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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愣,没想到他会说这种话。
“你看,你给我买这么些东西,弄得我直不落忍。”他接着说,“你又没上班儿,一个月生活费也不多……”
“去去去,甭跟我这儿装小大人儿。”我止住了他后面的话,“我可没觉得你可怜,就是觉得你忒不会过,一点儿不知道心疼自己,你说你要是冻死在这儿了,这条胡同谁还敢住啊。”
“积点儿口德吧你,就欠给你勒嚼子!”周小川骂我,然后把我披在他身上的军大衣脱下来,给我搭在肩上。
“干吗?我不冷。”
“不冷你哆嗦什么。”他笑着,把刚才我说给他的话又给我扔了回来。
“你啊……”我笑叹了一声,然后把军大衣搭在我们俩身上。
“你怎么那么爱穿军大衣啊?多沉。”他拨弄着袖口上的三颗小扣子,有点自言自语似的念叨。
“军大衣暖和,分量沉是因为棉花好。”我指了指他身上的小羽绒服,“信吗,要是到了最冷的那几天,你这个绝对没我这个搪风。”
“可是太沉了,穿上走道儿都困难。”
“谁让你那么瘦的。”我抬手搭住他肩膀,“多吃点儿,吃胖一点儿吧。”
“我吃多少也不胖啊。”他争辩。
“那是因为吃得太没油水了,你一天到晚吃素,都快变兔子了。”我捏他脸,“知道的是你会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哪个庙带发修行的呢。”
“对对,我就是京西潭柘寺的,你眼力真好。”边笑边点头,周小川挥开我的手,“施主要不要给捐点儿钱?我给你立功德碑。”
“行了,我的钱都捐那堆东西上了。”我指了指保温杯、手炉和热水袋,又指了指他搂在怀里的枕芯儿,“还有这个。”
没说话,只是笑,周小川掀开被子,跳下床,打开了对面桌子上的小电视,一阵兹拉兹拉的噪音过后,小小的屏幕上有了影像。
“译制片?”他没回头,征求我的意见。
“随便。”我应着,“科教片我都看。”
“农业科教片?”带着笑音的疑问,周小川把节目调整到比较清楚的一个台,然后边朝炉子走边说,“你知道吗,上次看农业教育与科技,发现里面关于农药的内容我都懂。”
“那可不,你本行啊。”我看着屏幕上的电影情节,“你要是毕业了就进厂子,说不定都已经升个小官了,你这么有耐心又有干劲儿的人。”
“算了,我不会当官儿,功名利禄我兴趣不大,我就想老老实实做音乐,在这方面杀出一条血路来。”
他声音不高,我却听得清清楚楚,也铭记在心。我知道这小子肯定能说到做到,他说能杀出一条血路,就肯定能,而在这之前,受多少罪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来来,试试那杯子。”提着刚开了水的壶,周小川走过来,拿起大保温杯。
看着他串水的动作,我有点儿没心思看电视了,那种水流在容器里撞出水花的回响,和提着水壶,专注的往大保温杯里倒水的周小川一起,一瞬间在我记忆中成了个永恒的片段,与其他片段一起,被小心存留在心里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
那个冬天很漫长,而在冬天退去之后的一九八九年,中国则在酝酿着更大的变故,那是一场震动了每个经历者的变故,但半年前的我们,还根本不知道那些事情会从何时开端,我们只顾着过自己的小日子,只顾着享受那些小小的,又弥足珍贵的幸福,与平安。
寒假挺短。
开学前临走的那天,我没让周小川送我,那种距离那么近,然后慢慢变远的感觉我受不了,我怕那小子用那双大眼睛可怜兮兮看我一眼,我就立刻扔下行李从车窗户跳下去了。于是,送我进站的是我爸妈和我姐,上了火车,等到车开,听着那种有规律的噪音,我闭上眼,靠在硬邦邦的椅背上。
我有点茫然,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心里空空落落,我开始想周小川了,可能那种心情应了好多年之后一首叫做《DI DA DI》的歌里写的“才说再见,就开始忍不住想见面”,我没跟他说再见,但我特想见他的面,我觉得我都不正常了,竟然这么离不开周小川,不就是一个玩儿伴嘛,不就是一哥们儿嘛,我都没这么离不开我爸我妈过,他小子不知道下了什么咒,就把我栓得那么死,他拴不住我的人,但他拴住了我的心。
