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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深处想想,子晟之所以隐瞒不说,自然是怕他有所劝谏,但也说明了子晟的决心。胡山就有这样好处,凡是子晟拿定主意的事情,即便他自己心存疑虑,也必定会全力协同。
“选中纪州,正因为杜风在那里。”子晟说。
“他是纪州的‘济事都’?”徐继洙问。
子晟皮里阳秋地一笑,摇头说:“他怎会是‘济事都’?”徐继洙不明白,便拿眼睛看看胡山和匡郢。
胡山当然是很清楚的。所谓“济事都”,并非是官名,而是种荣衔。凡界各州、府、县的督抚令按例都由天人任,但天人毕竟不熟悉当地情形,所以总要请当地有些身份地位,明白事理的凡人来相助,久而久之,成为惯例,连帝都也默认下来,就叫“济事都”。济事都虽然是不食俸禄的虚衔,然而强龙难压地头蛇,说话往往有些份量。
但,杜风并不是济事都。此人的身份,要说起来也有些难以措词。胡山正在思忖,匡郢却由这名字想到一个人,不由得慢慢地吸了口气,说:“王爷,我记得,当初羽山之战,率凡界民众阻挡天军的人,就叫杜风?”
徐继洙听了,心也一提。不错,他也想起来,当初白王率八万天军征讨先储,止步羽山,就是受阻于此人。这一来,心中的讶异,不次于听见子晟说要推新政。
子晟对两人的吃惊,在预料之中,所以不以为意。“杜风此人,见识才具都很难得。”他很平静地说:“当初羽山之役,其实并不是他的主张。那时有人从中撺掇煽动,群情难抑,他肯出面,其实有约束的意思在里面。而且后来若没有他,事情也没有那么容易善了。这些事,祖皇也都是知道的。”
听到最后一句,徐继洙微微松了口气。再看看左右,匡郢和胡山都是神情平和,显见得事情并没有不妥之处。徐继洙知道他们两人的见识都在自己之上,所以也就放下心来。
子晟又说:“我于羽山,曾与此人有过一夕长谈。他答应为我约束凡界。所以,前几年朝中多事之时,凡界却是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其中杜风的功劳不小。像他这样的人,拿,是永远也拿不尽的。不如为我所用,却能抵我十万天军。”
“王爷。”徐继洙兜头一揖,心悦诚服地说:“王爷果然高明!”
他是这样的想法,匡郢和胡山想法却又不同。早几年白帝能专心肃整天界,确实得力于凡界安宁。但,杜风也不会平白答应帮忙,必定是子晟当日有所承诺。承诺的是什么?这,胡山是原本就知道,还没有什么,匡郢却是由眼前情形,猜出七八分,料想必与凡界自理有关,心里就不免暗暗吃惊。如果说结纳杜风有天帝首肯,那么这一层天帝又是否知道呢?匡郢想了想,觉得不大可能。因此心中大生警惕,觉得白帝有时行事,胆大之处,超乎常人所能想。
于是有句话,忍不住不说了:“王爷,此棋虽妙,但毕竟太险。王爷系天下安危于一身,还请以稳妥为先。”这话无异责备,惹得徐继洙转脸连看他几眼。
子晟却很平静:“这确实是着险棋。但当时情形,这个险,也值得冒。不过,你说的也不错,这样的事,可一不可再,偶尔为之罢了。”顿了顿,又接着原来的话说:“所以,有杜风在,由纪州开始推行新政,至少凡界这边,应当不会出什么乱。”
话转回这里,徐继洙又有些不以为然:“王爷,天尊凡卑,是千古定则,还请王爷三思。”
这句话顶得空而无益,子晟不由微微皱眉。然而徐继洙的为人,中正平和,见识未必高明,但却很能体现相当多数人的想法。所以子晟对他的话虽然不爱听,却不能不理会。
“是不是千古定则,这暂且不提。”子晟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停在窗前,负手而立,慢慢地说:“只论眼前情势。如今天凡两界,人口相当,然而天下岁赋,天人自出几分?不到三成。就这不到三成里,还有凡奴耕织所出的,如此算下来,真正天人出的不到两成!徭役过重,必生事端,现在的办法只有一个,压。可是压能压到几时?莫要以为,我们有神器在手,他们凡人就拿我们没有办法——”
子晟脸色阴郁,眼神仿佛有些飘忽不定:“当初羽山之役的场面,我现在一闭上眼睛,就能想起来。满山坡黑压压的人,穿的是破衣烂衫,可是那种眼神、那种气势,叫人觉得,随便动一动,都会被碎尸万段似的。”说到这里,声音低缓得有如梦呓:“我自认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可是那个时候我真有点怕。那情景我到死也忘不掉……”
顿了一顿,子晟倏地转身,看着三个人,一字一句地说:“你们知道那叫什么吗?那,就叫做民意。”说完,仿佛不胜负荷似的,深深透了口气,又转而望着窗外。
屋里此时静得仿佛连掉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三个人反复回味着子晟的话,各怀心事。
徐继洙的心思比较直,他到这时才完全了解子晟的用心,由了解而生敬佩,由敬佩而致惭愧。这一来就坐不住了,于是霍然起身,一揖到地:“王爷!王爷见识深远,臣不及远矣!”
