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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的季节-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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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长成?女大真是十八变。酒靥不如原来明显了。她的微笑已经不是天真的与求助的了,现在她的笑容中包含着一种严肃和干练,她的到来给人带来的是一种分量感。才一碰面钱文就想起了赵青山在他的泥土气息的小说中爱用的一个比喻:秤砣虽小,能压千斤。她的到来使这间寒伧和狭小的并且有二位摘帽右派在场的房间,马上就增加了亮色。

    她的爱人姓姚,小姚与迎春站在一起,像是两个发光体。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在中央部门做机要工作的,钱文或者是二进、小玲的面子可真不小!

    迎春介绍自己的爱人说:“小姚,警卫连的指导员。”钱文马上想到了他的“进步”。最初听说他是战士嘛。小姚的长相令钱文几乎叫起来,他长得太像高来喜了,一样的方脸、浓眉、厚嘴唇、大眼睛,只是因为头上戴着军帽,看不出他是不是有高来喜式的卷曲的头发,他的个子也比高来喜高一点。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紧紧地跟着迎春,为迎春脱大衣和找座,活像是迎春的警卫员。

    卞迎春只爱这种娃娃脸式的男人呢。

    二进和刘小玲又怎么认识的他们呢?

    “对不起我来晚了,我加了一会儿班……”迎春说。首先是二进和小玲雀跃起来:“你来了就好,谢谢了。”大家站起来为他们让座。他们表示一定先请大家坐下她和他才会找座。大家则表示只有他们这样的贵客和稀客坐下了,别人才好意思坐。这样光为坐不坐的问题就又闹轰了几分钟。

    小玲立即再次跑进厨房,一会儿,端上了热好的饭菜,她新炒了一个滑溜肉片一个醋溜辣白菜,请迎春夫妇吃。

    然而迎春没有吃。她说她还有任务,但是她很愿意到小玲这儿来,愿意欢送钱文全家到边疆去。她英姿飒爽,声音清脆,基本上是北京话,只有熟悉她的人才听得出她的山东乡音。这与高来喜的永远不变的土腔也成为有趣的对比。钱文只觉得敬畏,干脆可以说是五体投地。

    二进介绍说:“今天的花生米就是她支援的……”卞迎春挥一挥手,不让他再说下去。二进立即闭住了嘴。这一举动也为她增加了分量。

    迎春和众客人一一握手,她一到来就成了全室的中心。钱文和她握手的时候有一种被领导接见的感觉。她的握手简洁有力,使与她握的人心情一爽。她鼓励钱文说:“祝你成功!前途光明!”前途光明四个字反而使钱文听着不是滋味,但也是五内俱热。

    她和那个不言不语的爱人只呆了半个小时就告辞走了。

    大家都觉得荣幸。苗二进更是兴奋异常。无疑,这一对夫妇的到来向众多的宾客证明了他和他的妻子的政治处境——他们仍然赢得了和赢得着党的信任,革命者包括革命的机要工作者的信任,简单吗?容易吗?这也表明了他和他的妻子与党永远一心铁心一心的政治倾向。赵奔腾本来已经告辞,显然他不想与这些人为伍,但是卞迎春的到来使他改变了主意,已经戴上的围巾,重新摘了下来。而这时刘小玲的热情才开始发挥。她侍候大家喝上了茶,她提议表演节目。她先给大家朗诵了马雅可夫斯基的诗篇,她拿出口琴吹了一段《杜鹃圆舞曲》,回过头来又朗诵钱文的诗,钱文拼死拼活地制止,硬是制止不住。不知道这一切出于什么考虑。倒是周碧云一听刘小玲朗诵钱文的诗,她干脆就打断了她,自己唱起新近上演的影片《冰山上的来客》的插曲,她唱道:“穿过千重岭啊,越过万道河……”一边自唱一面还指挥大家唱,可惜这个歌别人不太熟悉,只有钱文跟着唱了几句。接着她又唱:“戈壁滩上的一股清泉,高山顶上的一朵雪莲……”这个大家熟悉一点,于是三三两两地跟着唱起来,唱起来了吧,碧云却又不让唱了,她要求人们严格地按照这首对唱歌曲的男女区别来对唱,这可又让粗枝大叶的歌曲爱好者们为难了。

