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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脑的动脉脆弱也神秘,往动脉里插管是精细谨慎的工作,织桥浑然忘我,额头上分不清是冷汗还是热汗一滴一滴滑过眼睫被护士擦去。
病人的心跳很稳定,心电仪的声音在手术室里成为一种稳定神经的声音,也提示着一种神圣的使命:生命无价,虽然很俗,却是神圣的伦音。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病人的生命指征没有下降,在医生心中就是成功。
到了成功夹闭动脉瘤,恢复颅骨之后,织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来和另一位也是满身汗湿的医生彼此互看了一眼,真是太好了,病人没事真是太好了。抬起头来之后织桥先感觉冷,然后感觉天旋地转,才想起来自己没有吃早餐又在发烧,希望不是流感不会传染给病人……看着护士小心翼翼地推车床出去,他对同渡手术的医生挥了挥手,示意他要先走,然后一个人走出手术室,去换衣服洗手。
现在已经快要十二点了吧,他要去吃饭,否则又要叫护士打葡萄糖,坏习惯要改掉,否则以后谁来管他那么多……顺着走廊往外走,越走越觉得整个走廊浮了起来,“咚”的一声,他不知道哪里传来的声音,自己似乎坐到了地上,看到了有许多人惊愕的脸,接着黑黑昏昏的一片……
奇怪,织桥干吗不接电话?孝榆六点开店等到九点才小心翼翼地给他发短信,道歉说她昨天说话说得太过分了,其实她没那么生气只不过不习惯他那种样子而已。发了十多条短信一条没回,打了五六个电话手机没关但也没接。
那变态什么意思啊?又在整她?假装让她以为他觉得她很重要,然后又随随便便去了什么南极还是北极的地方,对她不闻不问?
托着下巴生闷气,有什么了不起的?书吧里已经满座,她浑然不觉也没在意眼前的饮料单堆积了一摞,望着吧台前的地板发呆。
“三十七号的红茶好了没有?”三十七号的女生抬手在问。
“啊?”她吓了一跳,“对不起对不起,马上就好。”正当她说到一半的时候,电话铃响,做了个暂停对话的手势,她接电话,“喂?啊?王室啊,什么事?碧柔在你那里?中午要一起去吃饭?店里没人不行啊,嗯?你让你的助手过来接班?可以啊……可惜我这里开业碧柔都没来过……”她快乐地挂了电话准备出去吃饭,Happy地把郁闷的事情和书吧都丢在脑后。
能开心的时候,不爱想难过的事。
不爱想,这是孝榆生存的本能。
医院。
临时的病床。
“吕医生做完手术才倒下的……”
“真的是很敬业的人。”
“烧到三十九度七,血糖和血压都低,竟然能做完手术……”
织桥微微睁开眼睛,他还没睁开就已经听到这些议论很久了,微微睁开眼睛之后,看见面前护士人来人往,自己家老妈坐在床前,他的第一反应是笑,轻轻细细地笑了:“妈……”
生了这个儿子二十多年的刘娅宾哼了一声:“丢脸。”
“嗯哼哼……”织桥笑着混,丢脸,是很丢脸。
“能起来我们就回家。”
果然老妈的惟她独尊主义比他还厉害,织桥坐了起来下床。“我只不过感冒发烧而已,不用请假这么严重吧?我还要上班……”
“给发高烧的医生看病,哪个病人有这种胆子。”刘娅宾一把抓住织桥的肩,“你跟我回家,我有事情问你。”
人在没体力的时候是斗不过权威的,织桥只能细细笑着和她走,脑子里仍然昏昏的,没什么想法似的。
出了医院门口才知道老妈把家里的车都开到门口,他平时难得坐自己家的车,坐上车之后瘫在靠背上,恹恹地问:“Sa……什么事要问我?”
“你和孝榆是怎么回事?”刘娅宾开车。
“孝榆?”织桥昏昏沉沉地随口应,“也没怎么样,不就是原来那样……”
“原来你们不是挺好的?最近吵架了?”
“吵架?没有啊,”他困惑地昏昏地说,“哪有吵架……也不过就是她……不理我了而已……”他越说越困,在自己家摇晃的车子里眼睫沉重得垂了下来。
“她不理你?小丫头有了男朋友就不理我们家小子了,行,我们也不理她。”刘娅宾手里握着织桥的手机,“她的电话也不要回了,以后妈带你认识好女孩子。”
“干吗说得我跟失恋似的,”织桥笑了起来,然后醒了醒,“孝榆打电话给我?”