“好、好。”子晟转回身,很欣慰地笑着:“你能领会我的意思就好。往后我要倚仗你们的地方还多,也要你们同心相助才好。”
听他这样说,几个人都起身恭然回答:“臣等必当勉力。”
这么一来,就带上君臣奏对的味道了。子晟笑着摆摆手,一面招呼着:“何必如此拘礼?坐、坐。”一面自己也回来坐了,几个人方又坐下。
胡山由方才说话之间,已经把事情的前后理了一遍。他考虑事情,与徐继洙颇有不同。既然子晟决意要办这件事情,他便顺着子晟的思路想了一想,觉得也未尝不可行。成此事固然要冒风险,由一州而循序渐进,确是比较稳妥的办法。接下来首要的事情,自然是倘或有所阻滞,会来自何方?又当如何应对?匡郢的想法,也大致相同。但他有切身利害所关,想得更仔细、更切实。
于是最先想到的,就是天帝的态度。“王爷。”匡郢问道:“天帝那里,王爷打算如何奏对?”
子晟的回答颇有些出乎意料:“这,我已经向祖皇奏请过了。”
“哦?”匡郢有些诧异地,“圣上怎么说?”
话一出口,就知道多余问,倘若没有天帝首肯,那也不会有此刻所议。果然,子晟转述一遍天帝的话:“祖皇说,‘如此下去确实不是良策。我从前也想过要整,可是一无好时机,二无好办法。你既然觉得你的想法可行,那试试也好。’”
这完全是私下里议事的语气。匡郢等人都知道“我从前也想过要整”云云的话其实非同小可,子晟也只有当着这几个极亲信的僚属,才会这样坦然说出来。所以知道此言无虚,都放下一大半的心。只有胡山目光微微一闪,瞟了子晟一眼,不见端倪,便低头不语。
互劝了几杯酒之后,匡郢安闲地问道:“那,王爷打算何时下诏?”
“下月初吧。”子晟回答。
“下月?”徐继洙迟疑地说:“下月是万寿,忙得千头万绪的日子——”
这年九月十七,天帝七十五大寿。这是普天同庆的大日子,自然要有一番铺张庆典。确如徐继洙所说,一进九月,上上下下都必定是忙得不可开交,没有能偷闲的时候。
匡郢的脑筋转得比较快,当即笑着说:“就是要千头万绪的日子才好。”
徐继洙一怔,想了一想,随即恍然,也笑着说:“不错不错,是我想差了。”顿了顿,又正色道:“不过,虽然用万寿岔开,那帮‘谏官’肯定还要说话,王爷也得心里有数。
子晟点点头,沉吟着说:“万寿期间,总不能出来指摘朝政,有个把不知眉高眼低的,‘淹’了就是。等过了万寿,风头也该过了,到时候还会说话的那些人么,继洙,这件事还要看你的——”
几个人中间,以徐继洙人缘最好,因为性格平和易交,所以在各部都有朋友,很容易说上话。因此,凡有捭阖纵横的事情,总是交给他去办。徐继洙会意,起身一揖。然后又说:“王爷,此事非同小可。我自当尽力去办,但只怕……”他没有再说下去。
子晟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笑了笑说:“你尽力就是。这么大的事情,要不让人说话自然不可能。”
彼此都有默契,徐继洙听他这么说,只又一揖,也不多说什么。匡郢想得远一些,便说:“王爷,还有一样,王爷也不可不虑。”
子晟微微一扬眉,表示愿闻其详。
“要防有人仿四十一年的金王。”匡郢很直率地说。“有人”是指谁?不言自明。帝懋四十一年,金王暗中纠合对先储新政不满的诸侯世家,借一凡人上天界诉冤的机会,一举发难,终至扮倒先储。前车之鉴,当然不可不防。
然而子晟没有说话,胡山先开了口。“这无需过虑,此一时彼一时。四十一年金王能用这个办法倒先储,现在栗王用来绝倒不了王爷。”胡山徐徐地列举理由:“一来,由一州而始,不比当初先储一举撤换九州督抚,难以招致同仇敌忾之心。二来,现在的诸侯世家也不比当初,经王爷四十四年的弹压,如今多数安分守己,不愿生事。三来……”
胡山微微压低了声音,悠然道:“四十一年先储之后有王爷,如今王爷之后还有谁?”
