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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海诗词集 》上册收有周汝昌与陈朗唱和的几首诗作。其中有周汝昌一组四首绝句,题为《 洋历八五年除日,收诵朗公自杭惠诗札,为拙句凡三次韵,笔笔警策,明日是元旦嘉晨( 原注:非辰 ),乃吟四小句以报之 》:
一
数柯庭树见寒林,淡宕空明晚照沉。
贪数归鸦成久立,巢深巢浅替关心。
二
逐日偿渠墨债来,何曾忙里剩吟怀。
寒窗忽展钱塘札,无限灯花照眼开。
三
虽是洋风也岁除,数声炮仗有如无。
鞭牛几日夸牛耳,画虎连朝振虎须。
四
次韵真如土委地,属联惊识笔生花。
报君仍是一张纸,惆怅新诗管物华。
而下册也有陈朗赠周汝昌的长短句,其中一阕写于乙丑( 1985 )年,题为《 金缕曲·读某红著戏呈脂雪轩主人 》:
红事纷如许,见忙忙、蜂围蝶阵,燕叨莺絮。月荻江枫何处夜?崩剥诗催离绪。道有个西轩旧谱,假作真时真亦假,这枇杷应合陪箫鼓,君自醉,客谁舞?
尊前身外闲凝伫,几沉吟、满庭芳积,午阴嘉树。偏是杜家工猜谜,肯把床头刀与?矜独会曹侯机趣。不恨同时非相识,恨同时孤负( 即“辜负”的通假字——引者 )先生楮。无鬼论,准看取。
“君自醉,客谁舞?”“矜独会曹侯机趣”——这还真能传达出一些周汝昌研究《 红楼梦 》的“个中滋味”。周汝昌于甲子( 1984 )年写的一支自度曲,最能体现这种旨趣风貌:
为芹脂,誓把奇冤雪。不期然,过了这许多时节。交了些高人巨眼,见了些魍魉蛇蝎,会了些高山流水,受了些明枪暗钺,天涯隔知己,海上生明月。凭着俺笔走龙、墨磨銕、绿意凉、红情热。但提着狗续貂,鱼混珠,总目眦裂!白面书生,怎比那绣弓豪杰——也自家,壮怀激烈。君不见欧公词切。他解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怎不教人称绝!除非是天柱折,地维阙;赤县颓,黄河竭;风流歇,斯文灭——那时节呵,也只待把石头一记,再镌上青埂碣。
《红学泰斗周汝昌传》 八十年代:走向辉煌“慧地论文”与“兰亭遗韵”(1)
红学研究之外,周汝昌在古典诗文解注、古典文论研究、传统诗歌创作和书法的书写及考论方面也取得了突出的成就。
20世纪60年代出版过《 杨万里选集 》、《 范成大诗选 》和《 白居易诗选 》,前面已经提到。其实际的研究操作则可以追溯到抗日战争的失学时期。周汝昌曾这样夫子自道:“我的精神‘生活’是‘地下活动’:一是作诗词怀念故国反侵略,悲愤激烈,见者只有二三人,皆表惊讶。再就是以治学自遣黑暗岁月,整整六年,其内容包括文字语言、诗词笺注、书法探究。成稿有《 石鼓文新考 》、《 津沽方言解注 》、《 辛稼轩词编年 》、《 温庭筠〈 菩萨蛮 〉详注 》……这些,大抵历劫散佚。”(《 治学历程 》,见《 当代学者自选文库·周汝昌卷 》,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10月出版。 )
散佚的成果当然可惜,但其治学的“功夫”却也积淀下来,后来在许多课题上偶然涉及,都能有不凡的表现,可见渊源有自。如果说周汝昌的红学研究表现了体系宏大、卷帙浩繁的特点,首先以其“量”让人移神夺目,那么他的诗文理论研究则以其“精”而让人首肯心服,虽然著作不似红学研究成果多,却每下笔都别具一格,包蕴深厚,能引逗出无穷的话题,潜涵着一个有待开发的学术体系。