“她不理你了你也不要理她,她打电话过来千万不许回。”刘娅宾收起织桥的手机,“这手机我收了,别想要回去。”
“妈!你搞什么……要是医院打电话来怎么办?”织桥头昏眼花的和老妈争辩,“何况孝榆打电话来说不定有什么事……”
“吱——”的一声,刘娅宾在某个路口急刹车,织桥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撞上前面的靠背,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抬起头从车窗外看去,却看见某家咖啡店玻璃窗里碧柔、王室、毕毕,还有孝榆开开心心地在吃饭,孝榆笑得那么灿烂……突然间深呼吸,再深呼吸,他哑声说:“老妈,我要回家……”
刘娅宾露出一丝笑,这个幼稚的儿子,从小到大一帆风顺,吃到苦头了吧。“我刚才接电话开车过来看你的时候就看见他们在吃饭,都是你朋友吧?不下去一起吃?你就是不吃早餐才会低血糖。”
“妈……”织桥低下头不看车窗外的人群,手死死地抓着刘娅宾的肩,抓得好用力,“妈……回家好不好?我要晕车了。”
死要面子的臭小子。刘娅宾发动车子继续上路,“回家好好给我睡觉。”
“嗯……”织桥平生对老妈应得最温顺的,大概就是这一声。
餐厅里,孝榆一直在看手机。
“下午约了人?”碧柔关心地问。
“我打了十六个电话给织桥,他竟然不回。”孝榆说得有点泄气,“我昨天是不是很过分?”
毕毕笑笑:“有点。”
“我想道歉的。”孝榆闷闷地说,“其实……其实我知道他心情不好,他最近很郁闷。”托着下巴她继续闷闷地搅着餐盘里的拌饭,叹了口气,“不过那么凶的织桥看得我很害怕,我不想织桥变成那样。”
碧柔和王室面面相觑,他们两个昨天不在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
“织桥以为你不理他了。”毕毕微笑。
孝榆呆呆地看着毕毕:“我哪里有不理他?是他那么凶……”
“昨天你那样子,我会觉得你是在说要分手。”毕毕继续弯眉微笑,搅拌着他点的花茶。
“分手?”孝榆叫起来,“谁和他分手了?谁和他谈恋爱,哪里还有分手这回事!”
“你喜欢织桥,织桥喜欢你,有一天你说你做什么都不关他的事,不是分手,是什么?”毕毕说。
“可是——是他先很过分甩了我去坦桑尼亚,是他先找了女朋友好不好?是他自己说他做什么事不要我管,我做什么事干吗要给他通报?”孝榆忿忿不平,“是他先划清界限说我是多管闲事是八婆的!”
碧柔和王室、和毕毕面面相觑,只能苦笑,这两个人怎么会搞成这样……明明是很简单的事弄得无比复杂。
“孝榆啊,”王室很无奈地说,“如果你不是想和织桥分手,不如直接找他坐下来说清楚,不要一见面就大吼大叫互相指责,你要告诉他你喜欢他,没有想和他分手,也没有不想理他。”
“可是这样很丢脸啊。”孝榆闷闷的。
“你是要面子,还是要织桥?”