    几首《冰山上的来客》的插曲唱罢,钱文的心已经飞到了边疆。

    平常摆得挺匀称的赵奔腾今天也变得可爱了,大家依次都唱了一两遍以后,人们发现赵奔腾一直没开口,便要他出一个节目,他说自己什么都不会,愿意学一点狗叫。大家笑,他汪汪汪地吠叫起来。学了狗未能尽兴便又学猫叫春,学鸡,学青蛙,学鸽子,学母猪,大家一致认为他有搞口技的天才。

    想不到的是夜色已晚,大家已经担心会错过最后一班公共汽车,虽然意犹未尽,但也只好纷纷起身告辞的时候二进发表了一段演说:

    “同志们,朋友们,今天我们集合在这里欢送钱文同志和东菊同志远赴边疆,我们都很激动。我感到很幸运,有机会与钱文同志共度了一段难忘的时光,我们都接受了党和人民的考验与锻炼,我们都有很大的收获。我坚信,钱文同志是有光明前途的,他是热爱党的,他是从少年时代就参加了革命的,他又是有一定的写作才能的,我们预祝他在新的岗位上取得巨大的成绩!我们预祝他成为真正的人民的文学家,毛主席的合格的文艺战士。我们自己也要向钱文同志东菊同志保证,我们也要在改造思想努力工作努力学习的道路上做出我们的成绩,让我们十年以后,用我们各自的成绩来互相报喜吧!”

    大家一面鼓掌一面穿大衣,外面的温度已是在冰点以下。然而满莎拦住了大家,“我还有一首诗,献给钱文东菊同志。”他叫道:

    朋友,你到哪里去?

    我去远方,我去遥远的边疆。

    朋友,你为什么要走那么远?

    啊,在那里锻造我钢铁的臂膀!

    亲爱的朋友啊,莫苦闷莫彷徨,

    毛泽东思想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快把那炉火吹得通红,

    你要打铁就别再胡思乱想!

    我们在战斗中胜利,在战斗中成长,

    如今的敌人是我们自身的资产阶级思想,

    勇猛地冲杀吧,军号已经吹响,

    让崭新的无产阶级灵魂闪闪发光!

    啊,亲爱的朋友,我的青春时代的战友啊,

    我们对你有一千句叮嘱,一万个希望:

    义无反顾,直前勇往,

    一切听党,一切献党!

    满莎朗诵时露出一嘴整齐而且特别洁白的牙齿,他由于长得黑而牙齿更显得洁白闪光。朗诵时他的嘴唇是矩形的,显得很有力量很卖力气,他的舌头红亮如火炬在口腔里翻滚,他的头一摇一摇,头发一跳一跳,他的皱纹深刻地伸缩着。他朗诵的热烈鲜明流畅一如既往,只是口音似乎更加粘着和特殊——人们已经好久没有听到他的朗诵了,字和字,上下颚与舌头,不断发出撞击磨擦舐漱品咂的多余声音。诵完,他热情地与钱文拥抱,二进也随之来拥抱钱文。掌声雷动,刘小玲感动得痛哭流涕。可惜在这个动情的时刻周碧云打了一个大嚏喷,多少对于庄严激越的气氛有些破坏。钱文想这样隆重的场面他是不该忘记的,他不能不努力改造。他说:“今天的一切,我钱文不会忘记,不能忘记,也不敢忘记!”

    周碧云也落泪了,刘小玲已经哭出了声,赵奔腾走过来猛拍钱文的肩膀,说是他也受到了深刻的教育。

    此后许多年,想起这次饯行,钱文感动之中有时又不免惑然。旧北京有句俏皮话,叫做“冷锅里冒热气”,以之来形容此次聚会是再恰当不过了,虽然这样说他钱文显得太没良心。他与二进一家并无深交,怎么安排了这样盛大的家宴来欢送他!在那个年代,这么个请客法,他们简直是拼了老命,他们不想过啦。请的客人简直是匪夷所思。他们费了多少心思!这比准备那么一桌大菜还不容易,这是政治啊。那么多官运亨通正在十分看好的人们被召了来,他们当中也多是与钱文少有联系者,人们热情欢送他钱文。是友谊?当然是友谊,中国人自来就重视友谊的,何况五十年代成长起来的那一批朋友。是过往年代的风气使然?也是的,一种事物出现以后,哪怕并没有站住脚跟,也还会不断重现,余音袅袅,三十年不绝。那时的人们相信一切,他们容易感动容易崇拜容易兴奋容易检讨自己,他们从根本上说与钱文当然是互相信任互相友善的。是一种温暖?他们被冰冻了而且正在被冰冻着,就更渴望温暖,渴望制造一种理由实现一种场合来热烈一番。是——慕名?是他们实际上对钱某人看重的表现?很可能,过去只是没有机会表现他们的看重罢了,某些状况下人们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却多有不便,呜呼!也许是要求进步的具体表现?那时候他和他的朋友们是多么希望进步呀。是——什么都不是?世上的许多事情甚至你无法排除无道理的偶然。