保留下来的论文,比较早的一篇是写于1952年8月的《〈 楚辞 〉中的“予” 》,其时已在成都。这篇论文是因读文怀沙《 屈原九歌译 》而引发,当时文怀沙的楚辞译本非常风行,而文怀沙又是《〈 红楼梦 〉新证 》的责任编辑,这其间的因缘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篇文章对《 楚辞 》中出现的“予”字,分别情况予以论证,认为并不是所有的“予”字都是“我”的意思,在有的情况下只是语气虚词。由于这一文字训诂的新发明,对《 楚辞 》中不少文句的解读也就不同于传统的成说。引一两段论文中的话:
好的《 楚辞 》本子,“余”“予”丝毫不乱,分得很清(坏本子如戴震的《 屈原赋注 》,把“余”多乱为“予”,实要不得),翻一下的结果,就有个印象:为什么某处用“余”?某处又用“予”?似非无故。进一步的印象是:“余”在句头句中的极多,在句尾的很少。而“予”则多在句尾……
然后逐条分析了《 九歌 》中《 湘夫人 》、《 大司命 》、《 少司命 》、《 河伯 》、《 山鬼 》以及《 离骚 》和《 远游 》中的十处“予”在句尾的例句,正论反证,都表明:
若必拘定旧说,赋“予”字以“我”义,是多半讲不通的。……“予”在这里可能只是一个声音,而没有实义。
这样,那十个例句都产生了新解。如《 湘夫人 》中的名句“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传统的解释都是说“愁予”是指怀念湘夫人的湘君之第一人称。而按周汝昌的新解,则“愁予”只是第三人称的描述,周汝昌并将这两句依新解翻译成白话:
高贵的公主——湘夫人啊!你降临在北岸的水旁,
你的双眸渺渺远望,流露出无限忧郁的辉光。
而一般的翻译都是把第二句作第一人称处理的。远的如文怀沙的译文,近的如上海辞书出版社1998年12月出版的《 先秦诗鉴赏辞典 》的译文,“予”都作湘君怀念湘夫人的第一人称:
高贵的公主——湘夫人啊!你降临在北岸的水旁,
用尽我的目力我却看不清爽,使我无限忧伤。
( 文怀沙译文 )
美丽的公主快降临北岸,
我已忧愁满怀望眼欲穿。
(《 先秦诗鉴赏辞典 》译文 )
而郭沫若的译文似乎与周汝昌比较接近,对“予”不作翻译:
公主们来在这偏僻的岛上,
望眼将穿,绕着愁肠。
当然先秦典籍的文字释义,是有各家说法的,周汝昌的这种解释也只是一家之言。但至少,这篇论文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且颇有创意的,而其研究方法,也是版本考察、文字训诂和文本之细读详绎互相结合,“综互合参”的。
周汝昌在燕京大学作本科毕业论文,就曾经把陆机的《 文赋 》翻译成英文,并作了一些研究。所以,他对中国古典文论的关注钻研也是很早的。1963年第2期《 文史哲 》,发表了他的一篇长论文《 陆机〈 文赋 〉“缘情绮靡”说的意义 》。论文开头就说:
晋代陆机的《 文赋 》,是我国文艺理论批评史上的一篇极为重要的作品;而《 文赋 》中的重要论点,应当首先数到“缘情绮靡”一说。
可是,“缘情绮靡”四个字的确解到底如何?看上去,似乎不复杂;稍一追求,则问题就很多了。大约从唐代开始,人们对这四个字就有了误会错解。这种误会、错解,在诗坛上起了不小的坏影响,因而也影响了大家对陆机文艺理论的评价。
周汝昌从“缘情”、“绮靡”和“缘情体物”三部分作论证,说明这些词句的意义和关系。
针对已有的一些权威解释,如清代的张惠言和朱彝尊,以及袁枚、纪昀( 即影视中大加渲染的纪晓岚 ),周汝昌指出其错误的理解阐释,而且“由于这班人的误解、歪曲及其影响所被,加上对‘绮靡’一词的更大的错会,再看到六朝时代南方民歌小诗中的许多情歌和士大夫的‘艳体’,于是就有人指责陆机,说他是纯艺术论的、唯美主义的、形式主义的倡导者,似乎要他负全部诗歌史上的坏影响的重大责任”。
那么,陆机所谓“缘情绮靡”到底是什么意思?
