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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传-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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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不能答复给他写,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虽说他这事不会是假,然而未曾亲眼过目,不能就去挥笔。”想到此,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徐慎鲜,“慎鲜弟,既然你提出叫给外孙写个挽联,我不能推辞。不过,这给死人写挽联之事,不应该在活着的时候就写好。死囚犯在行刑之前,总还不能排除一线生机。你说你外孙在明日出斩。在出斩之时我想和你一块前去看看。等咱们去了之后我再写吧。”

“好,好!这太好了,这太好了!”徐慎鲜说。

第二天上午,徐慎鲜骑一匹黑毛小走驴,第二次来到伯阳先生家。

二人说了几句话之后,伯阳先生换一身最不显眼的褪了色的黑衣裙,骑上他那头青色的黄牛,就和徐慎鲜一起往苦县县城方向走去。

这是一个半阴半晴的天气。田野上,秋色苍凉。秋、冬之交的小风溜溜地吹来,往人们心头播送着寒冷的凉意。伯阳先生心里想,“怪不得官府把出斩犯人搁到这个季节。”

一路上,先是行人稀少,后来,及至苦县东门不远的地方时,进城的人慢慢多起来。几个年轻男女,和一个手里扯着小男孩的中年男人,嘴里互相招呼着往东门里边走过去:

“走快,上西关外看出斩去!”

徐慎鲜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伯阳先生不想从东门穿城而过,就和徐招呼一下,两个人一起拐头向城南方向走。伯阳先生生怕见到熟人。唯恐见了熟人会另外生出不少的麻烦。此时苦县县正虽然已经不是燕普,但是城里熟人仍然不少。

他们到了东南城角,往西一拐,经过南门,往西走去。此时南门口有不少人慌着往城里跑,也有少数几个人随着李伯阳他们往正西走。他们都是去看杀人的。

见此情景,徐慎鲜心里升起一阵难言的痛苦。伯阳先生心情更是复杂。此时,他的心情,既不同于王四的失魂落魄,痛苦得身心欲碎,又不同于马妮娘家人那样感到解恨,大快人心;不同于那些看热闹者感到新奇,感到寻到了刺激的愉快,也不同于那些漠然、淡然的局外人的麻木和无所谓。他是怀着一种复杂的难以说出的,其中占压倒一切的因素是研究万物及苍生哲理以为苍生的,救世的心情而来的。

当他们来到西南城角,将要往北拐弯的时候,伯阳先生不走了。抬眼一望,他看见西关外边的杀人坑上围着一群人。他知道那是出斩王四了。他是不看杀人的。此次若不是一种使命般的东西驱使他,他是不会前来的。这次前来,他也不过是不看中之看,看中之不看。简言之,这次他的前来,只不过是为了体验一下这个事情的确切性。站在这里,在他视野范围之内见到那观看出斩的人群,也就真的确切了。

伯阳先生下了牛,一手拉着缰绳,站在那可以隐身的树丛边。他想,他是不能扒开人群去看出斩的,如果那样,未免是太昭耀的。他让徐慎鲜一人前去,说是他回来给他叙述一下就是了。

徐慎鲜催驴行至人群外边,很不灵活地下了驴。他把驴子拴到一棵小树之上,一个人扒开人群往圈里走去。

人群中间,是一个没有水的大干坑。坑底上,一圈站着手拿短刀的黑衣衙役。圈中间的平地上跪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戴着木枷,背剪着用麻绳拴着,牵绳的是一个身穿黑衣、手拿快刀的大个子人。那个跪在地上的罪犯,披头散发,面如死灰,脊背上插一木牌。木牌上用黑漆写着五个大字:杀人犯王四。

徐慎鲜站在衙役们的圈外,看见他的外孙那情形,吓得毛骨悚然。看见他的两个儿子也来了,心里才踏实些。他大着胆子小声叫了几腔小四。王四如同没听见一样。照着他的眼睛伸伸手,也因他眼睛失光而没有看见。主斩官发一声喊,那大个子行刑者举刀斜着一砍,王四那颗带血的人头就滚到地上。徐慎鲜心里一凉,就用双手将眼捂上了。

