大腿：“哎呀不好，萧先生醉了，那我们如何交换……交换……看图？”
“琼斯先生可以趁萧先生醉了，从他身上摸出宝图来看嘛。”林一姝冷冷地说。
自然，大家都听出了她话中之意：谁要是靠近萧邦，就有抢夺宝图的嫌疑。
董商儒哈哈大笑：“林姑娘真是冰雪聪明！请放心，萧先生在敝处尽兴，其人身财产安全，董某还是能够保证的。我看这样吧，既然萧先生醉了，各位也累了，不如在敝处下榻，明日再作计较如何？”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如何应对。
小林中石道：“董总裁的安排，我个人深表感谢。但是，我等来到贵处，是关先生承诺过的，说一定会让我们面晤萧先生，而且……”
“小林先生此言差矣！”关林栖扬手打断了他的话，“我是答应各位约见萧先生，但我绝没有做其他任何承诺。如今萧先生你们也见了，酒令也行了，我算是尽了朋友之义。至于你们有什么特殊目的，与我无关。”说罢，他站起身来，走向董商儒。
“尊敬的董总裁，林栖酒已喝多，烦请你安排两个房间，供我与小徒罗绮休息吧。”他的神态极为恭敬。
“好说。”董商儒对身边的服务生使了个眼色。那服务生便领着关林栖和玉罗绮出门去了。
余下的人面面相觑。迈克尔打了个哈欠，也站了起来，对董商儒说：“董先生，你刚才是说，萧先生今晚至明天早上，一定不会离开本岛？”
“我想不会。”董商儒道，“请琼斯先生放心休息。”
一个服务生走进门来，垂手立于门边。迈克尔友好地对一姝一笑，也随服务生出门去了。
一直冷眼静观的李锦涯突然说：“董总裁将我等支走，莫非有什么大事要与萧先生单独谈？”
“笑话！”董商儒面色一寒，“李先生也太小瞧董某了。这里虽是弹丸之地，但也是董某蜗居之所，我想我有权尽地主之谊。再说，我要与萧先生单独谈，你们似乎无权干涉吧？”
李锦涯一怔，正要说话，却听小林中石说：“李先生，既然萧先生已醉了，如果我等还在此逗留，显得别有用心。我看，咱们还是休息去吧。”
李锦涯便说了声“告辞”，起身与小林中石结伴而去。
最后只剩下朴道义，他仍然端坐如钟。
“朴先生如果想在此休息，董某也不反对。”董商儒抬眼看他。
“董先生误会了。”朴道义冷静地说，“我之所以留下来，并非为了萧先生，而是想与董先生单独说一句话。”
“这个好说。”董商儒道，“那就请朴先生移步，到我耳边说吧。”
朴道义便起身上前，伏耳说了句悄悄话。
林一姝看见，一丝惊愕在董商儒肥胖的脸上一闪而逝。
之后，朴道义也出去了。
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