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拜托回去你的床。”
“一个故事。”荣恩的喘息就在我的唇边,她弧线美好的胸部紧贴着我的臂弯,我看清她的双眼布满了血丝。荣恩此刻哀求着我:“跟我讲一个故事,我就回我的床。”
“我要拉你的辫子了。”
第一部分 隔阂隔阂(8)
“那我讲一个故事,好不好?让我先讲完,你再讲一个。”荣恩将自己完全埋进被窝里,并且用双手护住她的辫根。
我叹了一口气,再这样闹下去就要沦为儿童式的不顾颜面了,我让荣恩说故事,我料定会是很糟的故事。
“从前从前,”荣恩从被窝里钻出了脸蛋,很开心,她说:“有一只奇怪的鸟,它是极乐鸟,全世界只有一只极乐鸟。极乐鸟的世界很奇怪,因为它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同类,所以它的一切行动都只有靠自己创造,它飞起来,它叫一声,都是原创,而且只要听见它的叫声,其他所有的小鸟都羞愧得将头藏在翅膀下面,因为极乐鸟太美丽太美丽了,它让其他的小鸟都自惭——自形——”
“自惭形秽。”
“对,自惭形秽,极乐鸟的羽毛抖一下,光芒亮得飞出银河系,一直飞,飞到没有光的星球。极乐鸟最怕栅栏,只要见到栅栏,它就很不爽,栅栏关住了可怜的小鸟,极乐鸟帮它们啄破栅栏,对了阿芳,你相不相信天使?”
“不相信。”
“有耶,有天使,只是天使会化身,他一化身了,你就不知道他其实是天使。”
“那和极乐鸟有什么关系?”我问,其实我觉得荣恩的故事并不怎么糟糕。
“没有关系,我只是突然想讲天使的故事,从前从前,有一个天使,他在天堂待得腻了,就化身来到人间,见到各式各样的人,天使眼花,那个……眼花缭乱,他觉得人间太好玩了,比天堂还棒,就渐渐忘记了天堂,最后连自己是天使他都忘了,本来有的时候还会想起来,像是看到夕阳的时候啦,看到一只母狼叼着一只小狼的时候啦,但是到最后真的忘光了,他还结了婚,新娘子给他生了一个小婴儿,天使看见婴儿的脸,一下子全想起来了,他很想念天堂,他想要回去,但是想到他必须抛弃新娘和小婴儿,天使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哭了,天使一掉泪,就有光飞出银河系,一直飞,飞到没有光的星球……”
“等等,”我抗议了,“这和上一个故事雷同。”
“那也没办法,”荣恩耸耸肩说,“要不你来说一个故事。”
“……我不会说故事。”
“怎么不会?你看我就说了两个。”
“荣恩,要虚构很容易,我不欣赏那种奇情诡异的故事。”
“那我画一只极乐鸟给你看。”
荣恩兴致勃勃地爬下床,打开台灯画了起来。
台灯的光线刺得我合上双眼,心里却浮现出一幅画面,我回想起来,曾经在坟山的半山腰,亲眼看见一对翠绿色的异鸟翩翩起舞,比鹭鸶还大的不知名的鸟,它们长如柔丝的绿色尾翼,随着舞姿在空中划成缎带一样的曲线。它们是不是就叫青鸟?那对翠绿色的异鸟就在头顶不远盘旋,像是进行某种仪式般地翻飞梭回,当时我看得呆了,心里只是想着,珍稀的双飞的鸟,飞远一点吧,飞进深山里吧,不要让人发现你们……
或者,若是可能,就算一秒钟也好,飞到妈妈的眼前吧。
“那个没血没眼泪的女人噢。”老俺公总是这么说,每个字眼都冒犯着我的耳朵。老俺公一次又一次向我诉说那个故事,故事里的女人,怀了胎,待产期中奇异地丧失了说话的能力,她是不愿意开口吧?连要临盆了,就要临盆,还是拒绝开口,一声尖叫也没有,她在卧房里独力生下了我,然后昏睡良久,又勉强下了床,突然出声说要去散步,然后永远没有再回头。走到哪里去了?在那里你幸福了吗?
“哪。”荣恩打开大灯,将一本笔记簿摊在我面前,“你看,这就是极乐鸟,够原创吧?”