人圈外跳过来三四个男人,掂砖头就去砸滚到地上的人头,一下子被几个衙役制止了。这三四个人都是马妮娘家的人。

那大个子刀手从地上掂起人头,用刀穿了一下,用麻绳穿着,掂到城门那里,顺梯子爬上城楼,令人心寒地挂在那里。那时候对于杀人犯,他们都是那样的。

人们一顺头,面向城楼,毛骨悚然地看起来。谁也没在意,伯阳先生骑着牛来到这里。他在这里简单地兜了一下就走了。

徐慎鲜安排儿子到城里去撕几条黑色麻布,自己骑驴追上伯阳先生,两个人一起从来时的路线回到曲仁里李伯阳的家里。

他们二人刚刚落座,就见徐慎鲜的儿子拿着黑布走了过来。

这是一大条子一丈二尺长的黑布。徐慎鲜将布一剪两段,请伯阳先生给写挽联。伯阳先生一声不响的坐在那里想了一会儿,然后用微微颤抖着的右手掂起笔来,在两段黑布上写下了十二个白色大字:

祸兮福之所倚

福兮祸之所伏

送走了徐家父子,伯阳先生一声不响地坐在桌案旁。天气本不算冷,他却感到分外寒凉。他的眼前,一会出现王四那颗带血的人头,一会出现马妮那颗被砸烂头骨的头。他心里说:“这类的事一个又一个,这大概真可证实‘相对转化’确是‘反律’之中的定律了。洼和盈相对转化,敝和新相对转化,乐和悲相对转化,福和祸相对转化。唉,这转化太无情了,有时也太残酷了。这样转来转去,人类有何意思呢?”心里凉了一阵之后,忽地产生出一股热流来:“人是有意思的,人类社会是美好的,即如暂时有乌云,归根到底,毕竟还是美好的,人心总是向善的,向福的,向泰的,向新的,向着美好迈进的。我要研究,研究!要研究如何执守事物的反面作用,而让人类永远向盈,不过顶点;永远向新,不过顶点;永远向泰,不过顶点;永远向福,不过顶点;永远向着美好的未来而没有顶点。人间终将会是好上再好的,这个尘世上的人类是大有希望的!”

就这样,伯阳先生一面对身体康复进行巩固,一面对大作的材料进一步积累。材料越来越丰富,身体越来越硬朗,精神越来越饱满。就在社会加给他的事务越来越多,他将要二次陷入繁忙深坑不能自拔的时候,就在公元前四八四年农历二月十五以后,刚刚过了自己的生日的时候,他终于第二次隐入隐山隐宅之内,又一次的开始了他的大隐写。

………………………………………………





大器将要晚成时


公元前四八四年二月下旬,伯阳先生二次隐入隐山隐宅,接续着他巨型大著的上半截,认认真真地往下撰写。从此往后,他又开始了他历史上的一段不为世人所知的隐君子的生涯。

家人韩福为使伯阳先生能够从根本上彻底隐住,又一次地采用了“主仆默契,里隐外合法”。他让梅嬴在隐处好生用心侍候先生,自己仍然居住在村中老宅。远近来人,一切事项全部由他应酬。除了他和梅嬴之外,别的人谁也不知道伯阳先生是在隐山深处居住着。人们只知道李伯阳是和梅嬴一起到外地办理天子委托的什么公差去了。韩福又一次地在心里说:既然天子把一个不让世人知道的秘密政事交给他,既然这事连我都不需要知道,我就永远不去知道。放心吧,我是到死都不会想去知道的。

隐宅院内,那三棵大柏树底下的落叶又添了几层。这里的幽密意味更浓厚了。

梅嬴还是住在西边那所茅屋里。此时,东屋(厨房)里冒出了袅袅的青烟。那是梅嬴又给先生做饭哩。

主房(堂屋)里。伯阳先生正从后石墙那个洞里走出来,把几卷子绢帛放到东间大案上。他把案上的竹简、木札、刀子、漆、松烟墨、铁针、粗细麻线,慢慢挪到木案的一头,将几卷帛卷一一展开,看了一下,然后又将它们卷起来。这些帛卷上的字,一撇撇,一点点,是他多年的心血变成的。心血呀,珍贵的心血!呕心沥血的精神生产哪,它要比物质生产来得慢而且难得多呀!

伯阳先生将那一卷卷写好的帛卷展开,有次序地接合起来,用针、麻线缭到一起,然后再卷到一块,有恁么老粗一大卷。

他把这一大卷写好的东西放进山洞密室。然后又从洞里拿出几卷帛卷。他打算一卷一卷地接着往下写,并打算,每写好一卷,随时就用铁针麻线把它缭接到写好的大卷帛卷上。

伯阳先生将一卷帛卷拉开一段,平展展铺在案面上,然后拿起狼毫竹笔,认真仔细地写起来。

写着,写着——一天接一天地写着;

写着,写着——一月接一月地写着!