这句话可谓直中要害。前两句虽也是事实,但与后一句相比,就显得无足轻重。如今宗室之中,确无才具堪与白帝相匹的人才,几个人心里都明白,这才是决定天帝态度的关键。但几个人的反应却又各不相同。匡郢是暗暗钦佩,觉得胡山的见识,果然有过人之处。徐继洙却觉得多少有恃才自重的意思,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可是并没有说出来。子晟心里的感受,最为复杂。他自承当初并没有争储之心,但,不争而争,因为有他,天帝才能下决心拿掉先储,这个说法他已经听说了不止一次。虽觉刺耳,却连自己也不能否认,最无奈的是,连一笑置之都做不到,悒悒在怀,几乎成了一桩心病。
他这番心事,匡郢、徐继洙自然都猜不出来,只有胡山隐隐明白一点,但也不便说什么。勉强谈笑一阵,就不免有些心不在焉,看在两位臣下眼里,都有默悟,于是起身告辞。
剩下他和胡山两人,就不必再掩饰。子晟脸色阴郁地坐着,默然不语。胡山知道,他的心结不是一两句话可以解开的,最好的办法,是拿别的话去岔开。而且眼前的确也有句极重要的话要问:“王爷。方才说到天帝的回复,王爷是不是还有话没有说?”
一句话,子晟脸上的阴郁神色登时一扫,目光炯炯地盯住胡山。过了好一会,忽然神情一松,笑着说:“先生如何知道的?”
“猜的。”胡山泰然自若地说:“天帝英明,但毕竟已经是年迈人。我以老年人心性来揣度,喜静不喜动,如此大事,没有额外的嘱咐,岂不可怪?”
子晟以手点额,想了半天,不禁哑然:“先生果然高明。是,祖皇还有一句话——”说到这里,似乎有些迟疑,沉吟了一会,微微压低声音:“他说,‘倘若不出事,我自然也不会过问。’”
这算什么话?胡山也不禁愣了愣。倘若不出事,便不会过问,言下之意,当然是出了事,就要过问。然则怎样才算出事?低头思忖一阵,也是毫无头绪。
子晟苦笑着摇摇头:“老爷子如今说话,越来越高深莫测。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胡山想了想,也觉得只有如此。便点头说:“总之还是那句话,天帝要静不要动。只要一切风平浪静,那就万事大吉。”
“风平浪静……”子晟仰着脸,面无表情地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好久,笑一笑说:“事在人为!”
一入九月,帝都自白帝而下,全在为天帝七十五万寿准备,个个忙得人仰马翻。帝懋四十四年天帝七十整寿,正逢朝中人事更迭动荡,君臣都没有那个心情,一场庆典草草收场。这年不同,天下太平,人心安稳,子晟便决意好好铺张一番,以显孝心。他也真肯出力,上至典礼议程,下至工匠物料,无不亲身过问,每天忙得没有片刻立足之时。天帝体恤,便命他暂住在泰宇宫。此举别有深意,泰宇宫是天帝所居乾安殿以降,最考究的一座宫宇,俗称“东宫”,在前朝一直是储帝住的地方。朝中内外,由此都看得明明白白,天帝与白帝祖孙之间,真正是一派慈爱孝顺的和乐景象了。
于是子晟如愿以偿,终于将那封撤换纪州督抚为凡人的诏书,悄无声息地淹没在一片花团锦簇、喜气洋洋当中。其间只有寥寥两三个谏官,上了奏折,亦不过散兵游勇,无关痛痒,不足为虑。九月一过,子晟知道事情就算顺利揭过,于是暗松一口气,觉得大半月的忙乱算是没有白费。
到了十月初八,是子晟自己的生日。照例也有一番热闹。一早起身,先进宫见天帝领赏谢恩,然后回王府受群臣贺。午时赐宴,又是一番酬酢,等再来的歌舞升平时,其实已经累得不行了。好在早已吩咐下去,二十九岁也不是整寿,不必太过铺张,所以不赐晚宴,只设家宴。如此忙了大半天,终于可以歇口气。于是换了便衣,轻轻松松地往颐云轩而来,这才算是完全属于自己的庆祝。
王妃们却不能这么轻松。一律礼服盛妆迎候,等子晟进屋坐定,又要正式行礼。子晟极不耐,却也极无奈。所以一等行完礼,立刻吩咐:“都换了便装吧,咱们好开筵。”
崔妃抿嘴一笑:“王爷先别急,还有孩子们呢。”
孩子们都是早已教好的。邯翊、小禩先上前行礼。再来是个特意安排的节目,岁半的小公主瑶英,擎着一柄如意——自然拿不动,要乳娘在一旁帮忙举着,一摇三晃地走上前,然后大声说着:“爹、爹……”叫了好几遍“爹”,本该说一声“如意”,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一急,忽然清脆响亮地照直说了出来:“哎呀,我忘记了!”
