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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青梅咬着牙,捏出一手心的汗,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子晟心里大急,但他多年养成的习惯,越是如此,表面上反而不露分毫,也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等太医。满屋的丫鬟内侍也皆是肃然而立,连大气都不敢喘,异样的安静中,青梅喉间偶尔的呻吟,就显得格外刺耳。
不多时,太医传到。见此光景,不敢怠慢,忙跪到床前,伸出三指给青梅搭脉。只见他两眼微阖,肃然不语,这一刻的沉默恍如一载,真是难熬至极。
终于,太医收回手来,沉吟了一会,忽然又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拔下塞子,从中倒出两颗药丸。彩霞忙端过一碗水来,太医用勺子盛着药丸就水化开了,喂在青梅嘴里。这才叩首道:“王爷,请借一步说话。”
子晟手一摆,疾步到了外间,回身说:“你说吧。”
太医却又迟疑,仿佛有所顾虑。子晟按捺不住,沉声道:“昏聩!这种时候,还有什么不能说?”
话说得太重,太医唯有伏地叩头。子晟透口气,放缓了语气:“不要紧,你有什么都尽管说。”
“是。”太医直起身来:“敢问王爷,王妃方才可是吃了什么东西?”
子晟一凛,冰冷的眼光从太医脸上一划而过,随即慢慢点头:“不错。”说着,吩咐彩霞把青梅吃残的小半碗羹拿来。
太医接在手里,舀起一小勺放在嘴里尝了尝,有了把握,这才说:“王爷。王妃用的这碗羹里,加了两味药,一味紫茸,一味麒麟珠。紫茸主阴虚,有安胎之功效。麒麟珠本用作安神,然而独忌紫茸。所以这两味药绝不能一起用。”
“一起用了,又会如何?”
“这,”太医低声道:“两味一起用,乃是极毒。”
子晟急问:“那会怎样?”
太医略一迟疑:“难说。王妃平时身子强健,药又下得剂量不足,性命或者无碍。但即便如此,王妃腹中胎儿,恐怕……”说着,又连连叩首。
子晟身子一晃,连忙扶住旁边的椅背,才又站稳。两眼盯着太医,半天没有说话,脸色十分难看。匀了半天气,才慢慢地问:“那么,如今可还能补救?”
“微臣尽力。”
“好,你去拟方吧。”
太医叩首退在一旁,不大一会把药方拟好,双手捧着递给子晟:“先服成药,可保半个时辰。再服臣开的煎药,一个时辰之内若没有变故,那就算安然过去了。”
子晟接在手里,略看一眼,就叫过黎顺,交待给他。又吩咐旁的内侍:“陪太医到北屋歇息。”一面对太医说:“你先留一留,等虞妃没有事了,你再退下。”
太医唯唯答应着,随内侍去了北屋。子晟想了一想,叫过彩霞来,问她:“那碗莲子羹,是谁做的?中间又经了谁的手?”
“这……奴婢不知道。”彩霞颤声道:“奴婢只知道是秀荷拿来放在桌上的。”
子晟转脸问:“秀荷在哪里?叫她来。”
秀荷人像傻了一般,一张蜡黄的脸,两眼无光,喃喃地只是不停地说:“都怪我,都怪我……”
彩霞看得不忍心,大声提醒:“秀荷,王爷要问你话!”
“王爷……”秀荷木然地转向子晟,忽然哆嗦了一下,仿佛猛然清醒过来似的,扑倒在地:“王爷!都怪我,我要是不把那碗羹放在桌上就好了,都怪我……”说着,捂住脸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秀荷!”彩霞担心地看一眼子晟,“你这么哭,王爷怎么问话?”
然而秀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在子晟脸色虽然难看,却没有打算怪罪的意思。等了一会,黎顺捧着煎好的药进来,彩霞忙接过,端了进去。子晟瞟了一眼秀荷,吩咐一句:“你在这里等,待会我再问你。”也跟了进去。
青梅已经服过成药,脸色好了许多,不再那么痛苦得扭曲着,但仍是苍白得怕人。见子晟进来,手一撑想坐起来,可是使不出力气,手一软,依然倒在床上。心里一酸,叫了声:“王爷……”就再也说不下去,默默流下两行泪来。
“你看你!这么难过做什么?”子晟心里也一酸,强打精神来安慰她:“太医说了,你不过是哪口吃得不干净,喝了这碗药就好。”
青梅凄然一笑。
她毕竟不是小孩子,吃坏了肚子和眼下的情形,总还分别得出来。但话可以不信,他的心意却不能不领。于是上来两个丫鬟,搀扶着坐起来,把药喝了,重又躺下。
“唉——”青梅忽然长叹了一声,“王爷,只怕青梅福薄……”
“才说完,又来胡说。你哪里会有事?那腰带还没给我,想赖了可不行……”子晟笑着,然而话却已经说不下去。只觉心缩缩着,像滚着一团炭火般,又热又酸,只怕一开口,自己也要落泪。合上眼强忍了好一会,才又强笑着说:“你先睡一会。睡醒了就该好了。”说着,站起身要出去。
“王爷……”青梅叫了一声,万分依恋地看着他,却又不说话。
子晟见此情景,叹了口气,复又坐回床边,握着她的手道:“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你好好歇着,什么也别多想,好么?”
