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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爱他,先就要接受他的身份,承担爱他的责任,然后才能去“爱”。
嘉凛已然想通了我未能出口的深意,一声长叹:“原来,是我的身份害苦了你……”
我摇头:真正的原因是我们没有找到相处的平衡点。我们都是首次这样重视一个人,小心的揣测着对方的心意,迁就着对方的习性,唯恐会因为两者性情的不合,而发生冲突,因此才会无法放松。
所谓的相爱容易,相处难,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互相迁就固然不行,太过迁就,原来也会格格不入。
“不是因为你的身份,而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样跟你相处……”
这话实在乱七八糟,不知所云:“我遇到难题的时候,希望你帮我平复心情,但并不是想将这难题交给你去解决……哎……你到底明不明白我的意思,你对我太纵容的话,反而会让我更紧张!”
我越说越烦躁,竟莫名其妙的勾起一股邪火,甩开嘉凛的手:“你别把我看成小孩子了!”
嘉凛双眉一挑,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我,不怒反笑:“不是小孩子,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说的话会前言不搭后语,说变脸就变脸了?兄弟相处,还要怎样顾忌?你想怎样就怎样,难道还要我婆婆妈妈的哄哄骗骗不成?”
“嘿就是你婆婆妈妈的哄哄骗骗,才弄得我心绪烦躁!”
两人四目相对,瞪视片刻,突然觉得这样的吵嘴,实在好没来由,莫名其妙。
“我……”
两人同时开口,目光对换,我先收声。嘉凛语调滞了滞,口吻里带着些无奈:“好吧,我承认,我刚才说了大话。我有时候也会不知道该怎样对你才好我想你站在我身边,助我一臂之力;又想将你好好的护着,不让你去经风历雨。”
这样矛盾却真实的心理,却是他头一次在我面前直接说出。虽然是他故意示弱,但却有效的缓和了我的紧张,我终于镇定下来,叹道:“什么人我都能与之坦然相处,偏偏在你面前,我有时候会连手脚怎么放都颇费踌躇……喂,你那是什么表情,皮痒是吧!”
严肃的话题变成了嘻笑,好一会儿,两人才重拾情绪,将注意力转回那本手本上:“元族虽然尚武,可也没到口齿之争,就灭人家族那么夸大其词。朝纲定制,我会下诏令,凡是言官言事,不因其言而责罪,那书生之忧,你可以免了。”
“不罪言官,是明君纳谏必备的要件。我真正忧心的事,却不仅如此。”
我这时候神智清明,终于理出了一个头绪:“安都办了民报,各地定会效仿。学子文人,笔锋尖锐,针贬时弊,有反对的声音不足为奇。好处是可以借民议监督政务,坏处是舆论难以控制。这也算了,最让我恐惧的一点,却是我因此而联想到……”
我停顿了一下,抬头看着嘉凛:“中昆的老百姓心里最需要的是什么,最厌恶的是什么,我其实并不知道。我有些想法可算是想当然,未必符合中昆的实况。”
“何不食肉糜”的事,笑话也还罢了,真的出现,岂不是害苦了天下百姓?
嘉凛静静的听着我说话,沉吟片刻,才问道:“你想出宫,到民间走走?”
“嗯。”
我的紧张在嘉凛柔缓的语调里终于完全松驰了下来,心思沉静,就想起了宫外的小小和管鬼祖等人。早晨晁视参加大朝会时带来了管鬼祖的话,小小后天用最后一付药,他全身经脉改造成功与否,就看明天的结果了。
管鬼祖在小小用药的中期最是紧张,后期反而松驰下来,放缓了用药的进程。我看他那胸有成竹的神态,倒也不为小小担心。只是在宫里连住几天,被这皇宫的气氛压着,心理上实在疲惫,就想出宫。
想听听安都街道市侩的声音,想看看市井百姓思想单纯的脸。
“为什么?”