    然而他不用再分析下去,人至察则无徒,人至察当然无友。他不应该对一切美好的与善良的东西将信将疑,分析过头成病。人设法弄得太明白,就会使人间再没有单纯的善意。等到人间只剩下了谋略与对于谋略的分析对于猜测的猜测,人类也就不妨灭亡了。当人彻底背叛了上苍的时候上苍自然应该下决心将人类诛灭。他钱文怎么了,他就不能好好感谢一下二进和刘小玲吗?请永远地感谢他们,只有感谢,感谢二进和刘小玲,感谢祝正鸿和束玫香,感谢赵奔腾,感谢卞迎春和小姚,感谢周碧云和满莎,感谢小玲的那几个同事吧。同时,请后来的读者与我们一道为刘小玲而深深哀悼,祝这个天真(?)热情,那时已是即将灭亡的女子的亡灵安息吧。

    钱文到达边疆的第四天,见到了办公厅负责人张敏锐同志。钱文过去是从来不称呼别人官衔的,这回见到张同志以后一直是主任长主任短,不这样称呼就无法表现他的老实百姓的本色。短短四天他已经体味到一些外省与京城的不同,其一便是遇官必称官衔。不等张主任开口,光张主任的办公室也令钱文心悦诚服:干净,宽大,缯亮,带着几分威严。桌上有两部电话。大写字台上是一块以墨绿色绒为底的玻璃板,玻璃砖厚重巨大,玻璃下边压着种种便条、电话号码、表格。玻璃上边零摆着各种文件、文件卷宗、文件夹。办公室靠墙有保险柜和报刊架。另一面墙上是公文兜。高一点是毛主席像。写字台后边摆着的是宽大的沙发旋转椅。钱文进了办公室被工作人员让到门口的沙发上,这样座位很舒适但是矮人一头,张敏锐高高坐在转椅上,他看完陆浩生的信便走过来,坐到了钱文身边。钱文立即感到了荣幸。张敏锐说了一套,说得钱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好事都被张主任说到了!可以重新申请入党。可以管一点事。可以到处走一走。可以先发表一点作品。可以找个机会,见见宣传部长和主管文艺的书记。可以这可以那,钱文走出张主任的办公室的时候,直觉得腾云驾雾,好比刚刚当了一回新姑爷。

    他下楼梯的时候迎面上楼梯的是一个女同志,他随便*了一眼,差点没有背过气去。

    原来她就是火车上结识的,不止一回在餐车的同一餐桌上用餐的那位可爱的女同志!钱文一见她脸就红了,他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他回答人家是不是党员的提问的时候竟然点头默认!在豪情满怀壮志冲天乐观向上并且沉浸在受到党的关怀的温热之中的时候,在准备撒泼颂党坚决一个新时代的歌手的时候,在孤注一掷远走万里只求放声一歌的时候,他竟然转不过弯来无法面对自己的政治遭遇政治现实,打死他他也答不出“不是”更答不出“原来是现在开除了”来。这样,他就陷入了更卑鄙更无耻更无地自容更无颜见任何好人的境地。那女同志似乎已经认出他来,要与他打招呼,钱文转过身去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走出大门的时候由于忘记了交还会客证而被警卫拦住。他又是一惊。

    这件事他连东菊也没有告诉,他说不出口。他一会儿兴奋,一会儿沮丧,一会儿信心,一会儿担心,一会儿脸红,一会儿脸白。他愈来愈觉得自己即将会像金鱼一样地翻开眼睛,翻上肚皮死去。

