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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欢的季节-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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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天机。

  屋里按照据说是当地俄罗斯族的习惯粉刷成淡蓝色。当地人每年春天都要粉刷房屋,买一些廉价的石灰,掺上一些蓝颜料,给公家做事的人则干脆免费拿来办公室里的蓝墨水,掺到石灰浆里,再为了避免掉色而往灰浆里加上许多盐——或者按当地的习惯叫做咸盐,用家家必备的长柄横刷子足足地刷它一遍。这样的带着石灰气味的淡蓝的里墙,显得相当可爱。

    而从外看,则是污浊的黄泥巴墙,东倒西歪,麦草暴露,牛粪和煤炭等污染了墙壁,屋顶也是起起伏伏,根本不平坦——估计这和梁椽的不规整有关,梁椽的承力极不均匀,顶子自然高高低低。远看这样的屋子,更像是儿童玩的黄土泥,似乎泥巴并未变干变硬,用只大手把房一捏,房屋就会随着变成十分任意的形状。他一见到自己住的房子就想起“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千锤百炼人”的对联。或者更准确一点,应该把对联改作“两间东倒西歪屋,一个远缺锻炼人”吧。他来到这里的农村的冠冕堂皇的名义,就是“锻炼”。他将锻炼成崭新的钱文,那当然是几十年或几百年以后的事。

    他们的外屋很小,除去一条通往里屋的窄路,外屋铺起了稍稍架高的地板,这大概就正像汉族农民的炕吧?看来原先的设计是全家人睡在外屋,而把稍大的里屋变成客房或者活动室。这里的许多人家都是这样的,全家挤在一个小小的炕上,而把大房间留给客人。可能他们也认为把客人往里让得越深入,就越发显示待客的热情了吧。

    然而钱文与东菊按照自己的意思住到了里屋,而让儿子住在了外屋。

    外面是漆黑的夜,风声时大时小,房间里的铁炉已经烧得很热,炉壁透出了幽美的红光,靠近炉火也确实是热得烤人,从窗户缝里仍不断有彻骨的寒气逼进来。以至你无法断定这间房子的所以令人感到不适究竟是由于太热还是太冷。他们曾对儿子说过:“不要离炉火太近,你要知道白薯就是这样烤熟了的。”儿子问:“可这儿哪里有白薯?”是的,哪里有白薯呢?倒是有不少土豆。他们在灶灰里烤熟过土豆。吃烤土豆,这使钱文想起苏联。全中国都在批评赫鲁晓夫的“土豆烧牛肉”的共产主义。说是赫鲁晓夫在匈牙利说过,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匈牙利人将会吃到更多更多的一种类似“土豆烧牛肉”的菜肴。吃上土豆烧牛肉大概算不上什么共产主义,那么吃不上呢?天呀,你看他的思想是多么反动!谢天谢地,他们到现在为止还是吃得上土豆烧牛肉的啦。他没有不好的意思。

    真是奇怪,为什么会让他到这边来,到如此靠近土豆烧牛肉的地方来。这边离苏联太近了,离苏联近就像离装扮成美女的白骨精太近一样,似乎有一种危险。当然,中苏边境阴森可怖,想到这条边界的森严有利于心理的平安。向这里迁移的时候他们经过霍城县的清水河子。人们说那里离苏联只有四十公里了。他用眼睛往雾气蒙蒙的那边看了看,只有几株白杨。在白杨的那一边会是怎么样呢?他偷偷地听过莫斯科的华语广播,广播讽刺说中国儿童现在唱的歌是“老三篇,不但战士要学,干部也要学,老三篇最容易读,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为此,苏联的对华广播特别播放聂耳的《卖报歌》给中国听众听……

    那边至少还可以跳华尔兹舞,可以写爱情诗,可以在抒情歌曲里歌唱姑娘房间里不灭的灯光;那边的电影里也还有历史上的文化名人,有大海,有街头花园的簇簇花坛,有漂亮的男女青年述说他们对于幸福的向往,而我们这里一切有趣味的有生活的有美感的有灵气的东西全部批成了革命的死敌。他在伊犁河岸眺望过下游,说是下游就是苏联了。下游同样是一团团烟雾。苏联的歌曲喜欢歌唱他们的雾,扎哈罗夫的“啊,雾啊,我的雾,弥漫的雾啊……”索洛维耶夫·谢多依的“……穿破迷雾,通向海洋”……千秋万代的友好,镰刀与斧头的一样的鲜红的战斗的旗帜,转眼间成了死敌。逝者如斯夫,只剩下了团团迷雾。

