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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65-燕子-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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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荣恩方才摇摇晃晃站起身,卓教授和穆先生就一起宣布,用完午餐后我们全体下课,这天下午停止排练,空出教室,让穆先生和他的工作班底在舞坪上仿置出舞台景象。    
    荣恩啪一声又倒了回去,如释重负,我们也都趴在地板上,全身上下只剩指甲没累透了,懒散了没多久,却见到二哥已罩好外衫,提着背包问我们,要不要跟她去游泳。    
    一时之间哀鸿遍野,但每个人都爬了起来。“我去。”我也喊着说。    
    任谁都看得出来,精力过人的二哥,给累坏的舞团重新带回了活力。这天下午的冬阳异常暖和,直接穿着舞衣下水的我们是游泳池里一把艳色落花,仰望灰色云层里透露的一点蓝天,放松四肢随波漂浮,轻轻地滑过了龙仔的身畔,我觉得这是天堂。    
    游到了傍晚,二哥又请大家晚餐,在财大气粗这方面,她果真继承了克里夫的角色,我们都知道,在百老汇正当红的二哥非常富有,这时我才想到了,登台之后的巡回演出期并不算短,二哥这次回来给卓教授救急,不知她放弃了美国多少演出机会?    
    饭后大家各自雇车回家,龙仔邀我与他同行,坐上他的重机车,我知道他没驾照,他知道我没戴安全帽,一路违规,机车经过了卧龙街却直接穿入辛亥隧道,抱紧他的腰,我将脸枕在他的肩胛,去哪里都好,都好。


第三部分 快乐的日子卓教授的舞团(8)

    我们在黑夜里来到了新光路底,这是动物园的后门,此时四望阒无一人,黑幽幽的山谷里,听得见起落的兽鸣。    
    龙仔借了我的发夹,片刻就开启了铁栅门锁,我们一路在兽影幢幢中漫游,直到了非洲动物区。    
    “带你去看一个朋友。”龙仔用手语说。    
    我们就看见了那只土狼。    
    在狭小的兽栏中,那只苦闷的四脚动物绕着人工铺设的水泥小径和惟一的一棵枯瘦的尤加利树来回踱步,我和龙仔坐在它的前方不远,花了整整一个钟头,见它以相同的巡回路线,永无止境地绕圈不停,它拖着粉红色的长舌,它在每次相同的细微处仔细闻嗅,它是在寻找出口。    
    静静并坐在兽栏前,龙仔打亮了随身的小手电筒,他的那只旧书包里储藏着对我来说十分出奇的东西,大量的纸笔,随地练舞用的滑石粉,一卷用处可疑的细钢索,两面镜子,宽胶带,还有几把光度不同的手电筒,所以当他背着书包行走时,总不免要发出哐当的噪音。    
    龙仔随时需要光源,他将手电筒朝向我摆设,我是漆黑动物园中荧荧发光的仙子,和深海夜光鱼同属,我将上半身保持在光圈中,好让龙仔看得分明。    
    我已清楚龙仔的惊悚来自于突然的碰触,像是不意在我们耳畔炸响的一声爆竹,文明的方式是保持在他的视线之内,进入他的宁静的动画世界。    
    但是光圈又阻绝了我以外的景象,现在龙仔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人,我的一颦一笑无限量夸大,所以我羞涩了,静默中我揣想着龙仔的知觉。    
    声音于他是波浪,龙仔曾经这么说,那就是柔软的深海潜航了?无锐角的海潮一波波涌来,海底火山爆发,鲸鱼靠近又远离,都解读以平面的雷达屏幕。    
    没有声音的晚风,是发肤上的一阵骚动。    
    没有声音的说话的脸孔,是聚散飘幻的一片云朵。    
    单以视觉捕捉的世界多么奇怪,奇怪之最,必定是高声咒骂时的卓教授,她用声带制造出了那么巨大的精神压迫,没有声音的疾言厉色,应该是逗趣多过于恐怖吧?    