他又象进入虚极笃静的状态了似的,而把天下的一切全忘了。他已经又一次下了大决心,纵然在这写到老死,也要为人类之福写出这部大书来。

此时,公元前四八四年的此时,天下仍在大乱。

整整的一个春秋时期,天下都在大乱着。

春秋之战,大大小小不下百次之多。仅在公元前四八四年之前的著名战争就有十好几次。如:齐桓公伐楚之战、齐鲁长勺之战、宋楚泓水之战、晋楚城濮之战、秦晋围郑之战、秦晋殽之战、晋齐鞍之战、晋楚邲之战、晋楚鄢陵之战、吴国灭徐之战、吴楚(五战及郢)之战、吴越携李之战、吴王夫差越王勾践夫椒之战、吴、鲁、邾、郯自水上联合攻齐之战等。

公元前四八四年。伯阳先生二次隐入隐山隐宅之后,天下仍是乱得不可开交。争兮,斗兮!隐君子兮,哪有心思再去问兮!

公元前四八四年,齐国国君齐简公派鲍牧率精兵攻打鲁国;吴国的吴王夫差兴兵攻齐,大破齐师于艾陵(今山东泰安),齐师主帅国书被杀,吴掳齐师兵车八百乘。伯阳先生在写着,在为消解人间灾祸而聚精会神地写着。

公元前四八三年,吴国一意为争霸着忙,继续对淮河下游(今苏、皖、鲁南、豫东一带)一些被他打败的小国进行压服,用兵示威。小战断断续续,磨擦接踵而来。晋国因一些小国臣服于吴而极度不满,政治上与吴勾心斗角,军事上与吴相互构成威胁之势。越国正在密切窥吴,积极做着攻打吴国的准备。伯阳先生在写着,在为消解人间灾祸而聚精会神地写着。

公元前四八二年,吴王夫差率大军北会诸侯于黄池(今河南封丘县),与晋国争做盟主,以图霸中原。越王勾践乘吴国内空虚,攻入吴都(今江苏苏州),吴王夫差惊恐,让晋国为盟主。他匆匆忙忙回到吴都,向越国求和。伯阳先生在写着,在为消解人间灾祸而聚精会神地写着。

开初的一段时间里,伯阳先生写作的步子放得较慢,他想:“我一定要接受以往的教训,要注意写作的轻松自然。岁数大了,不同于年轻人了,如若将步子迈得很快很急,弄发了旧病,求速不达,适得其反,那就事与愿违了。再说,我这种性质的著作是极忌谬误的,速度很快了,难免观点要出偏差的。慢些就慢些吧,不要急躁,我只求在临死之前写出来就是了。”

于是他就来个歇歇写写,写写歇歇。除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之外,白天在写作之余,还加了一些另外的生活情趣。有时是在院里散步,有时是在屋山东头的灌木丛里,水泉旁边闭目养神,有时是在房屋里或者是那个更加幽隐的石洞里,认真地去行他的小周天以及他的大周天。除此之外,秘密出山骑青牛到远处亲朋那里去看望(主要是为再搜材料),也是他舒身散心的好机会。此时他所骑的青牛已不是原来那头青色的黄牛,而是一头真正的青牛(青色的水牛),那头青牛个头肥大,性情灵敏,善解人意,是伯阳先生非常喜爱的。“我的暂时隐写,也就等于不是隐写,反正著作完成之后,与世人见面,是比不隐瞒还不隐瞒的。”他的心里又一次的这样说。是的,他的隐写,实在不是自己无戏而硬作戏,他的名声太大了,若不如此,招来的烦扰太多了。他的年岁太大了,所剩时间无几了。他并不是不愿意去给人们多做一些平凡的杂事,而是因为他的为所有人去做益事之务将他限制着。

在这一段时间里,梅嬴的生活小天地,也不是没有乐趣的。她心里说:“隐居这里,侍候先生,舅舅给我找这差使太好了。俺,没爹没娘,孤苦零丁,无依无靠,实在无法生活,如今跟着一个象亲爷爷一样的好心的老人,该有多好。俺,一个女孩家,没有了嘴,也没有了与人一起建立家庭的权利,实在是不愿再去见人的。这样过下去吧,让俺永远这样过下去吧。如今俺已不小了,都二十好几了,俺不是不懂情理的。先生有朝中要事在身——我想很可能就是天子要他做一个关系重大的秘密政务——既然是这样,俺能不愿意终身为他守密吗?俺的心里早已下了铁心,先生的隐密,俺是终生都不打算知晓的。俺在这里侍候好先生,让他做好大事,俺就是在这呆到老死也是十分值得的。俺不是白吃闲饭,俺觉得这是有趣的。”