    这个白天,钱文和东菊在小镇的十字路口看到了法院的告示。这边刚刚枪毙了两个企图叛逃到苏联的人。是两个来自四川的汉族人胆敢叛逃去了苏联,百姓说他们是死催的。逃到苏联的人被遣送回来了,据说,在被押解送回的时候他们高呼“打倒苏联现代修正主义!打倒新沙皇!打倒勃列日涅夫!砸烂勃列日涅夫的狗头!打倒……”他们“觉悟”了,然而已经晚了,等待他们的是漆黑的枪口,是五花大绑,是死刑布告上罪犯姓名上面的大红叉。

    一个当地的半大小子——一个上过一年中等技术专科学校的少数民族农民告诉钱文,说是死刑犯是拉着手风琴唱着俄罗斯民歌越过了国界。胡说,越境者才没有那个胆子,也没有那个素质。他们九死一生地跑过去,再必死无生地遣送回来。哪里有拉手风琴的浪漫?连饭都吃不上的人会有手风琴吗?然而,这种荒谬的说法仍然使他心坠上了铅。他没有办法想象这一切,苏联已被宣布为背叛了社会主义事业。一个向往国际共产主义的叛徒苏联现代修正主义的傻瓜(死刑告示上说他是富农家庭出身,一贯思想反动)拉着手风琴唱着例如是《山楂树》(还是《纺织姑娘》?)冒死越界,先被那边审了一个六够(他以为那个蓝眼睛的姑娘在那边等待他么?)然后喊着打倒砸烂的口号押解回来,五花大绑,公审公判,游街示众,验明正身,嘎——咕,崩裂的头颅,满身的鲜血……他是怎样颤抖和抽搐的呢?

    然后是遍身血迹的刘小玲。小报上说她死前发出了惨痛的呼喊。钱文和东菊读小报上关于刘小玲的报道读得全身冷战。然后是毛主席十几次接见红卫兵,毛主席挥着巨手,《大海航行靠舵手》的赞歌唱得何等壮丽!是天安门前革命小将的欢呼与热泪。(人生能有几次这样的痛哭?)是满山遍野的打倒和砸烂。是到处不受约束不受节制的批判、揪斗、游街、殴打、自杀、他杀、大字报、大串连……人生得意须尽斗,莫使金鞭空对月。几千年历史的中国啊,你的哪根筋突然通过了高压电?

    “小玲是太惨了……”他补充说。他像是在说废话。

    “你又在大喘气。”东菊无可奈何。大喘气是相声里常用的语言,意思是一个人不把话说完整,一句话说上半句,过上一段时间又补下半句。

    风声忽然尖锐和凄厉起来。声音在颤抖,在刺裂,在切割,在呜咽哭泣。根据经验他们判断是一块破布被风刮到了树尖上,也许是一块纸头,那声音就更加可怖。还有些怪声来自他们的窗子。他们的窗户缝上已经糊了一些纸条,没有完全封死,为了多少流通一点空气。这样,由于冷热悬殊,冷气强有力地向室内挤压,有缝的地方、没有缝的地方、纸条糊得牢牢的地方与糊得不太牢固的地方,多少掀起来了一点空隙的地方,分别发出了各种不同的吹风挤风堵风抖风钻风的声响,而糊窗子的纸条也就吱吱叽叽嘟嘟咕咕地抖颤起来,如虫鸣鸟叫,如虎啸马嘶,如鬼哭狼嗥,如吹响了笛子后笛膜在颤动。当然,这是魔鬼的笛子啊!闻之毛骨悚然。屋里的冷热更加不均了。他们的脸烤得红烫,他们的后脑勺却被冷风吹得生疼,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们到底是来到了哪里呢?刘小玲,刘小玲到底又是谁呢?

    ……“毛主席有首词,说是‘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他老人家要把昆仑山砍三截,送到亚欧美三大洲,让全球同此凉热。”

    “明天,我们给窗户缝上再糊一层纸条吧。”

    “别说全球了,就咱们一间屋,都弄不成一个凉热!”

    “太伟大了,太伟大了。这样伟大的人那真是几百几千年才出一个呀!”