    这一切都映象在眼底,龙仔的双眼出奇的专注,对谈时绝不回避视线接触,这和我所熟悉的世界不同,太过度倚赖言语,让我们其余的部分不动声色、不可捉摸、不露痕迹,这是文明也是损失,我开始喜欢龙仔的沟通风格,他的用上感情的凝视,他的毫不遮掩的好奇。    
    “你很冷吗?”龙仔非常认真地望着我,用一个抱紧胸口的手势这么问。    
    “不,不冷。”我说,但是寒风中我没法禁止眉尾的一丝挑动。    
    龙仔脱下他的外套递给了我,他看出了我的冷,这是一个动态图像化的世界,所以他看得非常细微,细微而且真切。我将手电筒转个方向,我们一起望向土狼。“总有一天,我要放了它。”龙仔写在纸簿上。    
    “那你就放嘛。”我写。虽然这种愿望的格局太狭小,我想我能了解龙仔的心情。    
    “总有一天。”龙仔用手语说。    
    “最近你都到哪里去了?”我书写问他,这几天的龙仔,总是近午才进教室。    
    “哪里也没去。”龙仔写,“我最近常常想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教授要我写笔记,要我在你们排练时想出来,什么是天堂。”    
    原来卓教授给了我们相同的考题。漆黑的动物园里面有什么猛兽正躁动不安,肉食动物的闷吼声,草食动物的踢踏声,声声牵引着我的思绪。    
    “我永远听不见声音,”他写,“太阳永远看不见黑暗。”    
    “对蝙蝠来说我是聋的,”我写,“对蜜蜂来说我是盲的。”    
    这样写完全是为了呼应龙仔的思索离奇。从小以来,对男人的审美观都着眼在学识上,我太重视饱学之美、健谈之美,孤绝于言谈的龙仔发展了另一种美,他让我格外体会到了,人文上的聪敏是另一种隔阂,在没能开发、没能开启的知觉层面,我比他更接近一片荒原。    
    龙仔站起来,攀过兽栏,土狼停止绕圈,戒备地低下身躯,龙仔伸出手掌,凌空轻轻压制土狼的情绪,然后龙仔一扬手,土狼仰天呜呜而鸣,不久之后群兽呼应雷动,惊心动魄中我捂住了双耳,龙仔回望见我的困扰,他的脸上显现了一些同情的模样。    
    一丝真情就像闪电一样穿透我心,对于龙仔的缺憾世界,我生出了一点朦胧相识的感觉。    
    龙仔一个纵跃跳回铁栏,星光依稀中我们向鸟园漫游而去。如今的我已经渐渐习惯了他的听觉障碍,和他的信手奇迹。    
    二哥托运的行李陆续抵达,已经是隆冬时节,她将几件非常粗犷的皮衣曝晒在梧桐枯树枝头,我们站在树下,不论男女团员,都望而觊觎不已。    
    不分晨昏,都有团员跟着二哥进出她的阁楼留恋不去,荣恩则干脆落居在那里,那一间窄窄的隔层屋越来越拥挤,原来二哥当初远去美国前就寄放了不少行李在阁楼中,现在加上新到的对象,她的房间已经近乎仓库。    
    二哥笑嘻嘻组装一架新抵达的手提电脑,每到下课时间她就上阁楼,自从回到舞团以后,她始终没动用克里夫留下的铁柜。克里夫物在人去,我猜想二哥见了也和我们一样感伤吧?    
    整间教室都被三层板布置成舞台雏形,只是为了让我们习惯方位,所以装潢是粗糙的,色彩也单调,倒是地板贴满了各色地标。    
    教室的上空也十分喧哗,许秘书陪着卓教授迁住进了最大那间阁楼,卓教授的体力每况愈下,她已经禁不起车程奔波,最后一个房间搬进了龙仔。    
    这天深夜,虽然还留着一群团员起哄,等着要和二哥打牌,但二哥选择和我继续练舞,她驱走了大家。独享着空旷的舞坪,现在我和二哥已培养出了共舞的默契,熟悉了对方的身体,排练正顺畅,二哥和我同时停下舞步。


第三部分 快乐的日子卓教授的舞团(9)

    龙仔背着卓教授下了楼,许秘书推着轮椅等在楼梯口,将卓教授抱上轮椅以后,龙仔就展开暖身功课。    
    卓教授终于接受了坐轮椅的事实,她使轮向前,指示我和二哥退到舞坪的另一侧,将半边教室留给龙仔。    
    龙仔那边的灯光都揿熄了,卓教授利用探照灯光指挥龙仔的节奏,他的舞影凌厉,卓教授的光束幻动,都让我和二哥饱受干扰,乱了阵脚,最后我们只有息舞,趴在地板上,二哥躺在身边静静抽起烟,我看着龙仔在布置粗劣的天堂中兼跳蓝白天使,从没感到教室里同时这样缤纷,这样死寂。    
    正要起身换装回家,二哥叫住我:“等等阿芳。”    
    她侧趴过身子,神乎其技地将烟蒂平飞弹进茶杯,再爬起来说:“给你看一样东西。”    
    随着她进了阁楼,我就问她:“荣恩呢?怎么不见人影?”    
