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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小禩吞吞吐吐地说:“后来我们就打起来了……”
“禩儿!”
小禩连忙说:“可是,是邯翊先把我的船踩烂了,我才……”
青梅真的有些恼怒了:“你还有理!”
“青梅。”虞夫人又出来护孩子,“禩儿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你先听他说完。然后呢?”
“然后,王爷就把我们三个都叫去问话。”
青梅奇怪了:“王爷怎么会知道你们打架的事情?”
小禩又不敢说了。原来是小孩子打架,手下没有轻重,邯翊的手上不知是被掐的,还是哪里撞的,肿起老高一大块。王府规矩,小公子每天都要向白帝问安,乳娘心知肯定瞒不过去,就全说了出来。小禩知道实话说出来,青梅必定更生气,所以在那里犹豫着。好在一旁虞夫人接口说:“这,孩子未必知道。大概总是乳娘胆小,去禀明的。”
青梅想想也有道理,就不追问,只轻轻哼了一声说:“王爷把你们几个都给训了一顿吧?”话是随口问的,得到的回答却是叫人吃了一惊。
“没有!”小禩这次倒是理直气壮:“王爷说,是他们的错,还罚他们两个跪了一个时辰。所以,后来他们都不敢找我麻烦了。”
“有这种事?”青梅诧异地,“你怎么以前从来都没有跟娘说过呢?”
小禩的回答也绝:“娘以前从来都没有问过啊。”
青梅又好气又好笑。心里觉得对小禩还是疏于过问,暗下决心要找乳娘来好好问一问。主意是这样拿定,眼下还要立规矩,所以端着脸叫过孩子:“禩儿,你过来。”
虞夫人却笑:“禩儿,好孩子,不用过去。”转脸又看青梅:“也不用这么严,我看禩儿乖得很。”
“娘,你不知道,如今府里人人都宠他,只有我还能对他严点。你看,才这么几天,就学会跟人打架……”
小禩连忙说:“娘,我只有过这么一次,真的就这么一次,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这么一味的认错,青梅的心是真的软了,脸色一松,叹口气,把孩子搂在身边,又接着问:“那,后来他们就再不和你玩了?”
“也不是。”小禩说:“他们喜欢到南园去玩,我不能去。”
“那为什么?”
“荀娘说,是王爷吩咐的,不让我到前面去,就让我在后面这几个园子里玩。”
青梅始而愕然,继而恍然。不由抬起眼望向虞夫人,正好迎上她意味深长的目光,更明白自己想的不错。小禩的样貌,引人猜疑!一想明白,不免心中生出几分感慨,也不知道那先储承桓到底是怎么了,连一个长的相像的孩子,都要成为忌讳。
正自喟叹,听见虞夫人对小禩说:“跟着荀娘她们哪里玩玩去吧?”
青梅知道,这是虞夫人有不宜为外人道的话,要和她私下里说。于是等小禩走开,母女俩进了里屋,关起门来,并肩坐在床沿上说话。
“唉,天家的事情真是叫人不明白。”青梅紧锁着眉,叹道:“一样是天家骨肉,为什么会那么忌讳先储?连提都不能提。”
“唉……”虞夫人也叹了口气:“就是因为先储为人太好。”
青梅不明白:“这又是为什么?”
这是因为当初先储仁厚,政措多施惠于民。所以即使在身后,在天凡两界平民中的声望始终不退。倘若有人以先储为帜,摇旗一呼,立时就能掀起滔天风波!这个道理,虞夫人听虞简哲偷偷地说过一次,其实也是似懂非懂。这时想了一想,觉得还是不说为好。
“这,”虞夫人木然地回答,“一时也说不明白,你就别问了。”
每次虞夫人这样说,青梅就知道是有不便告诉自己的话,而这样做,又必定是为了回护自己。所以,青梅不会再追问,而且还会自己把话题转开。“娘。”于是她问:“娘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对了,是有事要问你。”虞夫人拉住青梅的手,很关切地说:“前一阵子,你是不是为了府里一个丫鬟,跟王爷闹了不痛快?”
青梅怔了怔:“娘,你怎么知道的?”
这么问就等于是承认了。虞夫人脸上露出嗔怨的神情来:“是彩霞看出来,悄悄告诉我的。青梅,不是娘说你,你怎么能这么莽撞?王爷毕竟是王爷,他待你再好,有些事情也是触犯不得的。”
青梅低头不语。
虞夫人又说:“我知道你和那个叫如云的姑娘情分不同,可是她与王爷,孰重孰轻,你不明白么?再说,王爷虽然当时心硬了点,可是她身后对她也不薄。听说,他还替他们两个起了祠?”