我是自己掉进周小川陷阱的,我是自己跳下去的,周小川站在陷阱那头说“来啊来啊”,我就甩开步子跑过去了,我没看见有圈套,也没想到一掉进去就再也没能爬出来,周小川站在陷阱外头,时不时给我送水送饭,让我不致饥渴而死。我呆在里头还算舒服,他送吃的喝的我就吃就喝,他不送的时候我就窝在陷阱里琢磨,我就想啊,怎么着也得瞅准了一个机会一把把他也给拽下来,要不就我一人在里头呆着早晚得疯了,既然我出不去,他又不打算救我,那咱就一块儿闷在下头,我只要能找着机会,就决不迟疑,我得把周小川拽下来,然后我们俩跟陷阱底下呆一辈子。
这样想着,我控制不住笑了出来,我知道旁边有人看我,但我没睁开眼,闭着眼更有利于我胡思乱想,更有利于我把幻想变成一幕幕场景在脑子里过电影。
那次回上海,我胡思乱想了一道,然后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很成功的梦见了周小川,我梦见了那年,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我们俩在院子里玩儿,然后他拔了我们邻居老头的花儿,那老爷子气的差点儿心脏病发,可问是谁干的,他却死也不承认,当时我不知怎么了,也一口咬定周小川什么都没干,结果,两个革命烈士一样的小子到最后也没说出一个字来,大人干生气,又没有证据,只得“放生”。但我的梦并未到此为止,我梦见周小川后来趴在我耳边说谢谢,我一侧脸,才发现他已经是现在的样子了,我也是,就在回梦一瞬息间,我们不再是孩子。
我挺感叹,然后在感叹中火车就进了站。
接站的是林强,他从开学一个多礼拜之前就给我打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上海来着,我提着一大队行李从车站里晃荡出来,然后上了林强的车。
“我说裴哥,这火车……”他抬手看表。
“晚点了,又不是特快,什么车都得让着,你等了多长时间?”我边解释边把行李塞进后面那排座。
“还成,没多长时间。”看着我坐好,他发动了车子,小车很轻捷的驶出了上海站,朝复旦大学方向开去。
“真不错,有你接我还真就省了我不少事。”我很舒服的靠进椅背,“看来有个大款朋友就是好啊。”
“裴哥你就别损我了。”林强无奈的笑,然后征求我意见,“今儿晚上咱哪儿吃去?”
“哎你别说,我还真饿了。”打了个哈欠,我揉了揉肚子,“现在特想吃碗拉面。”
“拉面?”
“嗯,热汤热面,放一大堆香菜辣椒,切牛肉片儿放上头一层,再浇上辣椒油,香油……”我自言自语地念叨,“哎哟不行了,我饿了,越说越饿。”
“那咱先就近找个馆子?”
“别别,还是让我先把东西放宿舍去吧,我还得洗把脸。”
“不用这么讲究吧。”他有点意外。
“咳,我老这么脏着,有人不乐意啊。”嘴上说着,脑子里乡的全是周小川对我的邋遢指指点点的样子。
“哟?女朋友?”
“啊……”我开始傻笑,“不是女朋友,是压寨夫人。”
林强一脸疑惑,我笑得更厉害了,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我开口:“我得养成良好卫生习惯,不能让你嫂子嫌弃我啊。”
那天,我在把宿舍收拾好之后先跑到浴池好好洗了个澡,然后轻轻松松和林强跑到外头找了个小店,吃了一顿拉面,味道很不错,只可惜里头放的是牛肉丁而不是片儿,辣椒也没有我想象的味儿冲。
“早知道应该把我妈做的辣酱拿一瓶来。”我喝了一口面汤。
“这已经够辣了,裴哥你可真够口重的。”林强不可思议看着我,“吃那么多辣的不烧心啊?”
“这烧什么心哪?”我有点得意,“不烧心,我天生爱吃味道浓厚的。”
“我就不成,吃多了刺激的脸上就起痘。”他放下筷子,吁了口气。
我看了眼他碗里的面汤,基本上就还是原色,不像我这个,都红了。
“起痘就证明你年轻,还没过青春期,我可老了,现在想起痘都起不来。”我作出一副老道的样子,惹得林强一阵笑。
“别逗了裴哥,你也不仔细瞅瞅咱俩谁更显岁数大?我看着像二十大几的,你可一看就是个小孩儿。”
“小孩儿?”
