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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子晟,还能维持面无表情的神态,继续听着。歌声忽然转为激越急促:
“孤寡无所依嫁作林家妇
后父虽非恶岂如比生父?
林家亦难为但教衣食足
衣食足无忧安宁度春秋
春秋只三载天怒洪水浊
洪水连三月水去无归处
无奈断肠痛卖儿为天奴
天凡两相隔相见永无期
舔儿寸寸肤良言切切嘱
在家千般苦慈母终相恃
一朝为人仆郁郁谁汝诉?
行事多思量差池无人护!”
青梅咬字极其清晰,所以虽然调疾快,却唱得明明白白。子晟不自觉间微微背过身去,若有所思地望向别处。亭中隐隐有压抑着的唏簌唏簌的抽泣声。而渐缓的歌声,终于唱到了结尾:
“戚戚语难毕天吏促登途
垂涕沾衣襟一步三回首
转眼不见儿惟有天地芜——”
最后一个“芜”字,极低极缓,悠长如泣。但,已经没有人去在意什么声情并茂,什么余韵深远了。几个难以自持的丫鬟,悄悄地退出知霜亭,背转了身偷偷拭泪。年长的几个还可以勉力维持常态。赵婆婆端了茶递到青梅手上,强笑着说:“虞姑娘喝茶。姑娘真好歌喉!”
这首歌谣,青梅从第一次听到,就记住了,也不知哼过多少遍,只觉得就像为自己写的一般。所以,这时唱来,虽然心下凄凉,却不似旁人那样刺心刺肺地难过。等从歌境中回过神,觉出周围的气氛不对,这才意识自己唱的歌大不相宜这个场合!
不知如何挽回,只好期期艾艾地告罪:“王爷,青梅不懂规矩,唱错了歌。”
子晟轻轻摆摆手,表示没有关系。然后深吸一口气,才能保持平缓的语气。
“赵婆子。”
“老奴在。”
“你记着,回去告诉崔妃。就说我说的,叫她看看府中的侍女,能多放出去些就都放出去。还有,”略一沉吟,又加一句:“从今年起,把放出去的年纪再往前提两年。”
“是!”
赵婆婆极响亮地回答了一声。转身又对青梅深深一福:“老奴也替府里的下人们谢谢虞姑娘。”
青梅觉得意外而又十分快活,心里又酸又甜的滋味一涌一涌,激动地看着子晟,很想说几句够份量的感激的话,却只叫了声:“王爷……”就说不下去。
但她既敬又爱的神态,确已给了子晟极大的满足。不由欣慰地一笑,说:“来,还坐这里。我还有话说。”
青梅重又倚着石栏坐下。便听子晟问:“这歌儿你哪里学会的?”
“我也不记得了。不知哪里听到,就记住了。”
子晟点点头,又说:“这歌,唱的是凡间的事。”
这是明摆着的,然而在天界也广为传唱,这一方面是因为天人中也有同病相怜的,另一方面则是同情凡人际遇的也不无人在。青梅回想唱词,心下怆然,不由脱口而出:“有些凡人,实在是可怜。”
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好。当初先储帝承桓在位,对凡界颇多善举,一度甚至推行凡人自治的政措。然而帝懋四十一年的轩然大波,乃至那年末先储的垮台,说到底,都是因为他这些举措惹恼了天界世家豪门。因此,四十二年起,当时掌权的金王将先储政举悉数作废,遂回复到原先唯天人尊的局面。及至金王倒,白帝回朝,天人一边倒的情势亦无丝毫退减的迹象。此时的帝都,连一句向着凡人的话都无人敢轻易出口,这,即如青梅这样的贫寒小民,也很清楚。所以,青梅心知自己话说得没有轻重,一颗心立刻提了起来。
然而,却不曾想到,子晟听过之后,竟喟然长叹一声,说了句:“何止是有些!”