    “《介绍一个合作社》里说是全体社员过年的时候吃的饺子也是一个味儿的。那倒挺好的,以后过年,用不着各家包各家的饺子了,全国一个样,说多大个就是多大个,说吃韭菜全吃韭菜……”

    “呀,太厉害了。我在北京时就感觉到,很多的人实际上并不接受反修防修的方针、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方针……包括文艺界的一些领导,他们也是想不大通的。或者是坚持毛主席的方针,那就必须把他们全揪出来,搞一次文化大革命,或者就是并不准备当真实行那种反修防修、继续革命的方针。这回倒好,全都揪出来了,干脆全给你折(读阴平)了,那就叫一网打尽!你不服就是不行,毛主席就是洞察一切!靠的是一帮中学生!大学生!毛主席老人家他怎么琢磨出来的?”

    “毛主席?他老人家是真的老了……”

    “连农民都反映:现在毛主席多么高兴呀!你看看纪录片!在天安门上接见红卫兵,他咧着嘴这个笑呀,全打倒了,就剩他一个人了,太痛快了……”

    “嘘……”

    “没有我们的事。我们坚决拥护毛主席林副主席无产阶级的司令部。我们还能拥护谁呢?”

    他们看看周围,周围没有旁人。儿子在外屋已经睡着。没有人在一旁,他们也要时时表白自己是“好人”是要“革命”的,即使传播了一些不正确的流言蜚语,也立即有所批判有所认识有一个正确的态度;上有天下有地隔墙有耳,它们都可以作证:他钱文和叶东菊生是毛泽东的人死是毛泽东的鬼,他们虽然时有迷惑,但最终对于毛主席只有死心踏地四个字。他们和八亿中国人民的大多数绝无区别,他们是大大的良民。

    “现在也挺好。原来以为到边疆来能干一番写作呢,现在明白了,干不成了,都干不成了,也就踏实啦。”钱文苦笑着说。

    东菊唔了一声。

    他们接着议论当地边陲小城的事,寒风中在党委大门前的停车场上静坐的红卫兵“小将”们要干什么呢?他们多冷呀。这里是边远地区,什么事都比内地慢个两拍。内地已经如火如荼地批判开了刘少奇的工作组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这里的有限的几个高中高师中专的小将们才学着样闹将了起来。他们坐在党委门前,要求党委主要领导人出来向大家检讨自己所犯的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错误。这里的主要领导人死活不肯出来与小将们见面,派了一个三把手与大家磨磨唧唧。这里的各级领导基本上是带兵打仗出身,懂得服从命令,懂得一级一级向下压任务检查工作听汇报发指示发脾气训斥下属接待上级对上说一不二对下正颜厉色对群众既关怀又鼓励又教育又高高在上白着眼看人说话官腔官调。这里的领导人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对付学生,而这些屁事不懂的娃娃好像是得到了毛主席的令箭,好像是毛主席告诉他们如今老革命们都不行了,都遇到了新问题了,“天下者我们的天下,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毛主席年轻时写下的这一段话恰恰说明了他们现在的心境。那么他们要说什么做什么呢?他们自己并不清楚。但是“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口号天天喊得震天响。“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的诗句整天被引用。杀杀杀,杀他个落花流水,斗斗斗,斗他个天翻地覆。在这个气氛中钱文忽然悟出了一个道理,人就是可以“为革命而革命”的,正如世上有“为艺术而艺术”,也就有“为进步而进步”,“为斗争而斗争”,“为改造而改造”,“为造反而造反”。革命的气概使年轻人心潮澎湃,如龙闹海,如虎啸天,不上课,斗人死人,又叫又闹,红旗如火,歌曲如潮,这是革命的气氛也是革命的目的也是革命本身。《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与毛主席语录歌曲的曲调令少年青年人热血沸腾。胡乔木诗云:“大海航行歌四起,营地乐,胜家乡。”这样的诗句钱文读了也只觉热泪盈眶。“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语录唱起来像是船夫号子,像是搬运工在齐心合力地搬动一台大机床。你眼前没有机床也要拿起一个随便什么东西当机床搬。“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的歌词以一种温柔伤感自恋自艾旷夫怨女的腔调装扮了其实对政治浑浑噩噩的孩子们的燃烧起来的政治热情。而“红卫兵”的称号带来的不仅是浪漫而且是特权,是生杀予夺舍我其谁的尚方宝剑;是一群燃烧起来的孩子——其中有不怎么懂事的小屁孩子,有跃跃欲试而又两眼一抹(读妈)黑的少年,开始有所知识便觉得四面八方都不顺眼的青年人,有本来就觉得读书太枯燥太疲劳太缓慢太受约束因而早就望眼欲穿地等待着可以不读书不上课的那一天的顽童小痞子们,他们都欢呼“文化大革命”的日子。但这些人其实好办,他们只不过是跟着哄跟着玩跟着热闹热闹罢了。而红卫兵中最最可怕的恰恰是那些自以为有也确实有一点点头脑和多一点点志向,但毕竟天真幼稚的青、少年中的优秀分子们,他们被燃烧起来了。没有谁知道自己为什么烧该怎么样烧更没有人知道不可以烧;然而,一下子就烧起来了,大火熊熊,势可燎原,没治没救,扑不灭躲不过降不了,烧啊烧啊烧啊烧啊……钱文有时觉得这干脆是弄假成真。也许一开头只是表现自己的积极,只是一种积极的习惯和不妨试一试的闲着也是闲着的无聊——北方的歇后语实在精彩:叫做阴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叫做管丈母娘叫大嫂子,没话找话。既然不上课了那么总要找一点什么事做做。而一旦积极了也就成了真的和真的一样了:积极很快变成了积极的原因,积极很快变成了积极的动力积极的加速剂,积极也就变成了积极的火种,积极而且变成了积极的目标。弄假成真之后一切语焉不详的理论、歌曲、口号、标语、红旗、大鼓、铜锣还有诗文乃至做激动状的与跟着别人掉下的所谓激动的眼泪,都成了事儿啦,都起到了扭转乾坤兴风作浪震天动地的伟大作用,精神作用发挥到了极致,主观能动性发挥到了极致啦。全中国烧起了无名虚火!没有一个知道这火为何而烧,向哪儿烧,究竟要烧几何。