我瞧上一眼,叹口气,说:“孔雀的头,老鹰的翅膀,鸵鸟的身体,马的尾巴,荣恩这不是原创,这是拼凑。还有,不管你要不要睡,拜托你穿件衣服。”
荣恩端详着我半晌,默默撕下了纸页,揉成一团。她声调干涩地说:“你书读得多,你有创造力,你来画给我看。”
我摇了摇头。书是读得不少,只恨阅读不能转化成为创造力,我的世界里乏善可陈,只有拼命地继续读,一边在优美的文学世界里追悔着,怎么我生在如此沉闷的年代?我曾经想要在三十岁以前,写出一本谈自由的小说,就像是我这辈子所有许过的愿一样,实现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一个故事也想不出来,我凭什么写作?谁又有兴致听我诉说?
“阿芳,阿芳姊姊。”荣恩使了性子之后又马上求和,她蹲下身轻摇我的肩膀,我佯睡不理会她。
她的声音悠悠传来:“……阿芳只理龙仔,不理荣恩。”
这种孩子气无需答理,况且我浑身寒颤难耐,我拉紧被子准备入眠。
荣恩在地毯上来回踱步,每到我的床畔她就驻足,再走开去,她在房里转了不下百圈。
“阿芳。”她又蹲下来摇撼我的肩膀。“阿芳,我告诉你一件事情。”
“明天再说吧。”
“可是这件事很重要。”她说,“你不要生气,我想起来了,你前天不是要我帮你带舞衣回来吗?”
我顿时睁眼清醒,这件舞衣我已找遍了套房,经她一提恍然大悟,前天在教室里换下舞衣后,因为另有事情在身,我请荣恩帮忙将舞衣带回家。
“不要骂我喔,我把它泡在脸盆里,放在教室洗手台下面,可是又忘了,你这两天没有找舞衣吧?”她说。
“我的天,”我哀叫着说,“那不是都泡坏了?”
“那你赶快去拿回来晾嘛,今天就晾,就不会坏了。”
委顿在被窝里,我说:“现在都几点了?怎么进得了教室?”
“进得去。”荣恩的细眉微微一挑,瞬间又回复成满脸非常温柔的神色,双眼中净是流转的媚光。“你快去嘛,我跟你保证,一定进得去。”
站在舞蹈教室前,我穿上了秋天的长衣衫,我想我真的病了,幸运的是,教室里果然还有几盏灯光,我推帘进入,直接到淋浴间去挽救我的舞衣。
将舞衣拧干装进袋中,我思量着,这时候谁还逗留在教室里?怎么我一个人也未碰见?在一片死寂中我寻遍每个角落,没有人踪,墙壁上的时钟指向了午夜十二点。
第一部分 隔阂隔阂(9)
我拾级而上,直到教室顶层的阁楼,阁楼一共分成三间,我知道以往充当舞者的临时宿舍,但这时并无房客,我见到其中一间门缝里绽放出微微的光,光之中有琉璃似的旖旎质感,突然之间,我满身沁出了恶寒大汗,心里面烦恶难当。
像群蛇一样的烟束,正随着光流窜到我的身边。
咿呀推开门,迎面的床上,全身赤裸的龙仔趴睡正酣,卓教授穿着一件浴袍坐在龙仔身侧,她一手擎着烟,烟,她与烟的画面这时候看起来多么像是某种放浪之后的舒缓,见到我,卓教授以微抖的手势送烟入唇,深深盯着我的同时也深深吸烟,她的另一只手则轻轻占领龙仔壮伟的背脊,直抚摸到他的光裸的脖颈间。
卓教授看起来疲累万分,她在垂下头之前,朝我吐了一口长长的烟。
“没错,克里夫比我喜欢摇滚乐,听见了自己喜欢的音乐,心里就自然涌出了狂喜,这样你明白了吗?”