为了增加生活乐趣,没事儿时,她故意找些趣事儿干。她的头发又黑又密,拢起来,就有恁大一把呢。她凝起眸子,抿着嘴,偷笑一般的,轻轻地,慢慢地,将那黑发往上拢起,一下儿,一下儿,手指头慢慢动着。一下儿又一下儿地将头顶挽起一个高发髻。挽好后,对着铜镜看一看,笑一笑,然后再把头发散开,以便接着再去挽。她把头发扎成两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将辫子在头顶上面盘起来,挽成发髻模样,将没盘完的两段辫子在上边圈成两个圆圈子,对着铜镜又笑笑。更有趣的是:她从灌木丛那里撅来几根带着绿叶的小荆条,掐几朵野花,又从柏树上弄来几枝小柏枝。她将那枝条编成碗口一般的小花环,将柏枝和野花插在一圈花环上。接下去,把头发挽成个高髻之上带牛角,后脑勺垂下一条粗辫子,贴根儿扎上红绳绳,其余部分,不拧不辫,让它自然的舒松下来。接下去,把花环戴在发髻上,对着镜子抿嘴笑。伯阳先生看见了,不仅不讥笑,还庆贺似的为她笑,笑得白胡乱动弹。多好的闺女,又是多俏的孩儿!黑黑的头发,秀丽的花环,鹅蛋脸蛋儿,衬着那雪白裙子、浅紫中衣、墨绿色的镶着黄边儿的坎肩,多么俊气!

除摆弄发型之外,她还有另外一项自我玩乐的趣事,那就是“点石成画”的小游戏。她偷偷弄来一块象八砖那样形状的石块子。每当伯阳先生饭后动笔著写之时,她就坐在自己屋里,关起门来,偷偷地用尖锥在石板面上钻小眼儿。一个小眼儿挨一个小眼儿,钻得都有半指深。这些小眼儿依次排开,原来是一条弯弯的线。她钻小眼儿并不是一次钻完,而是一天只钻十多个。日子长了,随着小眼的增多,弯线越来越长,形成了一个个的小轮廓。只要你稍一留意就能看出,原来这是一幅画。画上共有三样东西:一是一位长胡子老人握笔在写着什么;二是一轮太阳在照耀;三是一个说男不男、说女不女、没有嘴的小孩头。这时你才明白了,噢,原来她所反映的就是伯阳先生的隐写生涯呀。她偷偷地将这石画弄到那小桶粗细的水泉里。意思是落井下石,永远不让人知道(有一段传说,上面说:有一年,一群孩子在隐阳山遗址上刨树,掘出一个石头片。石片上面以点联线,画有一幅形意画,上有一长胡老人在写作。太阳当头照耀着。说不了那是什么意思,真奇怪,老人身旁画着个不男不女、没有嘴的小孩头。说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其实这意思是很清楚的。所不清楚之处,是没有指明那刨树者是哪年哪月哪朝人。传说里的石片虽无实物于眼前存在,但是,这传说毕竟是可以反映伯阳先生隐居隐山之时的一段隐写生活呢)。

笔锋还回隐山隐宅之内。梅嬴除在隐宅自寻生活乐趣之外,有时也随秘密前来的舅舅一块秘密出山,到伯阳先生家故宅上去。每到这时,舅舅就说她是从外边某某地方回来的。舅舅示意她,要为先生守密,她总是笑着点头说:“啊,啊,啊,”那意思是,“我,知道”。

伯阳先生疼梅嬴,就象疼自己的亲孙女儿一样。他见她对自己侍候得那样周到,很是为之感动。他见她做饭太辛苦,有时就停下笔来,主动帮她去烧火。有一次,梅嬴将灶膛里柴禾烧得尽冒生烟,用手抹着被熏出来的眼泪站在一边。伯阳先生弯腰去调柴禾,嘴里说着:“这燃烧也要重自然,不可偏倚,不可勉强,要讲适中。柴禾少了接不上气,柴禾多了不透火,柴禾太靠外了烧不匀,柴禾太靠里了它闷道。”一面说,一面做出样子叫她看。他烧得那火焰又匀又旺又透火。

“啊,啊,啊。”梅嬴笑着,一面称赞,一面催他快到堂屋去。那意思是,“您老人家别耽误,去干您的活儿,或是到那里去歇着。”

时间象是看不见的流水一般,轻轻地丝毫也没有声息地向着人们的身后流动着。

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伯阳先生写作之事,步履就不轻松了。不仅不轻松,而且迈步越发紧促、越发艰难了。他的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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