    然而也还是不简单。一群中学生娃娃,莫名其妙地与党委领导做起了对,反正根据毛主席的指示你们领导必须承认你们是犯了执行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错误——过去,资产阶级从来都是领导们专门给别人戴的帽子。现在,他们成了资产阶级了,是毛主席而不是别人给他们结结实实戴上这顶帽子啦。让领导们也尝尝硬是被戴上帽子有口难辩的滋味吧。这可真是现世报!这可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必须向学生娃娃们低头认错,你必须承认娃娃们的大方向是正确的,你必须承认学生们不是右派而是左派。你必须承认你是资产阶级人家是无产阶级。这是天方夜谭或者笑林广记吗?这是真的!

    钱文们在家里冻得瑟瑟缩缩,而学生们多半是在党委大门的停车场上在寒风里斗了个热火朝天。毛主席对青年学生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钱文的感觉则是世界是你们的,早就不是我们的了。这么快就不是我们的了,如果不说是压根就不是我们的话。白天进城时钱文他们从党委机关门前经过,只见那位当地响当当的副书记与学生们见面,结结巴巴,黏黏糊糊,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在这个边远的地区,一位书记副书记,本来是多么威风,多么前呼后拥,颐指气使,居高临下的呀!那时候,还不是天下的道理都在他这边!现在呢,突然就没了理了,连个吃屎的孩子也说服不了,连个学生娃娃也招呼不动了。于是你发现,他们是那样拙笨。

    为什么,不为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他们没有谈太多。但是他们从内心里仍然暗暗祝愿学生们平安,他们暗暗为做官当老爷发脾气瞎指挥有时候不怎么讲道理的这些小地方官们陷入窘境喝彩。革命小将的出现,乱批乱斗的出现,以及“停课闹革命”等等,毕竟使沉闷的千篇一律的生活出现了一些变数。特别是对于工作组的批判,更是出人意料——原以为五十年代反右斗争以后,天底下再不会出新鲜事儿了,一切都已经做出了铁的结论:党支部永远正确,工农兵永远最听党的话,形势永远有利于革命有利于人民而不利于反动派,革命永远胜利而反革命永远失败;知识分子们呢?知识分子们永远要夹起尾巴改造完了再改造,检讨完了再检讨;犯过右派错误——让我们说的婉转一点吧——的家伙们呢?认罪认罪再认罪,永远是罪该万死;而一些个青年人动辄给党支部提意见呢,那自然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堕入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历万劫而不复。更不用说工作组了,工作组是更上一级党委派来的,工作组就是党就是真理就是天经地义!这一切经过五七年运动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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