“啊,你是孩子脸。”
他说得挺轻松,我却觉得受到了挺大的震动,孩子脸?一看就很小?这还真让我意外,好歹我也是二十出头的人了,难道还是一脸稚气?
“真的真的,显得挺可爱的。”林强说的挺起劲,我却在走神,难道我和周小川在一块儿的时候倒是我跟小孩儿一样?不成,这我得问清楚。
抱着这种心态,我在到上海之后的第一次给周小川打电话就问了,得到的答案和林强的一模一样。
“你就是显小啊。”很漫不经心的声音。
“我可比你大一岁呢!”我强调着年龄上的差距。
“小就是小,你说岁数也没用。”漫不经心中带着笑音。
周小川笑起来很好看,不像我一乐连眼睛都找不着,每次打电话的时候,我就特想多听听他笑,于是我总是竭尽所能逗他乐,把本来很平淡无奇的事讲到天花乱坠,然后在电话这头安安静静,认认真真听他轻轻的笑声。
同屋都说我,么见过这么痴情的。惦记着女朋友都发展到病态了,一有时间就抱着电话打长途,然后穷到连出门都没钱坐车,还硬说是走着能锻炼身体,什么样的姑娘能让我迷成这样,天天勒紧裤腰带节约闹革命。
我说你们不知道了吧,我们家那位是搞音乐的,也算个摇滚青年了,人长得要多漂亮就有多漂亮,性格也好,温柔体贴起来能把骨头都甜酥了,就说偶尔使点小性子,也是特招人疼的那种。
大伙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说:“那你们俩的关系还真是好啊”,我很自大的笑:“那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学玩儿结合,天天进步,为建设幸福生活奋斗终生。”
且不说我借用的那些词汇是否恰当,反正我真是那么想的,要是能高高兴兴跟周小川过上个几十年,我可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让我怎么着我都认了,可能是因为年轻,有股冲动,可能是当时我还没怎么意识到我对他的心思和情感倾向该怎么定义,但那种感觉却是真真切切的。
在上海求学的日子,我不常给家里打电话,反正有我姐在,爸妈那儿我也挺放心,而和周小川通话的次数之频繁则让我后来想想都惊讶,那根本就不成比例,根本就没有可比性,虽然知道那么比喻不恰当,我还是觉得我有点娶了媳妇忘了娘。
大一的第二学期过得挺快,学习也好,生活也好,习惯了之后也就成了自然,但那时我没想到接近学期后半段的时候会有什么变故出现。
一九八九年四月十五号,是个挺难过的日子,也是后来一切事态变化的开端,国家领导人胡耀邦去世,这对我而言也许本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可过后一想,那些让我牵肠挂肚寝食难安的事情,那远在千里之外让我摸不着看不到的情况变化,都是由此为起点的。
那几天,北京出现了自发的悼念活动,报纸上电视上相关消息不少,半个多月之后,是五四大游行,这时情况已经不妙了,到了五月十三号,天安门开始有绝食静坐者,延续至五月二十号,七天间有三千多人参加其中,然后,终于在五月二十号,北京戒严。
我呆了,也慌了。
我并不怕动乱,出生在动乱年代的我对于疯狂的社会早有见识,我怕的,是动乱包围了周小川。他在北京,在暴动的中心地带,我无法不时刻担心他的安全问题,于是那几天,我们的通话次数格外频繁起来。
“开枪了!嚼子,真人,街坊大伯出门让子弹打穿了裤腿,好在没伤着皮肉,人吓得够呛。”
“我爸把门给钉上铁皮了,我倒觉得没必要,建安里还是挺安全的。”
“西单我可不敢去了,小溪跟小河也说先停止活动,等这阵儿过去再说。”
“马路上有烧军车的,你在电视上看见没有?上海怎么样?你千万注意安全啊!”
我一咬嘴唇,眼泪悬点儿没掉下来,要是面对面,我绝对扑上去咬他一口,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惦记着别人?!
“你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听见没有?!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就抱着炸药包去炸天安门!炸中南海!!”