青梅震动了。子晟竟有这样的态度!她即便对朝政无所知,也明白以白帝的身份,他的态度不知可以左右多少人的命运。譬如此时这句话,倘若传了出去,只怕立时就会震惊天下。这样想着,青梅觉得莫名的紧张,同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大着胆子说了一句:“王爷想想办法,让他们过得好些?”顿了顿,又加了句:“就好像,王爷方才对府里下人那样——”
后一句说得傻气,子晟忍不住笑了,说:“这可不是一回事。府里的事情我能作主。”
言下之意,另一件事是他不能作主的。青梅又不明白了,疑惑地笑着,说:“我还以为王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呢。”
子晟淡淡一笑。说什么就是什么,那是纯出对天家毫无所知的小民想像。然而,也不怨青梅说出这样孩子气的话来,便是自己,在十几年前少不更事的年纪,不也憧憬过一朝权柄在手,号令四方的威风么?而今在位日久,才渐渐品味个中滋味,远非当年所想。更何况,自己虽然已经是万人之上,毕竟还在一人之下——这半句,绝非可无可无。而且他总觉得天帝于自己,始终有种若有若无的隔阂,这种感觉,没有任何明迹,却如同心头云翳,无法挥抹。想到此处,心中不由泛起难以言述的疲倦和烦闷,立刻转开思绪,把话题接上方才,说:“你知道前年颁下的‘七不召’和‘轮赋’令吧?”
七不召,指的是独子,年迈,家里已出了役奴等七种人,天人不得强召为奴。轮赋,是凡界九州,三州为一轮,每三年可有一年减为半赋。这么提起,青梅的确是听说过的,于是点头回答:“是。”
子晟轻叹道:“我现在,最多只能做到这种地步。”
即便是这种地步,里面的波折艰难,当面背后,肘掣口舌,已经难以言述。有承桓的前车之鉴,他不能也不敢轻举妄动,那种不得不小心翼翼的心情,委实是憋闷得不行。想到此,忍不住又重重叹了口气:“唉,这都是治标不治本的办法,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那,”青梅窥着他的脸色,小心地问:“就没有别的办法?”
“办法有。但眼下不行。”
也没说是什么办法,也没说为什么现在不行,但语气从容,叫青梅听了,不由就会松了口气,觉得很有指望。于是展颜一笑,又流露出那种钦慕的眼光。
子晟却觉得自己说得多了,微微有些懊悔。但话已出口,只好叮咛几句:“青梅,这些话我们私下说说可以,不能传给外人。”
说着扫了一眼旁边侍立的仆妇丫鬟,冷冷道:“你们也记着。府里的规矩你们都知道,今天的话如果传出去半句,打死算是轻的。”
众人一齐回答:“是。”
青梅虽然并不知道比“打死”更重的是怎么样可怕的刑罚,但是看到仆从们噤然的神情,心里也不由掠过一阵凛凛寒意。
子晟看见她的神情,知道话说重了,吓到了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便存心想开句玩笑,于是笑着说:“不要紧。就是真传了出去,我抵死不认就是。”
这玩笑不高明,青梅很勉强地跟着笑了笑。
所幸这时小禩回来了。红扑扑的小脸,跑了一头的汗,油亮油亮的。玫娘连忙取了手巾过来,给他擦脸。小禩却忙着要把收获亮给青梅看,凑到她身边,把手一扬,居然是一把草梗。
“哟!”青梅笑了:“怎么拔了这么多的‘酸梅子’?”
子晟在旁边看着,问:“这不是芜叶草么?”
青梅说:“是。因为味道是酸的,所以我们都管它叫‘酸梅子’。”一面拿过一根,手指一拧一抽,剥去了皮,将芯放在小禩嘴里。
子晟看小禩含着草芯,似乎很有滋味的模样,不禁很是讶异:“这能吃吗?”
青梅点点头:“能啊,我们乡间小孩子常吃着玩。”说着童心大起,剥了一根,递给子晟:“王爷试试?”
子晟接过来,迟疑着端详一阵,才将信将疑地放进嘴里。
‘酸梅子’入口极酸,子晟没有防备,登时眼睛眉毛都拧到了一处,几乎立刻就要吐出去。可是见青梅和小禩都笑嘻嘻地看着,才忍了一忍。说也奇怪,这么一念之间,就觉得味道没有那么酸了,再过片刻,舌间竟渐渐溢开一丝甘甜清香,十分好过。
于是欣然点头:“果然,别有一番滋味。”
小禩就要再给子晟剥。青梅却明白,对子晟来说,偶然尝尝不过是一时新鲜,绝不是真的喜欢,所以连忙拦住了。想了想,问子晟:“要不,王爷再吃个梨?”
这是青梅的细致,知道吃了‘酸梅子’,甘甜过后,喉间便会发涩。
“不必,拿碧藕过来吧。”
“好。”
青梅亲手端了果盘过来,子晟用小金叉子叉起一片放进嘴里,慢慢嚼着。一面闲闲地问道:“青梅,你喜欢桂花,还是牡丹?”