“这孩子!”青梅笑着:“如意——”
可是这话已经不用说了,因为诸人都已经笑得前仰后合。只有小瑶英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来来。”子晟一面笑,一面招手:“乖孩子,到爹爹这里来。”说着又吩咐:“把公主的座挪到我旁边来。”
然而这么一来,自崔妃以降,各人都要挪动。嵇妃心里先就不舒服,然而她此时已经学得谨慎不少,知道这样的场合,无论如何也不能有所流露,所以只是微抿嘴唇,朝子晟和瑶英瞥了一眼。不意崔妃也正看着他们,两人目光一碰,各自浅浅一笑。青梅看在眼里,也只能淡淡一笑。
子晟丝毫不曾觉察几个侧妃的皮里阳秋,顾自拉着瑶英的小手,嘀嘀咕咕地逗着说话。瑶英这时,好多话还不会说,十句里有九句结结巴巴不知所云,可是忽然又能冒出一句极流利的,惹得子晟阵阵大笑。不多时王妃们更衣回来,便吩咐开筵。一堂之中,宠妃、爱子、娇女,欢言笑语,其乐融融,过了十分舒畅的一个晚上。
这夜子晟宿在樨香园。青梅此时已经有四个月的身孕,子晟先前很忙了一阵,有日子没有过来,这时自然要细问叮咛一番。说完又聊闲话,子晟这天心情大好,谈谈笑笑,不知觉间已交亥时。青梅觉得有些饿,便叫来彩霞,让她去看看可有什么点心?
青梅有身孕,常常要吃夜点心,所以樨香园里总是备着。彩霞片刻即回:“刚巧有莲子羹。”
“好。”青梅接过来喝了一口,觉得口味有异。细细品了品,略显诧异地抬起头,看着彩霞说:“这里面有紫茸?”紫茸是味极名贵的药材,取自雪山紫鹿,最宜于安胎。
彩霞怔了怔,笑着说:“这奴婢可不清楚了。这是秀荷方才拿来放在外边桌上的,待会等她回来问问她就是。”
青梅点点头。彩霞见她别无他话,一福,退了出去。
子晟便又接着方才的话,低声调笑地问:“你上回说,特为我生日替我绣的腰带,怎么不提了?”
青梅一笑:“这,怎么会忘?”
“那你倒是拿出来啊。”
“嗳。”青梅嗔他一眼:“那又不会跑。等我喝完这口,行不行呢?”
“行、行——”
于是青梅故意地慢条斯理,好逗子晟着急。谁知子晟不上当,只微微含笑地看着,结果自己做不下去,倒先笑了:“好了、好了!就拿来。”
说着,便站起身来。不想就这么一起身的刹那,小腹忽然一阵刀绞般的剧痛!“哎呀——”青梅一声惨呼,踉跄后退。
“青梅!”
事出突然,子晟一把没有拉住,眼看着青梅倒在地上,不由脸色也变了。再看青梅,短短一瞬间的工夫,已经是一头一脸的冷汗,脸色发青,显见得痛苦不堪。
“来人!”子晟对着一拥而入的丫鬟内侍吩咐:“召太医!”
说着,自己抱起青梅,放在床上,握着她的手问:“你怎么样?究竟是哪里不对?”
然而青梅咬着牙,捏出一手心的汗,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子晟心里大急,但他多年养成的习惯,越是如此,表面上反而不露分毫,也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等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