我渐渐地喜欢上了这种静夜相对,轻言商询的气氛,微微一笑:“你听”
偌大的寝宫,暗里侍候听传的人不在少数,可那些人,竟连呼吸之声也细不可闻。深宫寂静,悄无声息,除去我和嘉凛说话的声音以外,只有沙漏细落,油灯燃烧之声。
嘉凛倾耳细听,不明所以:“没有什么异常啊。”
他想必对这种清静习以为常了,根本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我暗暗地一叹:“这里太静了!皇宫远离了人群,是权势集中的孤岛。在这里,听不到凡俗喧哗,看不到权势以外的东西。不用着意经营,就已经有了一股压抑萧杀之气。这样的静,冷清,甚至于透着无情,我不喜欢这种氛围;我喜欢站在人群里,哪怕听到的是贩夫走卒的粗言俗语,可那些平平常常的事,会让我感觉到生活的真实。”
嘉凛静默良久,苦笑一声:“阿随,你的紧张,其实只是不适应身份的变化。”
“大概是这样吧。”
虽然挂心的事并没有落实,但此时我竟也可以暂时将事情暂时撇开:“这事等明天朝会结束再说。夜深了,我想睡。你的军务处理完了没?也早点睡吧。”
“你先睡,我等会儿再睡。”
连日精神紧张,今夜松懈下来,倦意浓重,匆匆洗漱,沾枕即睡。
沉睡无梦,直到身上一重,胸口气息不顺,才睁开眼睛。灯光晦暗,我看不清嘉凛的神态,却能感觉到他饱含情欲的急躁。
嘉凛的肌肤微带凉意,还有些水迹,想必是洗了冷水,实在压制不住再过来的。
我睡意再重,遇到这种情况也睡不下去了。
“你日夜操劳,难得空闲,竟还有这份精力,我可真服了你了。”
嘉凛双臂用力,几乎箍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有些吃惊,嘉凛的情绪有些不稳,不同寻常,却不知出了什么事。
“你到底怎么了?”
嘉凛汗水涔涔,声音沉喑,却不是知因为情事,还是因为心事:“阿随,你会不会怪我?”
怪他什么?这话也说得恁没头没脑了。我心思几转,才明白他此时心里还记挂着刚才说的身份适应不良之事:“这怎么能怪你?两人相处,总会有适应不良的时刻!”
原来他也会有这样患得患失,无法定夺的时刻,我好笑的同时也觉得感动,反手抱紧他的脖颈,深深地叹息:“嘉凛,我只觉得,在这世上,还有你在我身边,实在太好了!”
第五十四章乌衣巷
果不其然,因为士庶之争,我提出的赋税法反而成了士族庶族争斗妥协的产品,双方就取税的多寡争论一番,大名目还通过了。
赋税之后,便是游民招抚等具体问题的商议,本来有人提出了军制整顿,但被闻是真一句:“政制军制二者不同,政制人人都能评议,军制非专才不能解其中之味,且涉及机密,不能朝会公议。”打了回去。
相对昨日来说,今天朝会商议的事,对各方都利多于害,争执不大,可称气氛和缓。到了下午,朝会比我预计的结束得更早。
我待众人散去,便回头对嘉凛说:“昨天你可是答应让我出宫的。”
“你更衣了等我一会儿放心,我不会赖你的!”
双姝不施脂粉,一副中昆小家小姓的女仆打扮。姝鬟沉静的跟在我身后,姝妙却不住的往宫门张望,神色也有压不住的喜意。
我想着可以出宫,心情轻松愉悦,看到姝妙的表情,忍俊不禁:“你这性子,日后要是让你常驻深宫,那可怎么办?”
姝妙咭的一笑:“奴婢和姝鬟是武卫,可不是文侍。要不是怕公子日常起居用珊珊、珊影不习惯,才不会叫奴婢天天呆在宫里呢。”
她说着又往门口张了张,嗔道:“主公怎么还不来?这宫里的气氛实在不好,再不出去走走,闷也闷死奴婢了。”
双姝姐妹跟在我身边,虽然口头自称没改,说话的内容却随意了许多。
三人说说笑笑,等了片刻,突然听到一声轻咳,嘉凛一身粗布衣裳,衣着便如中昆的普通行商。
双姝想必是跟着他游走中昆,见惯了他的各种打扮,并不惊讶。倒是我吃吓不小,呆了一呆。
嘉凛笑吟吟的走过来,架势十足的唱了个喏,问道:“小郎意欲何往?”
郎是中昆对庶族出身的富家子弟的称呼。民间的青年被同辈或长者称为“小郎”,一是尊敬,二是亲昵。郑百工等老师傅与我相熟后,也是这样称呼我的。
嘉凛这一叫,使我呆上加奇,拱手作揖,强忍着笑回答:“正欲往市井盘货贩卖。未知兄台这一身装扮,行止如何?”