青梅不免诧异,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想想说:“都喜欢。”
子晟摇头:“那不行,只能喜欢一个。”
青梅哑然,不由好笑,觉得这简直是不讲理么。可是也知道他这么问肯定是另有缘故,于是回答说:“那,还是桂花吧。”
“哦?”子晟目光一闪,问:“为什么?”
这倒把青梅问住了,想了一阵,才慢慢说:“牡丹好看,桂花素净。”
子晟点点头,也不再细问,略微提高了声音:“赵婆子。”
赵婆婆应了一声,在面前站定。子晟吩咐:“回去告诉季海,叫他把樨香园收拾出来。”
乍听起来是很普通的话,然而精明的赵婆婆分明怔了一怔,才连忙回答:“是。”这让青梅觉得其中必有什么不寻常的意味。
但不容她细想,听见子晟又在说:“再等一个月,大概能准备齐全了。”
青梅愣了一会,才想明白,说的是他们的婚事。顿时脸上又有些发热,侧开身去,低头不语。
子晟看的有趣,似笑非笑地,故意逗她一句:“等急了吧?”
青梅连忙摇头:“没……”
“嗳,你不急,禩儿可急。他天天想着要你过来。”
小禩还不懂得青梅的窘迫,当即响亮地附和:“对呀对呀。娘,你快来和我们一起住吧。”
一句话,说得青梅涨红了脸,欲怒不能地,拧了拧小禩的脸蛋。
子晟纵声大笑,只觉得许久以来,都不曾这样快活过!
笑声未息,只听辔铃叮当,一骑快马远远而来。在亭前唏呖呖一声长嘶,勒住了,马上的人滚鞍而下,向知霜亭疾跑几步。子晟的贴身侍从黎顺见状,迎了出去。来到阶下,与那人低声交谈几句,转身回到亭中,向子晟禀报:“王爷,端州军报。”
子晟皱了皱眉。这样专差来送的军报,必然是极其重要,所以,虽然并不情愿,仍然站了起来。仆妇扈从不等吩咐,也各自收拾,预备回程的车驾。
而青梅,片刻之前还羞窘得恨不能甩手离去,转眼却已经化为满腔的别愁。牵着小禩的手,将他们送到车边,小禩又说了一遍:“娘,你快些来和我们一起住吧。”这时非但没有了方才的窘迫,反而也如孩子那样,有了前所未有的期盼。
“青梅。”
临上车的时候,子晟转回身来,叫了她一声。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地一笑。这笑就如同一股暖流,直流到青梅心里去。
心底曾有过的最后一丝犹豫疑虑,因为这个笑容,而烟消云散。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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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帝府邸,位于天宫西侧。当初子晟的父亲詈鸿获罪离开帝都,原先的白王府就被收回,后来赐给了青王,两处并做一处成了青王府。所以,子晟由北荒扶灵回到帝都,另买了宅第做王府,原来不过是个司正府,十分普通,这当然是因为当时的白王并不得意。等到跃而为白帝,情况自然大不相同。这回轮到青王被逐,于是多年经营,已经很具规模的青王府又被赐给子晟。子晟更进一步,索性又将旁边两处豪宅也一同买下。其时白帝权势炙手可热,两家主人巴结不及,出的价钱极低,没费什么就到手。三处打通,加以修葺规整,顿成一座宏敞非常,巍为壮观的巨宅。帝都隐隐有“小天宫”的说法,这固然有讥刺其过于奢华的意思在内,但也没有人真当一回事来挑剔,去碰那个钉子。
这座“小天宫”门前照例热闹非凡,车驾轿马,由东向西,摆得不见首尾。子晟便吩咐车驾从西侧门进,为省许多寒暄的麻烦。
等到了内堂,早有仆人等候,趋前告知:“匡大人,徐大人和胡先生都在修禊阁。”说的是吏部正卿匡郢,礼部辅卿徐继洙,与胡山一样,都是子晟极亲信的人。于是更衣之后,径直向后园去。
后园十顷大的小湖,湖中央填起小岛,东西各有曲阑相连。修禊阁就是岛上一座水榭。这都是原来青王修建的,子晟接过来之后,很自然地,拿来做了延见亲信幕僚的所在。
进了阁中,见三人正在品茶谈笑。匡徐两人都在四十五六年纪,匡郢极瘦,一脸精干之色,尤其一双眼睛,顾盼有神,徐继洙却是个胖子,团团脸,生性有些木讷,然而为人清慎,而且在子晟还是白王的时候就与他交好,所以也很得信任。
这都是亲信中的亲信,熟不拘礼,看子晟进来,起身一躬,就算见过。子晟见他们神色轻松,知道事情并不麻烦,于是笑着坐下,说:“难得我腾出这半天清闲,莫不是诸公看着难受,诓我回来的?”