青梅轻轻舒了口气,顺从地合上了眼睛。
她是经方才的一番折磨累坏了,药性上来,不多时,便沉沉睡去。子晟靠在床头,阖着眼仿佛闭目养神,然而听着身边青梅粗细不匀的呼吸,一颗心怎么也静不下来。遥遥地听见更鼓响,天已交子时,自己的生日便在这样一种混乱中过去了。
有人要谋害青梅。这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了。子晟抬起头向窗外望了望,对着黑暗中的一片亭台楼阁,微微冷笑一声,又阖上眼睛。只觉得心里从来没有这样愤懑、这样疲惫过,就像帝懋四十一年那场剧变时,那样地乱,那样塞满心的无法解释的悲凉。子晟又把青梅的手握得更紧一点,仿佛这样可以稍微安心一些。心里拉拉杂杂地好像涌起许多事情,然而难忘的事情太多,也不知道到底想的是什么?
这样凌凌乱乱地,似睡非睡也睡不着,稍有动静就惊起一身冷汗来。也不知熬了多久,只觉青梅的手微微一动,子晟又是一惊,连忙俯身去看时,见她沉沉地睡得正熟,脸色也已经红润起来。不由精神一振,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黎顺说:“已经丑半。”
子晟心中一喜:“快!去叫太医过来。”
片刻太医即到,连忙诊脉。子晟虽然料想情形大好,但仍忍不住一阵阵发慌,强自镇定着,好不难受。一众丫鬟内侍,也都屏息凝神,眼巴巴地等着,静得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紧张的沉默终于打破了。太医展颜一笑,叩头道:“恭喜王爷!王妃真是洪福齐天的人!非但难关已过,而且母子都平安!”
这一下,子晟真是大喜过望!心里猛然间一松,身子竟有些不稳,手一撑才又坐住。丫鬟内侍们也都大大松了口气,却不敢大声惊扰,只是跪了一地叩头。
子晟坐着看着,有些失神,脸上似乎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方才揪心揪肺地强作镇定还不觉得,这时才感觉心里翻江倒海地也不知道是什么?忽然间一阵不知是酸是甜的滋味涌上来,终于再也抑制不住。
黎顺听得声音异样,抬头看时见他以手抚面,指间走珠一般地淌出泪水,不由低声惊呼:“王爷——”但是随即想到他不过是喜极而泣,于是悄悄退出去,绞了块热手巾递到子晟手上,一面轻轻提醒:“王爷,太医必定还有话说。”
“对、对。”子晟这时已经缓过来,用手巾捂住脸擦了擦,一面吩咐:“拿宜苏园我书桌上那对翡翠玉壶,赏给太医。”
太医谢恩。然后说:“王妃虽然已无大碍,但身子还虚,腹中胎儿也受了寒损,必须要好好调养才行。”
子晟说:“这容易,明日你到府中药库去看,人参、灵芝、肉桂……”
“王爷。”太医连忙叩首:“王妃体虚,不能用这些大补之药,得要慢慢进补,才能扶持中正,请王爷明鉴。”
“哦、哦。”子晟笑了:“用什么药自然由你定。你开了方子,交给——”
说到这里,忽然一顿,凝神想了一会,叫过黎顺来:“从今日起,虞妃的饮食用药由你盯着。这几个月你可以少在我面前伺候,但虞妃若再出什么事情,我就不管你跟我这么多年的情分了!”