嘉凛居然一脸正色,欣然回答:“愚兄行止与小郎相若,正堪同行,不知小郎能否见容?”
两人的对答,简直就是在扮戏文,我忍了又忍,实在撑不住了,笑得眼泪直流,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问:“你的军务处置好了?”
“我已经安排好了,其实最近几天战况没什么变化,事情也不多。”
两人便衣简装,和双姝姐妹出了内宫,到了大街上,却又犯了难,不知该往哪边走好。
“难得出来一次,不许你去城北……”
我知道小小多少令他不快,有他陪着城北是肯定去不成了。
“我也不去四方楼,那是你的根基所在,跟在里面也差不多,没什么意思。”
姝妙插嘴道:“城南商贾云集,货物齐备。二位郎君既然是去了解行价的,往城南走再合适不过了。”
嘉凛的四大使女早在嘉凛回西元时,就已潜在了安都,协助四方楼的掌事收集谍报,对安都可说是了如指掌,姝妙的建议,自然不差。
禁令一解,安都的商贸又繁华起来了,这当中又以城南恢复得最好。
市井里铺面大开,街道旁摊点摆设。因为已到了下午日落时分,街上行人大减,生意不旺,叫卖的商贩也少了兴头。
我和嘉凛停停走走,因为光是问价不买,问得多了,少不得要挨商贩的白眼。
从街头问到十字路口,那摊位却是卖猪肉的。屠夫生意清淡,闲着无事,早就注意到了我们这光问价,不购物的一行四人。我走过去,还没开口,他已经没好气嚷道:“小郎君,你要是只问价,看看我摊上的肉过干瘾,就边上让让,别站在正中碍着我做生意!”
嘉凛也凑趣,果然拉着我往肉摊边上让:“大叔说的是。”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对那屠夫拱拱手,笑道:“大叔见谅,小侄一家因为战乱流落江湖,想在安都定居,所以才会出来问问安都的柴米油盐。”
那屠夫呆了呆,看看我,再看看嘉凛,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再说话居然有些口吃:“小……郎……郎君说的是,如今这世道乱着呢,也就只有安都安稳些了。虽说安都柴米贵,可不用打战,总是好的。”
我看了嘉凛一眼,笑道:“柴米太贵的话,定居也难啊!而且安都城破没多久,新朝的皇帝还没登基,也不知道他的品性怎样,万一他穷凶极恶,跟旧朝皇帝一样蹧践咱们老百姓,那可糟了。”
那屠夫闻言脸色微变,显然心里有些忐忑。嘉凛瞪了我一眼,对那屠夫道:“大叔,我家小郎顽皮捣蛋,信口胡闹,你别放在心上。”
那屠夫想了想,叹了口气:“哪里有皇帝不蹧践百姓的?不过这新朝的主公,除了禁市和征用民夫以外,倒真的没有纵容士兵到百姓家里抢劫杀人。也不像旧朝那狗皇帝一样,每月都征税。小酒馆的老高说,这新朝的主公现在行的仁政,是在招安百姓,收买民心。”
我微微吃惊,笑道:“大叔的话说得有道理,老高还说什么了?”
“老高说话,有时酸溜溜的,听得入耳的我才听,听不入耳的,哪个去记?”