胡山微笑,说:“事情不大不小,只是需要王爷回来商量商量,好拿个态度。”
“不错。”徐继洙一面为子晟沏上茶——阁内备有茶炉,可以自沏,不必叫仆人进来,一面接口。不知怎么,脸上有些忍俊不止的神色:“事情不算很大,却可说是天下奇闻……”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看匡郢:“还是匡兄说吧。”
三人之中,匡郢最善言,于是当仁不让:“说奇闻不能算过。这六百里加紧,专差飞报的军报,居然是为了一只鸡……”
一句话,把子晟听得讶然。转眼见胡山,徐继洙脸上都微微带笑,知道所言不假,于是接着往下听。
“这事,其实还是出在东西二营。”
这,子晟倒是早已想到了。端州原属东府,其中谯明、涿光、边丘三县,地处险要,为军事重镇。帝懋四十年东帝甄淳谋逆之乱平复,便将东府军撤出,改驻天军。然而不久发现,这方法行不通。中土与东府,风土差别甚大,以至天军人心浮躁,不安于职。再加上由中土到端州,路途遥远,军饷开支也殊为可观,于是自四十二年起又改为东府军和天军一半对一半。
但,这么一来,又有新的麻烦。天军自恃中土正系,自然不把东军放在眼里,而东军毕竟是强龙难压的地头蛇,又岂是易与的?这种地域风俗血脉的隔阂是最容易产生的,不需要任何人从中撺掇挑拨,很自然地,端州驻军就分成了两派,俗称东营和西营。
此时说的事,出在谯明县。谯明南有带山,西有谯水,自来是重兵驻扎的地方。所以此地人口不过四万,驻军却也有三万之多。自然也有东西营的纷争,幸而统军的赵延熙,比较明白事理,不偏不倚,弹压得很好,一直都没有出过什么大事。然而,因为东府将军文义巡查到了端州,赵延熙北往边丘述职,不过十几天的时间,就出了事。
事情的起因,就是东营少了一只鸡。本来是再小没有的事情,然而有人却想起来说,看见西营有个叫李升的早上提着一只鸡,很像少了的那只。于是东营几个人寻上门去,李升自然不承认,两下争论起来,不免推推搡搡。既然在西营地盘上,东营的人当然没有讨到便宜。
结果当天晚上,李升和白天吵得厉害的几个在值哨的时候,被人套了麻袋,扛到没人的地方,拳打脚踢一顿,又给丢了回去。这一来,西营自然不肯干休,一定要东营交出打人的来。
东营却来了个抵死不认。既然没看见脸,怎么知道是东营干的?为什么不是外面来的人?为什么不是西营自己的人?西营更有道理,驻营是什么地方?外面的人怎么进得来?白天吵架晚上就被打,巧事也没有这么巧!
吵得相持不下。这时赵延熙不在,自然是副将代职。这副将胆子却很小,两面都不敢得罪,不知怎么灵机一动,借着也有外面人干的可能,找了谯明司县会同来办,意思自然是万一有事好推脱。
“谁知他胆小这司县胆更小。不但胆小,而且是个不折不扣的浑人!”匡郢一面笑,一面摇头,这笑多少有点“不笑还能如何?”的意味在里面:“也不知是听了谁的主意,想了个再馊不能的办法——”
跳神!
这种设祭摆坛,求神问卜的法子,在民间确为盛行,然而竟至用到问案上,而且煞有介事,只能叫人哭笑不得。而更叫人哭笑不得的是,众目睽睽之下,那个所谓“巫仙”折腾半天,好不容易指出的“犯人”,竟是营里一个六十多岁,瘸腿驼背的打杂老头!
“其实这个主意虽然馊,可是想法却不全错。”胡山插了一句:“他想的是,这么一来,顶多背个昏聩的名声,终归还是两边不得罪。”
“是。”匡郢接着说:“可是结果却成了两边得罪。”
这结果一出,两边都哗然。非但没平息下去,反而更激起事端,双方都指对方做了手脚,坏了“巫仙的法术”。愈吵愈烈,终于由吵而至动手。多年积怨,一朝而发,酿成一场兵变,卷入数千人,死伤百余人。
匡郢绘声绘色地说下来,直把子晟听得啼笑皆非。木然半晌,才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荒唐!”
“王爷这话极是。”匡郢附和一句,又笑着说:“王爷可有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