黎顺神色一正,答说:“是。小人明白。”
子晟点头:“你先送太医回去。”说着,回头看看青梅,见她呼吸匀称,睡得正熟,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角,站起身慢慢地踱了出来。
秀荷一直在外屋跪着等,因知道青梅已经无碍,神情平静了许多。见子晟出来,便磕头道:“奴婢有罪。”
子晟自坐下,看了她一眼,说:“起来说话吧。”
秀荷跪得太久,腿也木了,一个趔趄,一下没有起来,用手撑着才慢慢站起来,膝盖都挺不直了。子晟心里轻松下来,脾气就很好,看看不忍,指着旁边一个小杌子说:“坐那里说吧。”
秀荷谢过,坐在下首,用手轻轻揉着膝盖。子晟沉默了一会,先不提莲子羹的事,看着她缓缓问道:“我记得你进府也有十几年了吧?”
“是。”秀荷说:“奴婢是王爷回帝都那边进的府,已经十二年了。”
子晟点头:“你伺候过我,又伺候虞妃,一向算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这,我都知道,虞妃也很看重你。”
秀荷答说:“这都是王爷和王妃的恩典。”
“好。”子晟欣慰地点点头。然后神情一凝,十分郑重地说:“底下我要问你的话,非同小可。你要如实回答,明白么?”
“奴婢明白。”
“那碗莲子羹,是谁拿给你的?”子晟一字一顿地问。
“是嵇王妃,叫她跟前的青儿送来的。”
子晟瞿然而起,向前疾走两步,又倏地站住,盯问一句:“你可知道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奴婢知道。”秀荷顺着杌子又跪到地上,磕头道:“奴婢说的全是实话,绝无一个字的假话。”
子晟一语不发地看着她,良久,微微一颔首,说:“好。你记住,你在这里说的话,关系重大,一个字也不能走漏出去,知道么?”
“是。”秀荷很沉着地回答:“奴婢明白。”
“你退下吧。”
“是。奴婢告退。”
秀荷一走,子晟一人独处,背着手在屋里慢慢踱步。绕了两圈,停下来喊一声:“来人!”
进来一名内侍站定,子晟吩咐他:“叫季海来。”
季海已经得信,知道樨香园出了大事,早就在外等候。一听传召,片刻就到。
子晟说:“你派人,把秋符园围了。”
季海听着这低沉的、透着巨大压力的语气,就觉得呼吸一窒。秋符正是嵇妃住的园子,季海知道她难逃此劫了,心里不由微微一寒。抬头看去,子晟的脸隐在暗影里,也看不出他是什么神情。
“没有我的话,一个人也不许进秋符,里面的人也一个不许出来。”子晟补充说,声音仿佛结了霜一般:“不许递东西,也不许传话。你听明白了么?”
季海小心翼翼地回答:“明白。”一句也不敢多问。
“还有,”子晟又说,“嵇妃那里有个叫青儿的丫鬟,你给我叫来。”
“是。”季海答应一声,转身去了。
一时青儿传到。是个十三四岁的小丫鬟,看起来很老实,一见气氛不对,登时苍白了脸,战战兢兢地行了礼,跪在一边。
子晟便问她:“这碗莲子羹,是嵇妃要你送过来吗?”
青儿怯怯地抬头看了一眼,点点头说:“是。”
“你知道这莲子羹里加了什么药么?”
“知道,是紫茸。”
“还有什么?”
“这,”青儿摇头:“奴婢就不知道了。”
“你送羹来的时候,嵇妃跟你说什么了没有?”
“王妃只叫奴婢告诉虞王妃,羹里添了紫茸,最宜安胎,别的就没有了。”
“这话你传了么?”
“奴婢来的时候,虞王妃和王爷在屋里说话,奴婢就跟秀荷说了。”
子晟忽然微微冷笑:“嵇妃怎么忽然想起送羹?”
“王妃的心思,奴婢就不知道了。”青儿想了想,又说:“不过,奴婢好像听惠珍跟王妃说,紫茸王妃一时也用不上,搁着也是白搁着,不如送了虞王妃做个人情,说不定,说不定王爷也会高兴……”
正说到这里,外面忽然一阵喧哗。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夹在侍从们仓惶的劝阻中:“让我进去!我要见王爷!让我进去!”正是嵇妃的声音。
子晟勃然变色,“腾”地站起身来。但立刻又冷静下来,自己走过去猛地打开了门。
嵇妃原本早已就寝,睡着觉被吵醒,一听说秋符被封,不曾梳洗就冲了出来。白府的侍从也不怎么敢拦她,凭着一股横劲直闯到了樨香园,却又被院中的内侍挡住。正纠缠不清,忽然见房门一开,子晟正站在当中,冷冷地问道:“三更半夜,你这么吵吵闹闹要见我,有什么事?”