孝榆看着笑得很温柔的毕毕,闷闷地回答:“我两个都要。”
碧柔呛了一口水:“孝榆,你在和自己过不去,你会郁闷死的。”她学着孝榆说郁闷。
“织桥肯定很痛苦。”毕毕呵了一口气,享受着花茶的馥郁。
孝榆郁闷地趴在桌上,不时地小小心吊眼看着毕毕。
“他是真的爱你,不只是喜欢而已。”毕毕说。
她怔怔地看着毕毕,突然小声问了一句:“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
“嗯?”毕毕眉线一弯。
“为什么你们……什么都知道……”她趴在了桌上,声音也闷在了桌上。
碧柔微笑了,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说:“因为在爱的人,不是我们。”
孝榆无语,埋头在了桌上,很久都没动也没说话。
大家沉默,静静地吃着午餐。
孝榆流了一滴眼泪,不过并不是故意的。
王室和碧柔都默默望着自己的餐盘,偶然抬起头看一两眼毕毕,毕毕微笑如花,连喝茶的姿势都很优雅。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女生说他“笑如芳草”,碧柔默默望着自己的刀叉和漂亮瓷盘,眼角可以看见孝榆趴在桌上的手臂,虽然没有看见,但是她知道孝榆在哭,而毕毕在微笑。
泪是沉默,笑如芳草。
这世上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扮演着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只有偶然面具破了的时候,眼泪才会流出来。
她自己呢?仔仔细细地按照着所谓的淑女和才女的标准走着人生,不知不觉青春已经过去一半,她没有为自己做过什么,泪,流过很多次,多得不知所谓,变成了面具一样。
王室草草地吃饭,几个人里面他的午餐吃得最快,吃完了就抽烟,呵地吐着烟圈。
突然响起手机铃声,是很可爱的童声在说“有电话”,吓了大家一跳,毕毕接电话,“嗯?”他连接电话都是那张笑脸。
孝榆没动,过了一会儿毕毕简单地说了几句挂了:“孝榆。”
“不在。”她闷闷地说。
“织桥病了。”
“他病了就病了,有什么了不起……”孝榆顺口说,然后呆了一呆,没再说下去,仍然趴在那里,连头也没有抬起来。
大家继续沉默,过了一会儿碧柔怯怯地问:“织桥怎么病了?”
“昨天下雨走路回家,感冒了。”毕毕眉线眼线弯弯,像在微笑的样子,“没什么大事。”
“是谁打电话来啊?”王室诧异,“织桥病了他妈不是该打电话给孝榆吗?”织桥妈和孝榆就像母女那么要好,听说从小孝榆就拿织桥他妈当闯祸的靠山。
“是织桥妈妈。”毕毕保持着那微笑的神情,“她说织桥病了,又说要孝榆不要去找他。”
“啊?”碧柔忍不住极度诧异,“为什么?孝榆和吕阿姨吵架了?为什么不许孝榆去找他?”
“织桥听说昨天回家就感冒发烧,今天手术做完后昏倒了,织桥妈妈说……”毕毕深吸一口气,笑得很漂亮,“说是孝榆不理她儿子,也不许她儿子理孝榆,所以不许任何人上门去探望,孝榆包括孝榆的朋友都不要去找他,说织桥要休息。”
碧柔茫然不知道刘娅宾是什么意思,但只听“砰”的一声,孝榆推开桌子,闷头往外走,“我走了。”她连背包都不提,推开咖啡厅的门就走了。
“孝……”碧柔提着她的背包站起来被王室一把拉下,“她忘了书包。”
王室笑得无奈:“碧柔啊,有些话是要反过来听的,孝榆那家伙已经习惯了听到织桥的事就‘偏偏不’,她要去干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碧柔坐了下来,低声说:“他们两个冤孽,嗳……”
织桥在家里睡了一觉,醒过来的时候好多了,躺在床上不想起来,累累的。他真的对孝榆一点都不重要,不管他怎么生气。怎么样有女朋友,她都照样过她的日子,他吕织桥怎么会……变成这样……的……抬起手,看着手背上的伤痕,突然呆呆地想起不久以前,他恶狠狠地对她说:“我告诉你,你会觉得碧柔比朗儿好,是因为你知道我不喜欢碧柔,我不会和她结婚,是因为你在嫉妒,因为你喜欢我!不要再傻里傻气干涉我到底应该怎么样!我高兴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去非洲不关你的事,我要和谁结婚也不关你的事!知道了吗?”手垂下来遮住眼睛,他承认他那时候说得很过分,但是孝榆……也遵守得太过分了吧?想起来她很搞笑她大喊大叫说要绝交,那时候没信过,原来是真的……
搞什么,连续好多天了都在想那个女人。他烦躁地拿过了床头桌上一本书过来看,满眼都是英文看了更烦,顺手丢在地上,睡不着也不想起来。
“笃笃笃——”有人在敲他房间阳台的门,织桥一怔:没人从他房间通过,有谁会从阳台进来?小偷吗?从床上爬起来一看:一个满头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女人满脸黑线地在敲他阳台的门。
女鬼啊?他的第一反应,然后才知道她是从隔壁房子的阳台跳过来的——这种把戏他已经差不多忘了,在他们还是十五六岁的时候经常从两栋房子相隔二十厘米的阳台之间跳来跳去,也不怕摔死。头脑里什么都没想,下床直接去开门,门开了一阵冷风扑面而来他才有了真实感:孝榆爬了他家的墙,冲进他房间来了!