    “轰走她了,”二哥先是遍地找烟灰缸,找到之后又忙着开启电脑,直到进入网络,她才神态悠闲地说:“那只蟑螂,黏住我了,我这里又不是蟑螂屋。”    
    我一听不喜,说:“二哥对荣恩的评价好像不太高?”    
    二哥露齿笑了,她连按键进入几个屏幕,才回答我:“那是你低估了蟑螂,我对蟑螂的评价才高了。蟑螂要比我们强得多。”    
    还没分清二哥的语意,她又加了一句:“你跟荣恩住,应该懂得我的意思。”    
    “不懂。”    
    “也没什么意思,只是好心提醒你,荣恩弄错了一件事,她以为住在一起的人,就是她的亲人。”二哥的房间真拥挤,她直接从电脑前回身,单手在床头几上冲咖啡,她冲了两杯。    
    我已经渐渐明白,二哥这人说起话来越含蓄,其背后的隐喻就越加大摇大摆,这次我没答腔,因为完全领受了她的暗示。二哥点了烟,一手端咖啡一手夹着香烟,她开心了起来,兴味盎然地瞧着我,她问:“听说教授赶你出去过一次?”    
    端过甜得腻人的咖啡,我据实以答:“没错。”    
    “那你还回得来?”    
    “回得来。”    
    二哥更开怀了,她不胜畅快地说:“教授人都要死了,又再碰上这种学生,也算是她的报应。”    
    “教授人还没死,我也不是故意气她的。”我说,“二哥你怎么能说这种风凉话?”    
    “阿芳,”二哥懒洋洋地将长腿搁上床铺,说,“做教授的学生,就要先懂得她这个人。她这个人并不介意学生造反,越有反骨的人,她越爱,所以我说她报应没错,你要不相信,明天我当着她的面再说一次给你听。”    
    “不要不要。”我赶紧说,“教授病成了这样……”    
    “病成这样,都要怪你呀。”说到这里,二哥已经完全无法忍俊了。    
    “怪我?”非常吃惊,我差点打翻了咖啡。    
    “对呀,怪你,”二哥连酒窝都灿然而现,她说,“也怪龙仔,教授要是真死了,也是被你们两个宝贝活活气死的。等她挂了,你再和龙仔一起去给她上香,那才叫风凉。”    
    我急了起来,顾不得和二哥口舌较劲,我问她:“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二哥。”    
    二哥连抽了几口烟,才终于笑完了,伸个懒腰,她说:“教授这个门派你还不懂吗?她编的舞为什么都不分男女?她有没有警告过你们,登台以前不准跟人上床?”    
    “有。”    
    “这就对了啊,阿芳,你们怎么都这么钝?对教授来说,性欲就是一切的原动力,她要你们保持最大的动力,尤其是跳双人舞,两个舞伴要是上过床,对她来说就是破坏了张力,那就不必上台表演了,我讲得够清楚了吧?”    
    “可是我们没上过床啊。”虽然这样分辩,其实我已经了解二哥想说什么。    
    “那是两回事。你没那么笨。”二哥扬起眉睫,眼前的她总算正经了起来。“禁止你们上床就是要你们在忍耐中凝聚爆发力,可是你跟龙仔根本不忍耐,你没有一点情欲,龙仔不要别人碰他,那要教授拿你们两个怎么办?伤透脑筋了她。”    
    “……”沉默良久,我说,“二哥不是说要给我看一样东西吗?”    