嵇妃乍见子晟,不由呆了一呆。这么一挫顿,原本支撑着的那股横劲忽然就烟消云散,只剩下满心说不出的委屈。怆然跪倒,两行眼泪滚了下来:“王爷……”
子晟微微皱眉,扫了一眼院子里的侍从,说了句:“你起来,有什么话进来说。”转身进了屋。
嵇妃擦擦了眼睛,也跟着进去。青儿早已经躲到了别的屋里,房间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子晟盯着她看了一会,厌恶地扭开脸去:“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嵇妃有些张皇地看看子晟:“王爷,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又哪里错了?”
子晟冷笑一声:“该问你哪里对过!我对你已经一忍而再忍。早就告诉过你,安分守己,你就是富贵尊荣的王妃。否则,优容总也有个限度。这话,你忘记了么?”
“我没忘,我也不敢忘。可是我不明白!”嵇妃倔强地扬起脸来:“我犯了什么错?若是为了上次虞妃的事情……”
“不是上次的事情。我只问你今晚的事情。”
“今晚?今晚怎么了?”
子晟扫了她一眼,一指桌上羹碗:“这,是不是你送到这里来的?”
“不错。”
“里面下了药。”
“是紫茸,那是安胎药。”
子晟冷哼一声:“不止紫茸。”
“我不明白。”
“还加了麒麟珠!你打的好主意啊,陷害不成,索性下毒。你就不想想这一尸两命的事情,你如何脱身?我告诉你,就凭今晚的事,如果不是青梅没有事,我就能把你送理法司法办!”
嵇妃的脸色慢慢地变得苍白起来:“虞妃中了毒?……王爷以为是我下的?”
“你能说不是你么?”
嵇妃看着子晟,半天没有说话,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过了好久,忽然笑起来:“王爷说是我,那自然就是我了!”
“你也不用笑。”子晟被勾得恼怒上来,冷冷道:“莫要以为我真的就不敢动你……”
嵇妃冷笑着打断:“王爷当然敢动我。我在王爷眼里,比只蛾子也强不到哪里去!”说到这里,神色忽然又一敛:“可是,王爷你有什么证据?”
“没有。”子晟淡淡地说:“可是你不必担心,要找,总能找得出来。”
“那是自然。”嵇妃说着,又咯咯直笑:“我一身富贵尊荣反正都是王爷给的。王爷要拿去,又何须什么证据!我回去等着王爷赐白绫给我就是!”
说完转身就往外走,子晟被堵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看嵇妃走到门口,忽然又停下脚步,迟疑着转过身来:“王爷……我要说不是我下的毒,王爷你信么?”此时没有那股悍而傲的神情,眼中只有一种期翼。
子晟心中微微一动,但不及细想,这么一犹豫的时间,嵇妃凄然一笑:“我早知如此。”说着又转过身去,这次是真的走了。
嵇妃一去,子晟重又踱回桌边坐下,顺手拿起一把小剪子,慢慢地剪着烛芯。火光跳耀,映着他一张阴晴不定的脸,正像他的思绪一样。
嵇妃最后那句话,在他心里掀起的波澜其实远远超出她自己的想像。倒不是他对这件事情产生了什么疑虑,而是他想起了当年嵇妃初进府时,也曾有过的一段快心日子。那时嵇妃的美貌活泼,他也不是没看在眼里。可惜好景不长,时日一久,活泼变成了任性,美貌也让骄悍掩盖住了,终于消磨光了他那一点热情和耐性。加上她与栗王的关系,以前一直都觉得是看在栗王面上优容她,此刻想起来,忽然发觉实在自己由栗王而迁怒她的时候也不少。想到这里,子晟莫名地,泛起一层内疚,心不由得软了一点下来。
这时就很想找人商量一下。要找的人自然是胡山,但看一看时辰,已经过了丑时,算来离天亮也没有多久,子晟也就打消了立刻去请胡山的念头。站起身,进到里屋去看青梅。
不想青梅却是醒着的,睁着两只眼睛不知在想什么。
子晟和衣躺在她身边,问:“吵醒你了?”
青梅点了点头,说:“王爷和嵇家姐姐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王爷话说重了……”
“她是咎由自取。”
“也许她真是冤枉的。”
子晟笑了:“你也太好心了。她这么对你,你还向着她说话?”
“也不是……”青梅把脸依在子晟身边,低喃地说着:“也不是好心。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只觉得其实她也可怜……王爷,”青梅微微扬起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