我喊的特大声,幸亏当时旁边没别人,否则我肯定就进局子了,罪名是威胁国家安全。
周小川那边儿半天没声,我估计他是让我这话吓着了,然后,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开口。
“你说什么呢,别胡说八道啊,留神给自个儿找麻烦,我可不想让你‘进去’,就算你进去了,我也不看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抖得厉害,接着还有了鼻音,我可以肯定,这小子是真哭了。
“反正,你注意安全,我一有空就给你打电话。”我一时间竟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词汇。
“别天天打,多费钱啊。”
“你甭管,我乐意!钱算什么?钱他妈是王八蛋!!”
我知道我有点儿急了,我一急就胡说八道,可我当时没法儿不急,我想我就是借钱也得天天听他报个平安,借不着钱,我就是卖血也要打这个电话。
那段日子,我是真的怕了,我想要是周小川真有个好歹,我就真有可能去炸天安门,炸中南海了。
“建军……”一声低低的呼唤,他沉默了片刻,然后开口,“我现在特庆幸,你没在北京上大学。”
一句话,我听的心里翻江倒海,我没有合适的言语来表达我当时的感觉,我就是觉得,有他这句话,再怎么着我都无所谓了,我就是现在立马扛着枪上战场,有他这句话顶着,哪怕对方千军万马,我也能大获全胜,谁档着我,我就杀他个干干净净。
“怎么了?怕我上天安门静坐去呀?”我努力让音调平稳,“你放心,我不会,就算在北京我也不会,我不禁饿啊,你也知道,我这么贪嘴的人。”
“都这时候了,你还这么贫。”电话那头终于听到了笑音。
“这是天性,我也没辙啊。”我长吁了一口气。
打电话那天是五月三十号,是全北京城戒严的第十天,然后,六月四号,天安门全面清场,那种场面我不想见,不想听人描述,我一个字也不想听,那种惊人心魄的景象我一丁点也不想保留在记忆中,大学生,我也是大学生,让我看着和自己同龄的人被“清场”?我无法接受,也不能想象。
周小川每天都会跟我报平安,这让我挺踏实,也特高兴,他告诉我他的情况,比任何消息都更让我期待,然后,在期待与满足期待中,那场动乱渐渐平息了。
有的人有所感慨,有的人有些无奈,我什么也不想说,我就是谢谢天,谢谢地,谢谢各路神仙,没让周小川在动乱中受到伤害。
“你知道吗?那时候你爸还给广场上的学生送过饭呢,我爸也去了,他们老哥俩真行,半夜让当兵的问是干什么的,表现的特坦然,说‘回家啊’,当兵的说‘回家干吗半夜在天安门晃悠’,你爸就指着我爸说‘我这哥们儿喝多了,非要跟这儿等着看升旗,我这不正往回劝他呢吗’。”
电话里,周小川笑的特清脆,笑过了,他轻轻开口:
“建军……你快考试了吧?好好考,然后早点儿回来。”
我觉得眼眶有点发烫,半天才应道:“行,到时候你可得去接我。”
“那是,咱俩到时就站台上见吧,我请你吃饭。”
“成。”我揉了揉眼睛,然后发自内心的长叹了一口气。
那时我大学的第二个学期,那段日子我永生难忘,这之后,中国没再出现这样的变故,这场变故本身也在人们脑海中变淡,中苏关系正常化之后,人心向上,都盼着日子能有更好的发展。“八九动乱”和“八九暴动”的说法也慢慢变成了“八九事件”,直至“八九风波”,历史在淡化从前,人们自己也在淡化从前,如今再回忆过往,很多细节都已无从记起,也无法追查。
我那是只是一心向前看,幻想着一年之后亚运会的情景,幻想着三年之后大学毕业的情景,虽然那时我尚不知道自己最终没有将大学读完。
我只是在瞻望,然后在瞻望与躬行中走过了八十年代,走进让我更感叹,更难忘的一九九零年……
“我们亚洲,山是高昂的头,我们亚洲,河像热血流,我们亚洲,树都根连根,我们亚洲,云也手挽手……”
这首歌挺好听,唱的群情激昂,我还记得当时韦唯唱这首歌的样子,就觉得那女的长得像混血,至于她那时候是不是已经嫁给了有钱外国老头则从未有兴趣知道,对于这首歌本身,我也没有什么特别感觉,亚洲的兴衰成败关我屁事?我不在乎亚洲是不是云也手挽手,我就想跟周小川手挽手,就跟我小时候学会的第一首歌谣唱的那样:“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