“明白,像是有爱情从耳朵穿进去。”
捧着纸簿,我哑口无言,就算再花上千言万语,我也不可能形容得比龙仔更传神。
天色接近全暗,苍白的月光洒落在坟山上,山下传来了隐约的钢琴曲音,我们在晚风中宁静晚餐,共饮仅有的一盒橘子汁。
龙仔渐渐让我明白了一些事情,我在这天写日记时这么想,原来人对于自己所没能拥有的,反而观察更犀利,想象更直接,更接近天启。
大雨,连续几天淅沥沥下个不停,雨丝从窗口飞逸进来,增添了几分寒意,我为着高烧不退,已经请假数日蜷在被窝里。
荣恩非常忠实地担负起室友的义务,她早中晚为我带来餐食,她为我洗衣服——用一种我不忍心过问的粗暴手法,她为我买来报纸又频频沏我的人参茶,坐在床头,帮我喝下了大半壶,再眉飞色舞地述说我所错失的课程。
这天的知觉训练,我们练习反射运动的反制,简直要命,我们跌得七荤八素。她说。
姥姥今天骂我们通通都是西红柿脑袋,又叫我们不如去扫大街。她说。
林教授也学会消遣我们,说我们是混凝土脑袋,她又说,好消息,听说我们的配乐快要出来了,没有音乐真不习惯呀。
我漫不经心地搭理着荣恩,喝一口晚餐的热汤,我非常惊奇,荣恩应着我的要求,通常买来很淡素的食物和清清如水的豆腐菜汤,而我尝出来今晚是熬煮得很浓浊的乌骨鸡,还挥发着一股当归香气。
“这是哪里来的汤?”我问荣恩。
“龙仔叫我带给你的。”荣恩搁下她的茶杯,开始剥橘子,她说:“也不知道他去哪里买的。好不好喝?你喝不喝得完?”
荣恩分明十分期待,我将剩余的鸡汤给了她,接过橘子,才吃了两瓣,又抛开,在荣恩的迭声惨叫中,我躬起背吐了一地。
这个下午,雨终于停了,孤单地躺在套房里,我从窗口瞥见一群麻雀飞了过去,因此想起我的一双胳臂,从被窝里探出双手扇动着,它们瘦了一小圈,肌肉的弧度还算漂亮,但我只是一个寂寞的人,我并没有翅膀。
我翻身下了床,摸摸额头,还发着烫,我匆匆挽发,整理好舞衣舞鞋,朝教室走去。今天的阳光分外灿烂,在小巷里我的步伐轻快了起来,半因为终于出门透了气,半因为发烧中的轻盈感,像是飘流在空气中一般,我不禁喃喃自语起来……如果真能够飞,是不是可以得到全新的视野?
站在卓教授的小院前,我感到非常不解,才几天的大雨,院子里的梧桐树已经脱却了大半的绿叶,满树枯枝耸然矗立,像是遭逢了北国的深冬。
卓教授正带着大家练新舞步,见我报到,她拧起眉头要我去找许秘书补填假单。
我连着几天追赶课程,热病在忙碌中悄悄痊愈了,午餐时我仍旧将便当递给龙仔,我希望他食用饱足,但我不再与他传递小抄,龙仔仿佛知道了什么,始终不曾打搅我的冷淡,但他永恒的沉默此时看起来多添了一分有口难言的苦难性悲怆。
我对卓教授有了全新的看法,听课时,练舞时,看见她的脸孔我往往就忘记了当下的一切,这是我崇拜了一辈子的人,对于她的发迹史我了如指掌,但那是从报端从书上,而且是她的青春美丽的过往,不是眼前这个瘦骨嶙峋的老女人。
卓教授是该风流的,她在比我还年轻许多的时候,就因为与日籍舞蹈老师姘居而声名狼藉,接着又为了一个巴黎低级乐师抛弃了那日本人,然后她告别欧洲漂洋过海,到了纽约又远离舞蹈圈,人们都说她那时疯狂地迷恋上一个俄国画家,那时候她还是比我小,我寻遍资料,也找不到她从二十八岁到三十岁的任何纪录,那该是谜一般的岁月吧?三十一岁,卓教授脱胎换骨,神奇地在纽约复出,从此她风靡众生,并且在生活的方式上,得到了格林威治村艺术圈的真传,她的波西米亚式的情色韵事不断……但那都是多年以前的绝代风华,不是这个狎玩年轻舞者的老女人。
多么不堪亲近的真实。我永远记得,第一次在她的传记中,见到那张黑白写真,舞罢小憩的卓教授,夹着香烟斜卧在贵妇榻前,望向照片的边缘,我是如此惊艳于这个侧面女神,如今这本小书早已陈旧,影中的她停顿于永恒,烟视媚行,美得甚至不愿意正面示人。我以为那就是卓教授。
我以为我太了解她了,卓教授的一身洋派作风,她的口音与她的谈吐,都让人错以为她出身外省权贵,而我知道她其实是个百分之百的台湾人,卓家世居在彰化县,我不只知道,还曾经登门造访,远在我还没听说过卓教授之前。