青梅叹了口无声的气。她也听说过这件事,可是人都不在了,起祠又有什么用?
“青梅,”虞夫人循循告诫,“王爷在意你的时候,自然是怎么都好。可是王爷若不在意你了呢?”
这样语重心长的话,青梅不能不回答了。
“是。我都明白。”青梅低声道。
然而明白归明白,心里的感受又是另外一回事。虞夫人望着青梅,心里不由嗟叹。眼看她出落得越来越像王府贵妇,连人也渐渐清秀了许多,不复原先局促无措的模样。然而眉宇间也若有若无地锁上了一层抑郁,再也寻不见当初单纯快活的神态。但,这又岂非正是早已经预料到的事情?
“唉。”虞夫人叹口气,转开话题:“但愿你的肚子争气!”
白帝此时名下只有邯翊一个孩子,毕竟不是亲生,青梅倘若生下男孩,母以子贵,根基就稳固了。然而青梅由这句话,却想起府中一个很奇怪的传闻。
“娘,我听说……”青梅有些迟疑地,“当初王爷的一个孩子,死得蹊跷?”
虞夫人一时没有言语,只是伸手握了握青梅的手。她是听过这个传闻的。三年前,崔妃所诞的长子已将一岁,中午还好端端的孩子,晚饭前忽然手足抽搐,熬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没了。追查下去,只有下午吃过一块蒸酥,而最蹊跷的是,吃剩的点心连同盘子全都不翼而飞。但这件事,毕竟不宜张扬,只能暗地里悄悄查办。那时离嵇妃进府尚有两月,白帝身边只有崔妃一位侧妃,查起来可说毫无头绪,所以几年无所得,渐渐就成了无头案。
“这正是我要嘱咐你的。”虞夫人十分郑重地说:“青梅,你自己千万要小心。吃的、用的,每一样都要留神。彩霞碧云是我们家带来的,经她们手的可以放心,别让旁的丫鬟碰。”
青梅心中凛然。但她这时,已经学得尽量不把心中的张皇显在脸上,所以只是也很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记着了。”
“凡事小心。”虞夫人说:“你义父也好生记挂你……”
说到这里,想起件事,是临来时虞简哲特地交待,要她设法问问青梅的。但话到嘴边,却又难于出口,脸上的神情十分迟疑。过了好一会,才犹犹豫豫地接下去:“青梅,你和王爷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听他说过,说过……你义父?”
“这……”青梅低头想了一会,说:“提是提过几次。”
“都说什么了?”
“也没说什么,都只是问候几句。哦,对了,我倒忘了。”青梅想起一件事:“前几天,王爷让我问问娘,看看家里有什么不足的没有?房子不够好啊,或者伺候的人手不够什么的。”
“那你怎么说?”
“自然先要替爹娘谢过。然后我说,娘平日和我说起,已然觉得王爷赏赐太重,自己报答太少,常常深感不安,实在不敢再妄邀恩典。”
“好。”虞夫人深为嘉许,也很欣慰:“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娘实在放心不少。然后王爷又说什么?”
“王爷笑笑,也没有再提。娘,是不是义父有什么为难的事情,要我在王爷面前进言?”
“不不,不是。”虞夫人连连摇手。想了一想,笑着解释:“前天王爷赏了许多东西下来,很是贵重。我和你义父觉得有些受不起,所以要我问问。既然王爷同你也说过,那当然就不要紧。记着下次见到王爷,再替我们谢一次。”
青梅听了,不虞有他,笑一笑,点头答应。
然而在虞简哲的眼里,这份赏赐殊不平常。听完虞夫人复述青梅的话,顾自低头沉吟,半天没有说话。
虞夫人不免有点着急:“老爷,青梅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吗?”
“没有。”虞简哲坦然地回答。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正如我所料,青梅那里不会有任何端倪。”
“我不明白。老爷到底是在想什么?”
虞简哲沉默了一会,慢慢地说:“无功不受禄。”
虞夫人跟着丈夫多年,也很有些见识,略为一想,隐隐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也有疑问。“这,”虞夫人说,“不是因为我家青梅宠幸正隆,又身怀有孕的缘故吗?”