周汝昌深入文本,考证词义的演变,并参阅征引朱自清《 诗言志辨 》等前人论说,条分缕析,首先阐明“绮靡”并不是字面上形式美、颓废美的意思,而是“精妙之言”(《 文选 》注者唐代李善语 ),是说诗比其他文体要精妙得多——细密精致,蕴蓄微妙得多。
进一步得出结论认为陆机说“诗缘情而绮靡”,是与“赋体物而浏亮”并举的,他的用意不仅是说明诗和赋这两种文体的不同,也兼有“情”和“物”的联系,陆机并不是以“体物”来专指“形似”的“描写”,也不能说他有重“情”而轻“物”的倾向。陆机文论的意义,是从他那儿开始,才有明确意识将“体物”和“缘情”渐渐在诗里“通力合作”起来。
事情已经很清楚:“体物”的赋,侧重直陈铺叙,所表达的意思以及与此相适应的文气、语调,都比较显豁晓畅,读起来、理会起来,都比较朗爽通达,甚至淋漓痛快,因此就是“浏亮”。相对的“缘情”的诗,侧重沉吟涵咏,所表达的情致,都比较细致深隐,而与此相适应的,自然就是低徊往复,沉郁蕴藉的语式声调(这自然都是指当时的古典抒情诗而言),读起来,理会起来,也比较需要优游潜浸、循回体味,因此,这就是“绮靡”了。
《红学泰斗周汝昌传》 八十年代:走向辉煌“慧地论文”与“兰亭遗韵”(2)
那么,为什么会发生错会误解呢?这是由于陆机的《 文赋 》,本来是一篇广义的文论,并不是一篇狭义的诗论;而陆机作为一位作家,却是一个诗人,而不是一个散文家;再加上他的“缘情绮靡”提法特别鲜明新颖,是一种创造性的“自铸伟词”,首先引人注意,这就容易使读者发生一种错觉,以为他是重诗而轻文,重“缘情”而轻“体物”。而其实并非如此。
至于陆氏的“缘情说”被特别强调起来,发生了很大的影响,当然也是事实,不过那实际上是较晚的事情,另有其客观背景与条件了。
周汝昌在论文的最后归结到讨论“缘情绮靡”说在整个中国文学史和中国文化史中的意义:
从这里说起,值得我们思索、探讨的东西就太多了。
例如,“绮靡”和“浏亮”两种不同的风格,就关涉到我国文学史上的许多问题。唐诗和宋诗的区别消长的问题,宋词婉约派和豪放派的异同的问题,文学上的秀美和壮丽两种美的问题,作家的高明和沉潜的性格的问题,创作手法上的比兴和题咏的分合的问题,等等,恐怕认真研究起来,就都须从陆机的提法里面去参互印证一下,那研究才能更为全面。
例如,自从“赋者,古诗之流也”从附庸蔚为大国以后的发展、兴衰问题,我们这个诗的国度里独独缺乏史诗、叙事诗而抒情诗成为诗、词、散曲的实际本质的特殊现象的问题,若讨论起来,恐怕也不能离开陆机的“缘情绮靡”说的头绪。
这又是周汝昌治学一贯风格的体现:从具体的微观的问题进入,目光却延伸到了更为高屋建瓴的宏观的文化视野,引发出更多的研究课题。正像对《 红楼梦 》的研究从具体的文本和作家考证而提升到“新国学”和“中华文化之学”一样。当然对《 文赋 》的研究还仅仅是“提端引绪”,许多论题有待进一步展开,后来的人如果善于学习,接着这个话题拓展深入,继续作下去,是大有可为的。
对《 文心雕龙 》,周汝昌则更为热爱推崇。《 文心雕龙 》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空前绝后的一部体大思精的文学理论著作,它的作者是南朝梁代的刘勰,后来出家为僧,法名慧地,因此顾随曾以“慧地论文”赞誉《〈 红楼梦 〉新证 》。周汝昌撰有《〈 文心雕龙·原道 〉篇的几个问题 》和《〈 文心雕龙·隐秀 〉篇旧疑新议 》两篇论文,分别刊于《 河北大学学报 》1982年第1期和1983年第2期。
周汝昌自己曾说,对于《 文心雕龙 》,曾经投入很多心力阅读研究,也颇有心得收获,而写出来的有限,除了两篇论文外,许多札记和《 文心雕龙 》五十篇的“关系”图表则因“文革”浩劫而无可寻觅。不过这两篇论文是很有学术意义的,涉及《 文心雕龙 》研究中的两个大问题。第一篇讨论的是刘勰著此书的主旨,是不是主张文章的极致( 即文章的最高境界 )就是“归于自然”而轻视人为的文采;第二篇则力辨《 文心雕龙 》中的《 隐秀 》篇不是伪作——翻了从清代的纪昀开始即成定论的一桩“龙学”公案。