那屠夫嘿嘿一笑,却终究不免凄凉之意:“这么些年,前朝皇帝每月征税,每季征役,蹧践得咱们老百姓猪狗不如,早晨出门不晓得晚上是生是死。这新朝的主公征税少,征役还给钱。管他是招安还是收买,这好日子过得一天算是一天呗。”
嘉凛笑道:“大叔说的哪里话,既然是好日子,就该挣命活个够本,哪里有过一天算一天的道理。”
那屠夫咚的一声将手里的斩骨刀砍在案板上,笑道:“大郎君,你这就不知道了。这新朝的主公现在虽是好的,谁保得住他不变坏?再说”
他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说:“这也是心狠手辣的主儿,虽说民宅没有纵容士兵劫掠,安都城东那些豪门贵族却遭了灾。听说那里住的二十几万人,除了女子,全都杀了,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呐。”
他这话虽然有些水分,但搜杀顺朝宗室,安都城东被元兵血洗却是不争之事。我看了嘉凛一眼,也压低声音问道:“安都当时不是禁市吗,大叔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那屠夫一时语塞,支吾道:“反正就是这么回事。小郎君,你要真想在安都定居,就一定要记得,城东的房子是不能买的,那地方煞气太重……”
难为他与我海侃的同时,居然保持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领,见有人走到摊前,立即一个箭步窜了过去,笑脸相迎:“郎倌……”
我看他操刀砍肉,与人称斤计价,赶紧告辞:“多谢大叔指点。”
那屠夫忙碌里还能分嘴招揽生意:“两位郎君慢走,定居后要记得多来照顾生意啊”
“一定一定。”
我和嘉凛讨论着中昆的民风习俗,徐步而行,处身市井,时间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安都解禁的同时也除了旧朝的宵禁,夜色一浓,瓦舍间便有人挑起风灯。一时市井里灯火渐明,映着次第摆开的夜食摊点,蔚为一观。
我闻着煮面的香气,突然觉得腹中饥肠辘辘:“我饿了!”
姝妙抢先几步,奔到一个人最多的摊点面前,装腔作势的哄出一张空桌来。
“旁边的摊位有的就是空位,你偏爱去跟人抢这个。”
“郎君有所不知,生意特别好的地方,一定是吃食的口味比别家好。”
姝鬟应了一句,给我和嘉凛这样对生活细节不用心的门外汉上了一课。
姝妙报了两份大碗,两份小碗,那摊贩快手快脚的下面,听到姝鬟的解释,得意之情形容于色:“某家这面是高郎倌教的方子做出来的,用料十足,保证两位郎君和娘子吃了还想吃。”
那面条入口香滑柔韧,简简单单的,竟有一股令人回味的余韵,连嘉凛也不禁赞了一声:“好!”
我嘴里吃面,眼角余光看见面摊旁边那店铺挂出来的风灯,微微吃惊,那风灯上贴着的字分明就是“小酒馆”。
“老板,难道这给你和面的方子的高郎倌,就是小酒馆的老高?”
“可不就是!”
摊贩一面收钱,一面唠叨:“高郎倌可是好人呐,可惜性子怪了些……”
走到小酒馆前,就着昏暗的火光,可见门边的楹联:“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
与楹联不衬的,却是冷清的店堂,柜后的枯瘦少年也不迎客上茶,懒洋洋的说:“小店惯例,入夜便不卖酒,二位郎君如要喝酒,请移贵足,左走三十步。”
姝妙嗔道:“你这店家好没道理,不卖酒还夜里挂着酒招干什么?”
那枯瘦少年不慌不忙的说:“娘子有所不知,小店晚上的酒招,为的是邀街坊邻居一起闲谈。”
嘉凛拍拍我的肩膀,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却见内堂正中挂着一副画轴。隔得太远,光线又暗,我看不清画的是什么。嘉凛见我疑惑,画是一时说不清的,便开口念道:“对酒当歌,自是英雄本色;平冤辟恶,方为好汉真情!高云歌酒狂涂墨。”
这画上的题词,自有一番凌云壮志,锋芒毕露。这样的人,怎么四方楼的情报网竟是一点消息也没探到?
姝妙还在跟那枯瘦少年争辩,姝鬟却脸色有些难看的说:“这人是旧朝败亡,才显露锋芒的,奴婢也是今早去查小郎手里的批本作者,才知道城南有这么个人。可没想到晚上就到了他店里。”
我和嘉凛愕然,却听到那枯瘦少年被姝妙逼急了,叫出一句话来:“小娘子说的哪里话,自高郎倌开店以来十五年,小店就没夜间沽过酒。以前是因为宵禁,现在虽然不禁了,但夜不沽酒规例可没改。”
我和嘉凛对视一眼,嘉凛笑道:“隐于市井的人肯显露锋芒,我是不是可以沾沾自喜一下?”
我想想昨天那手本里的话,心里一松:“咱们去找这位高郎倌喝酒聊天?”92D9C0E盏熟局走结:)授权转载 惘然【ann77。bbs。】
“到了这里,遇到这样的人,岂能不去一见?”
姝妙胡搅蛮缠,早把那枯瘦少年说得气弱心虚。
我对那少年拱手道歉,笑道:“在下为见高郎倌而来,实无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