“果然如你所说,当然是最好不过。怕的是……”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会,这倒不是不便说。虞简哲对夫人极其信任,可以说言无不尽,只是这件事,在他自己也是隐隐约约的猜测,而没有任何实际的把握。想了又想,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怕的是,有极难的事情。”
对于身为廷尉司正的虞简哲而言,极难的事情是指什么?虞夫人立刻就想到了,随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不会吧?”虞夫人非常迟疑地,“一点也看不出来。”
虞简哲笑了笑:“当初先储与天帝破脸之前,又能看出多少来?”
虞夫人脸色一黯,默不作声。
虞简哲又说:“夫人,你该想到,我们虞府论门第只是一般,王爷为何单单把青梅送进我家?”
“这……”
“当朝理政,便如棋手布局。”虞简哲神色也有些阴沉:“眼前这位王爷是个高手。这么重要的棋,绝不会走废着。”
“可是……”虞夫人脸色有些发白了:“难道王爷他敢……?”
虞简哲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久,才慢慢地说出一句:“这位王爷,不是昔年的储帝。”
“那,若果真如此,老爷怎么打算呢?”
“不知道。”虞简哲很快地回答。随即重重地吐了口气:“现在也说不上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吧。王爷若果真有这种打算,想必不久就有动静。”
这样提心吊胆地等了两个月,却什么动静也没有,连前次的赏赐也未再提起。渐渐地,虞简哲也觉得是自己多心,于是慢慢地松下心来。
青梅这边亦是诸事顺利。转眼到了来年五月,青梅十月临盆,生下一个女孩。
这位小公主当然是金枝玉叶,身份尊贵。一时间,贺客盈门,热闹非凡。总管季海早已准备下,领着人将白府里里外外,妆扮得如锦如画。孩子满月那天,子晟更是吩咐摆下盛筵,大宴宾客。自然能为白帝座上宾的,也都不是等闲之辈,因此这番酬酢,极尽富华,难以言述。
但这热闹传不到樨香园。崔妃、嵇妃都是来看看就走,所以,除了虞夫人和小禩之外,来的最多、待的最久的,自然只有新为人父的子晟。
青梅原以为生的不是男孩,子晟必定大失所望。哪知不然。子晟对这小女儿,疼爱得异乎寻常。每天只要有片刻能够脱身的时候,必到樨香园看孩子。
“我那小‘也罢’——”
子晟也与民间许多人家一样,把女儿叫做“也罢”。这本来意思是一般人家盼望生个男孩,但既然生了女儿,那也别无他法,只能叹一声:“唉,也罢!”然而看他脸上神情,眉宇之间又哪里找得出半分“也罢”的憾意?
女儿受宠,青梅心里自然十分欣慰。看他不住“‘也罢’”“‘也罢’”地混叫,又觉得好笑。“做爹的,怎么也不好好给孩子取个名字?”青梅嗔道:“总不成女儿就一直叫‘也罢’了?”
“哦。这——”子晟把孩子放在床上,一面用手指逗着她,一面解释:“孩子的名字不归我取。要等她百日那天,由祖皇从宫中遣使赐名。”顿一顿,又说:“不过,你要是有什么好主意,我去向祖皇提一提,那也可以。”
青梅笑了:“我能有什么好主意?祖皇来取,自然再好没有。”想了想,又笑着说:“如今祖皇膝下,皇孙、曾孙也有百多位了吧?光取名字也够老人家忙的。”
“这是特赐的恩典,当然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像我这辈皇孙里,只有……”只有承桓的名字是天帝亲自取的,但话到嘴边,含糊了一下,只说:“也好,我们‘也罢’,以后必定是个有大福气的人。”
青梅慢慢抚着女儿细软的胎发,轻喟着说:“我倒不想她有什么大福气。我只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喜乐顺泰地过了这一辈子。”
子晟听了她的话,默不作声,也伸出手,轻抚女儿的头发。孩子的头顶,总共才一丁点大的地方,两人的手一碰,便握在了一起。
“你放心。”子晟静静地说:“我必定要给她一个平安喜乐的将来。”