一种习以为常的观点认为,刘勰主张“文贵自然”,人为的文采则是较低级的境界。周汝昌通过细致深入的考辨,证明这种说法实在是断章取义,是把书中《 原道 》一篇中的“自然之道也”一句话从全书的大整体中割离孤立起来,再引申出一种解释,实属似是而非。周汝昌论证说,刘勰的原意是说:无心之物如草木云霞,尚且有文采表现,人为万物之灵、“天地之心”,岂能反而独无文采呢?因此人有文采,正像草木开花、云霞布彩一样,都是自然而然的道理。刘勰本来就是在为人有文采寻求理论根据,怎么能误解为是主张“自然”不要文采才是高境界呢?再看其第四十四篇《 总术 》,带有总结性,正是讲作文章的规矩、法度、构思、谋篇、炼字……各种作文章的层次、技法,并且从反面指摘瑕疵病害,还论述修养、涵育等等,这怎么能说刘勰主张作文是以“自然”为宗旨而不要人为的文采呢?其实只要看看书名“雕龙”,也十分清楚,正比喻“人工”可夺“天巧”。通常所谓文如“天成”、“行云流水”,那实际上是指功力纯熟深厚所达到的境界,那不过是貌似“自然”,无非是大匠之能泯其“斧凿痕”而已。
《 文心雕龙 》中的《 隐秀 》一篇,从元代以来,残缺不全,到明朝天启年间,钱允治( 功甫 )从阮华山所藏的宋本补得四百余字,乃成全篇。清代的纪昀为《 文心雕龙 》作批时,首次提出疑问。后来的专家士子,就都认定这后出的四百余字是明人伪造。后来著名学者黄侃又提出,宋代张戒的《 岁寒堂诗话 》中引《 文心雕龙 》,有“情在言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两句,而这十二个字却不见于钱允治从阮华山藏本中所补的四百余字中,因此断言宋时另有原本,传本是明人伪造又得到一个力证。这样,新的注本如范文澜的《〈 文心雕龙 〉注 》等,都把那四百余字删去,恢复了残缺时的原貌。
周汝昌在论文中说:“黄氏此说,虽然大家靡然从风,众口一词,其实却是无多大价值的。”他经过详实的论证,说明张戒诗话中提到《 文心雕龙 》的“文例”,是以己意“撮述”而非原文引录,是一种概述性的说法,所以并不能以张戒的那两句话来判定传本的真伪。周汝昌的论证是很有说服力的,“龙学”的集大成式著作——詹瑛的《〈 文心雕龙 〉义证 》(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8月出版 )中就大量征引了周文所论,表示完全赞同周汝昌的意见,并且附印了增补的《 隐秀 》下半篇之刻板书影两张,从字的刻法和避宋真宗的讳这些特点,证明“可见抄补《 隐秀 》篇时,就照着宋刻的原样模写,而梅子庾补刻这两板时,也照着宋本的原样补刻”。
周汝昌的这篇论文又曾被收入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的《 名家论学 》。这部书是香港中文大学郑子瑜教授主编的,征稿信由周策纵转周汝昌,当时周汝昌正在美国讲学,那天正好在周策纵家做客。周汝昌把这篇旧文提交,并附加了几大段的“后记”,其中说:
这篇论文并不算太长(将及万字),而其内容,实已涉及到了研讨学问的不少问题,说起来都是令人感触多端、深思而长叹的事。比如,在我国文化史上,越是重要的受人注意的名篇杰构,越是蒙受着许许多多的烟埃迷雾,特别是有一些颠倒是非、淆乱耳目的见解和说法,却往往来自“权威”“名家”。每当有这样情况时,其影响之巨大,贻误之深广,实难计量。这实质上都要涉及到学与识的问题,治学论事的精神与方法的问题。
《红学泰斗周汝昌传》 八十年代:走向辉煌“慧地论文”与“兰亭遗韵”(3)
《文心雕龙》是我最喜爱、最佩服的我国传统文学理论巨著。能用骈文表达这么丰富的内容,真是一种奇迹。……今将商略《隐秀》的这一篇,重加核订,以存孤学微尚之一斑,因为它的内涵更是极关重要:在中国文学理论史上,刘彦和(刘勰字彦和——引者)第一个提出了“情韵不匮”这一美学标准;而他又指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