远近驰名的卓家油坊,专门出产黑芝麻油,就在那个朴素小镇的十字路口,隔着两条街,还闻得见油坊传来的焦香味。
人与人之间的因缘是婉转的,那一年我甚至还没开始跳芭蕾舞,绑着两根长辫子,我随着爸爸旅行,现在回想起来,原来爸爸总喜欢单独带我出游,对爸爸来说,旅行的真谛就是寻访各地的美食珍馐,那一年到了小镇,我们直奔卓家油坊,当时我并不知道那是卓教授的家,但印象还是无比深刻,只觉得香,香极了的地方。
我也记得那个从头到脚日本贵族风味的老太太,想来是卓教授的母亲,爸爸与她用日语相谈甚欢,我独自在卓家院落中漫游,我记得她家门檐前那一架鹦鹉,养得要比我家壮美许多,小雨下了起来,有人匆忙地收起风廊中的菊花盆,一个奇大无比的棚架下面,几个赤足的男人正忙着拌铲满地的黑芝麻海洋,爸爸提着四瓶黑芝麻油叫唤我,我捻起地上的芝麻细砂,看得都痴了,碾得残缺破碎的黑芝麻,闻起来是香的,尝起来是苦的。
我不知道我正要渐渐认识她,后来我又以为真的了解她,卓教授算是影响了我的命运的人,我渴望亲近她,终于靠近了,才又对她有了全新的看法,她不算神碕,连人也不算,她只是一朵自恋到极点的花,开得太倔强,枯得又太惊慌。
第一部分 隔阂隔阂(10)
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同情她,我渐渐明白她无所不用其极贬抑我们的心情,世代交替对于我们只是理所当然的旅程,对她而言,来得怵目惊心,所以她在林教授的助威之下,总不忘适时给予我们言语上的打击,说我们是荒唐的一代,是儿戏的一代,是没有理想的一代。
团员中我的年纪最长,对这种诋毁的耐受力最强,失聪的龙仔则完全置身事外,而其他
的伙伴们就不免遭受挫折了,只能往好处想,大家将教授的责骂视为恨铁不成钢。
午休时我们躺满地板,享受克里夫的音乐服务,还没入睡的团员们聊了起来,大家谈及演出之后的打算,除了阿新非常笃定继续深造之外,多半的人显然处于踌躇中。
“我想还是要再考下去。”小罗说。瘦削的他一直是个剧场舞者,对于人生规划很有一套务实的看法,他准备考取公职,先捧住铁饭碗再一边跳舞。然而大家都清楚,他已经连续两次应考失败,我也猜测他并不是适合考试的那种类型。“不知道卓教授会不会收留我。”丽馨说,“我会再跳下去,两三年吧,再来就看情况了。”
丽馨嫁得非常早,看起来还像个女学生似的,她已经结婚数年了,婆家一直期待着她生子,她所说的情况就是指生产一事,对于职业舞蹈生涯而言,这的确是个难题,丽馨近来醉心瑜珈,大家都看出来了,她已渐渐有转业的倾向。
克里夫呢?大家纷纷转向克里夫,他今天在淡蓝色短发上洒了银粉,这时正嚼着口香糖,一边十分起劲地擦拭一架照相机。
“我只知道我不会回去。”他耸耸肩,满不在乎地说,我想他指的是他的祖国。
一个响亮的声音传来,是个性开朗的阿伟,他说:“我已经决定了,跳完这场,就要去李老师那边。”
大家都安静了。阿伟和我一样是芭蕾舞老手,现代舞也跳得相当好,不论先天资质还是后天发展,他都算是颗闪亮明星。
但是大家都不再说话。李老师的舞团虽然以专业挂名,实际上是个培养电视节目演出的大本营。我们都知道,像眼前这样跳下去,能出头者只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将随着年纪凋零,而李老师的舞团则是进入通俗演艺圈的跳板,这是不少舞蹈系毕业生将那边当成第一志愿的原因。
“变节。”有个团员这么说。
阿伟不以为忤,他嬉笑着答道:“变节又怎样?我有我的理想。”
“妈的理想。”阿新说。
“妈的理想。”大家都笑了。
“来,我们拍张照片。”克里夫举起照相机很开心地宣布,我们摇醒入睡的伙伴,大家聚拢起来,推挤中我失去了重心,一只手臂非常有力地扶住我的腰肢,我回头一看,龙仔很腼腆地放了手。
“说C。”克里夫指挥全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