这样从容不迫的口气,叫人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一伸手,总能把想要的抓来。正是这样的语气,一年之前,在青梅心里掀起无限钦慕,而此刻,不知道怎么,身子却无端地颤了一颤。
女儿百日那天,自然又有一番庆贺。比起满月,有过之而无不及。盛筵之外,又在府中搭起偌大两个戏台。白帝父子两代,皆精于度曲,家传的乐姬琴师可谓天下无双。这一歌舞连台,观赏之人无不心醉神迷,少不得交口称赞,原本五分的好处也要说到十分,就有很多原本够不上巴结的,也要托人相带,进来看一看,更把白帝府弄得热闹非凡。
这一次青梅也要盛妆预备,因为天帝遣使给孩子赐命,生母自然要往前庭谢恩。青梅是第一次抛头露面,心里不免局促。好在等她进了前庭,宾客仆从都已垂首跪候,子晟肃立在前,北面站着一身华服的使臣。青梅连忙走到子晟身边,怀抱着孩子,一起跪倒听旨。
第一句“奉天帝旨”之后,跟着是一大段极拗口的文章,青梅一句也没明白,直到最后听见一句“着赐命‘瑶英’,才知道女儿的名字,叫做瑶英。
领旨谢恩之后,子晟自然要有番应酬。青梅便抱着瑶英回到樨香园,换回家常的装束。到了晚上,想想这天子晟必不会来,于是哄孩子睡着,交给乳娘抱去,又与丫鬟们说笑一阵,看看已交戌时,便准备歇息。谁知这时子晟遣人来请。
“王爷吩咐,王妃要是还没睡下,还请带着小公主一块上南园揽霞阁去。”
“现在?”青梅颇为诧异。
“是。兰王、堇王和朱王世子都在,还有几位大人。他们想见见小公主。”
原来前庭正筵已散,子晟与几个亲信、宗室之中年纪性情相投的几个,又单开一席。都是相互十分捻熟的,清谈快饮,说到兴头上,便有人提出要看小公主,满座皆应,子晟自不便推。加上新为人父的,其实都有点想拿孩子炫宝的心思,当下欣然答应,差了个内侍来请。
青梅少不得又要梳妆。内侍却说:“王爷说了,都不是外人,王妃不必太刻意。”话虽如此,穿戴得可以见人,也花了好一会,方由乳娘抱着瑶英,一起往南园来。
揽霞阁仿天宫悦清阁而建,窗棂极宽,下对一潭池水,最适合喝酒赏月。席间几个人谈笑正欢,见青梅进来,除了子晟和禺强,都站起来。青梅心里揣度,兰王辈份最高,于是先给他见礼。
禺强一摇手:“罢、罢,别玩这套了,怪累的。”
子晟知道兰王脾气,只一笑,便给青梅引见:“这两位你以前都见过。”是说堇王和朱王世子,都是子晟的堂兄弟。青梅便给他们见礼,两人连忙又还礼。
然后又见席间另外三人,都要略为年长些。其中一个青梅认得,正是方才来传旨的使臣。
“这是礼部辅卿徐继洙。”
“徐大人。”
“不敢。”徐继洙肃然一躬:“怎敢劳王妃称‘大人’?”说着,还要跪拜,子晟拦住他:“算了,继洙。都不是外人,何必如此多礼。”徐继洙这才退在一旁。
子晟又引见另两人,一位身材高大,气度沉稳的,是辅相石长德,另一位是吏部正卿匡郢。几个人一一见礼,禺强却等得不耐烦了,拿筷子“当当”敲了几下碗边道:“你们几个,再这么礼来礼去,就该天亮了!”
子晟一笑,这才说:“都坐下吧。”说着又吩咐给青梅设座:“都不是外人,你也一起坐吧。”青梅便挨着子晟坐下。
说话间把瑶英抱上来,在几个人手里传看。少不了要交口称赞一番,无非“天生福相”之类的话。传到禺强手里,却只有一个字:“好。”说着解下腰间一只荷包。
子晟见他从荷包里取出的是一颗桂圆大的夜明珠,忙道:“小叔叔,这太贵重,小孩子受不起。”
“这有什么?”禺强一哂:“我乐意。上回三哥家老二生孩子,我就送一两银子。为什么?我看那女人不顺眼。为了三棵梅花,大冬天把人家往大街上撵,这种人,我就敢这么奚落她!”
说得席间诸人无不莞尔,只有朱王世子洚犁,略为尴尬。因为说的正是他的弟妇,去年冬天看中一家人院子里的梅花,索取不成,使了手段,强夺了那家的房子。这件事情,本来已经被压下不提,不料被兰王在孩子百日宴上当众揭出来,奚落了一顿。弄得朱王一家欲怒不能,因为兰王行事虽然看来荒唐,在理上却站得极稳,所以拿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洚犁。”禺强一拍他的手:“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