    二哥叼起香烟,双手齐敲电脑键盘,不久她将屏幕推送向我,说:“不要说我不帮你,教授给你出的题目,你自己看看,在这里能不能找到答案。”    
    二哥就径自下楼淋浴去了。    
    二哥是左撇子,我先将鼠标连垫板整个搬移到电脑右方,再操作屏幕。    
    这是中文的网站,一个艺文性质的沙龙,二哥已经给我登注进入发言区。略一浏览,我就明白了这是时髦的故事接龙游戏,网站已写好了开头,之后由网友发挥,看起来这网站标准颇高,每隔一周,才在数百篇作品中甄选一篇续文,预订四段式的故事,目前已进入第二段落。    
    对这种全民写作意兴阑珊,我耐住性子阅读开头。    
    篇名是刻意制造的异国风味,叫做《沙巴女王》,乏味中我操作鼠标,看第一段。    
    “沙巴女王”是一个奇异的统治者,女王无比美丽,永远年轻,她无上富贵荣华,女王拥有一个在空间上无边无缘,在时间上无始无终的国度,在这个国度里,住着永生不死的子民,阳光普照大地,富庶与安详不足以形容这里的生活,这里的子民,从来都不哭泣,没有人知道缺憾的滋味……连着几千字,都侧写了所谓幸福的最高想象。


第三部分 快乐的日子卓教授的舞团(10)

    有点意思了,我敲键进入第二段,匆匆看过数十篇竞争文章后,直接选读惟一入选接龙的作品。    
    这篇作品里写着,在无边无缘的空间,无始无终的时间里,永生不死的子民们徜徉在无尽的幸福之中,以最纯洁的爱意臣服于沙巴女王,这是一个圆满的世界,直到一个裂隙出现,裂隙出在于子民之中一个人,这个子民某一天偶然想到了,什么是“不是幸福”?这个问题是个开端,因为无人能解何谓“不是幸福”,所以大家第一次尝到了茫然,茫然改变了国度的空气,震动宫廷,沙巴女王怫然不悦,召唤子民前来,询问子民为什么不满足?子民思考良久,回答,永恒的天晴日丽,没有人见过雨雪,不知雨雪,算不算幸福?沙巴女王于是一挥衣袍,雨雪降临国度。    
    所以子民再度快乐了,快乐并且茫然,既然能够呼风唤雨,愿望无缺,那么“不是幸福”还是无解。    
    正看上了兴味,二哥就回了阁楼。一见手表已是凌晨两点多,我关上电脑。    
    二哥已换上浴袍,见我要走,她说:“电脑你先拿去玩吧,我暂时不用。”    
    “不必了,我下周再来看续文。”    
    “拿去吧。说不定你也来写写看,不是一直想写作的吗?”二哥擦着湿发说。    
    “谁说的?”    
    二哥又开始遍地寻找烟灰缸,她说:“龙仔说的。”    
    还是拒绝了电脑,我下楼经过教室,看到龙仔正在卓教授指挥下舞蹈不停,深夜苦练至此,难怪龙仔上午不进教室,但是卓教授这病体,怎么堪得起日夜无休?见我流连不走,卓教授瞪我一眼,那十足气魄,我感到有些回光返照的嫌疑。    
    回到套房,打开灯,荣恩双眼亮晶晶正坐在我的床上,罩着我的克什米尔羊毛衣,她甜蜜的脸孔上净是怒气。    
    “你整晚都去哪里了?”荣恩嘟起嘴这么问我。    
    “都在教室里啊。”    
    “你骗人,我刚刚去看了,教室里只有姥姥和龙仔,你在二哥的阁楼里。”    
    “对啊,先在教室里,后来才去阁楼。”    
    “你们在做什么?”    
    “上电脑。”    
    “真的上电脑吗?”    
    “做什么不需要告诉你,你非常无聊。”我将荣恩推下床,至于我的毛衣,只有算了。    
    “……”荣恩不再说话,我很清楚她是这种遇强则弱的典型。    
    荣恩楚楚可怜地坐上自己的床头,怀里紧紧抱着我送给她的小说。    
    一整天的练舞,此时我身心俱疲,疲惫地在荣恩身边坐下,她也知道我是这种遇弱则无计可施的人。    
    “你送我的书,我今天读完了。”荣恩的音调哀伤。    
    “有什么心得没有?”我从她手中接过《麦田里的守望者》,果然添了一些铅笔眉批。    
    “有啊……有啊,我读出了很多东西。”    
    “比方说什么?”    
    “比方说这个世界没有人你可以相信,你看那个男主角,那么倒霉,只要是他相信的人,都是要占他的便宜,男的也是,女的也是,年纪越大的人越恶心,连做老师的人都是色魔,相信别人不如去相信一只狗,我觉得这本书写得超级天才。”    
    荣恩再一次令我目瞪口呆,呆了半晌,原本送她这本书有个美丽的用意,只是想告诉她,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为她所爱,就算这个人远在天涯,那么她就不是在流浪……但现在我的一片深意全军覆没。    
    荣恩得意非凡,她开始了冗长的诉说:“我犀利吧?告诉你我其实很会读书的,而且我还可以读出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我以前看过一本书,书上说,在非洲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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