    第二天过去了,第八天过去了,第十天过去了,没有什么恶兆,只有好消息,说是要安排他到附近几个先进公社看看。他短期出差,搜集先进公社的先进人物事迹。他到处见到先进谈论先进,他感动如醉如狂,浑身发烧。为了赶时间直接高效地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他抱着豁出去了的心情放弃了写诗而是写了歌颂公社社员先进人物事迹的报告文学。他的报告文学作品立即受到了文学刊物负责人的肯定。接着传出来某位主管领导打算约见他的说法。到了时候领导临时有事,推迟了约见。他立刻敏感到,是不是气候不对了呢?报上开始下起了毛毛雨,文艺界的弦正在绷紧。不见也罢,总的开头仍然是很好,远走高飞以后似乎有更多的机会,张主任的关照,陆书记的人情信,都会有巨大的作用。钱文一直沉浸在期待的兴奋中。

    就在这个期待的过程中,报纸上开始了对于《海瑞罢官》和《谢瑶环》的批评,开始了对于鬼戏的批判,开始了对于邵荃麟的“写中间人物论”的批判,又开始了对于夏衍的“离经叛道论”和“反火药味论”的批判。文艺批判的气氛愈来愈浓。钱文写的受到赞扬的报告文学作品在最后一遍校对对红之后,终于被撤了下来。没有人向钱文说明或者解释这个情况,钱文也觉得不必去打问。可以用他,可以不用他,可以拿他当年轻的老革命,可以拿他当阶级敌人,可以鼓励他争取重新入党,也可以永远将他打入另册,一切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顺顺当当,杀了他与救了他,踩死了他与抬举起他,同样合理,同样易于理解。

    钱文明白,他尽管像一只飞蛾一样地胡乱挣扎,他尽管得到了那么多好人的帮助,他尽管使出了一切力量,用尽了一切心机,付出了一切代价,他尽管已经乐观再乐观,奋斗再奋斗,自我打气不止,他还是不行了。

    活大该!




狂欢的季节 

王蒙
 
  
    
(二)
  


  第四章

    

    一九六七年一月,当钱文和东菊在距离中苏边境只有六十公里的一个农村读到载有刘小玲的惨死消息的红卫兵小报的时候,他们在无边的恐怖与绝望之中又升腾起了一点点兴奋至少是好奇——他们想知道底下会发生些什么。刘小玲之死是可悲的,但是她的故事居然能够在小报纸上刊登出来,她的惨死居然被解释为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迫害的结果,最后是苗二进的名字居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小报上,作为摘帽右派的苗二进居然可以大模大样地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居然可以用“居心叵测”“残酷迫害”“是可忍孰不可忍”“欠了人民的债”等言语批判工作组,直到批判了“御用红卫兵”……这些事态令钱文觉得匪夷所思而又暗含着一点不敢兴奋的兴奋:莫非……当真……怎么可能……弄不好又是什么阳谋什么陷阱呢。

    小报的标题是《刘小玲惨死记实》,副标题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铁证”再一行字是“资反路线其心何其毒也”——两行字全部出自毛主席的名为《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这篇“大字报”没有正式公布,但已经烈火燎原般地烧遍了中国。这张大字报传过来让钱文几乎一跳八丈。这张“大字报”令人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从反右以来,谁不汲取这个教训:领导就是爹,领导就是娘,领导就是天王老子,党不是抽象的,党就是你的书记委员科长处长局长小组长和他们所领导的积极分子。领导是反不得的,领导决定你的荣辱、你的祸福、你的升降、你的明暗你的是非曲直直到你的生死存亡。钱文深信,这次“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许多人就是接受了反右的经验,一上来就死保领导,跟着工作组打那些活动分子的。活动分子和积极分子在外文里是一个词,在钱文看来,在中国,含义恰恰相反。什么时候都有一些敏锐好事胡思乱想喜欢独立思考之人,他们一有机会就要显派显派自己,就要显示自己比他那个具体单位的领导高明。他们就是活动分子。他们的头上长着反骨。反右以来毛主席引《三国演义》上的魏延为例大讲反骨之为害。这个说法使钱文老是觉得自己生理上就出了毛病。活像是长了脑瘤或者骨刺。这样生理上右派分子们就是畸变者病灶携带者危险者和不可接触者。而活动分子们干脆说就是潜在的右派。他们在天下未定之时,可能是英雄好汉;在天下已定之后也偶可出出风头,但多数情况下极可能成为乱臣贼子。反右斗争当中狠狠收拾了这些活动分子,打断了他们的脊梁骨,虽然他们中的多数是响应党的号召才“鸣放”的。这样,反右以来,一切都顺风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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