“砰”的一声,孝榆反手关上灌风的玻璃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看,他在床沿坐下,轻轻五指插入卷曲的头发往下捋,“Sa……翻墙没有被人当做贼吗?”不知道为什么开口说这一句,分不清看到她翻墙来看他是什么感受,突然好像消失不见的吕织桥一丝一毫又慢慢回到他身上一样,慢慢地自在起来,无力感突然消退了很多。
“听说你病了?”孝榆上上下下打量这个脸色依然淡白近乎妩媚的男人,看不出来有什么生病的地方,伸手过去摸他的额头,“病了干吗不告诉我?我打了十六个电话发了三十八条短信给你,你全部都不回,还要怪别人不打电话给你。”她低声咆哮,东张西望怕被房外的人听见了,“干吗阿姨不给我来看你?你说了我什么坏话她误会我了?”
“嗯哼……”织桥笑了,“我今天做手术,没带手机在身上,后来老妈收了我的手机。”
她瞪眼,本来要生气却笑了:“切,阿姨什么意思嘛,好一点没有?”她按在他额头的手觉得应该已经退烧了,把他推在床上,盖上被子,“不许我来看你,我偏偏要来。”
织桥安分守己地赖回床上,被窝里温暖得他一动不想动,伸出被捂得一样温暖的手握住孝榆的手,他闭上眼睛:“我以为你不会来看我。”
“为什么?”孝榆在他床前拉了个椅子坐下,把他的手塞回被窝去,“我不是……”她顿了一下,低声说,“不是故意要和你吵架的,对不起。”
“是我说要你不要多管闲事……”织桥轻轻地笑,“我刚才想起来,不知道那时候在想什么,喂,”他凝视着孝榆,“如果我又去了坦桑尼亚,你会怎么样?”
“喂!”孝榆一声拔调的高音差点把她自己也吓到,连忙左看右看确认没有人听到,才恶狠狠地瞪着他,“你告诉我了,我就绝对不会让你去!拜托,你去那鬼地方干什么啊?毕毕他们说那是多重要多伟大多光辉的事情,我永远都想不通,我不管,我不会让你去的!”光说着不保险,她隔着被子抓住他的手,用力揉着,“你不在我无聊死了。”
“喂,我病死了你会怎么样?”他的心情大好,开始调笑,似笑非笑地看着孝榆不放心的样子,原来他的成就感一直从这么小的事情上来,只要他稍微动一根眉毛,就有人当做惊天动地的大事大吼大叫。
孝榆哼了一声:“等你病死了再说,你不是医生吗?说这么晦气的话干什么?”说是这样说,她还是摸了摸他的额头,掠了掠他的头发。
“对不起,去坦桑尼亚没有给你说……”织桥突然说,“说了我肯定走不掉对不对?”
“那当然!”孝榆压他的头,“如果我知道你休想去那么奇怪的地方,除非你带我一起去。”
“嗯哼……也不是很奇怪的地方,”织桥轻轻细细地笑,“那里的人都很淳朴,很相信医生。”枕起手臂他回忆地说,“那里的人对医生很好,医生少啊,很多病本来能治没办法治,最恐怖的是经常看到断手断脚没头的尸体,不太平就是不好。”
孝榆吐舌头作作呕状:“你看过很多死人?”
织桥的头移过来靠着她支在床上的手臂,她的手臂软软的,“很多,没感觉。”
这个变态在坦桑尼亚吃了很多苦吧?孝榆的手指无聊地在他微卷的头发里玩,五指插进去,好玩地“伸手不见五指”,郁闷的心情不知道什么时候没了,“喂,织桥啊……”
“嗯哼?”
“那时候为什么不来?”她思考着手下这个人欺负过她多少次,要一次一次算账。
“那时候?”他软绵绵地问,“什么时候?”听他的语气就知道他快要睡着了。
“叫我去东湖的那时候啊,不要说你忘记了!”她用力拉他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