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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公公忙道:“就是江娘娘那边。”
季涟微皱了眉头,问道:“这宫里还有哪几处空着的宫室?”
小王公公心中迅速转了几个念头,宫中空着的有陛下和孙小姐先前住的崇明殿和宜春殿,照陛下刚才的神色,必是不愿意江娘娘住这两处了,便道:“有蓬莱殿、云华殿、斯盈殿、翠衿殿……”,季涟挥了挥手止住他道:“那就蓬莱殿吧,明日让她搬进来,告诉她寡人这几日很忙,没什么空闲去看她,没事不要到处乱走动。”
小王公公应了,又忙叫人收拾了明辉殿,季涟躺在睡塌上,细问了小王公公这两日宫里四处的动向。这里原本是玦儿的寝殿,季涟深吸几口气,想从空气中探得原来的檀香味道,临睡前吩咐道:“明日去找柳侍郎——哦,柳侍郎马上就要入阁了,你以后可要叫他柳学士了,叫他找几个妥帖的人,快马到杭州,接孙小姐入宫。”
小王公公听得季涟急切的声音,笑道:“陛下和孙小姐,这下子可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呢。”季涟斜睨了他一眼,心想你一个阉人也懂得有情人终成眷属么,不过究竟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轻笑道:“可不是么,总算盼到了。”
小王公公见季涟微笑着睡去的样子,心中也有几分欢欣——在这宫里,不就要跟个好主么,眼下皇帝驾崩,太子殿下一手握江南兵权,一手抓住京畿布防,也没人能翻了天去;马上孙小姐入了宫,少不得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想到孙小姐,小王公公不禁觉得最近手头似乎有些紧了——往年孙小姐的打赏可是很丰厚的。不过如今殿下就要登基了,以后少不得有自己的好处,小王公公思及此处,顿时觉得该给余公公送一份厚礼,若不是余公公当年让他去伺候殿下,怎会有今日的荣耀。
接下来的日子,季涟觉得自己忙得跟一个陀螺一样。
择吉日,谒皇陵,祭天,接见内外大臣。
核实各地兵权分布,一面还要防着北方的突厥趁着新旧交替之际来趁火打劫。
核定殉葬的妃嫔,这事虽然不由他做,单子是由母后列出的,却总是要他过过目的。
商定永宣帝的庙号,还有自己的年号——虽然这个大致也是顾首辅几人商定,但是自己还是要作陪的,最后择定的年号是“永昭”。
然后是八月十五登基大典,他参加的上一次登基大典是父皇的,那次他只是做个陪客,这次却是主角,感觉就跟戏台上唱戏一般,也许人人都有些不耐烦,但都得按部就班的扮演自己该演的那一段。礼乐部奏五行四时歌,上天地舞,礼官颂高祖文宗伟绩……
更加麻烦的是,他尚未满二十,父皇也没有来得及给他行冠礼,于是还要另行冠礼……如此折腾了好些时日,在八月二十内朝上,就在几个臣子为几个封号争来吵去,他觉得要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小王公公附在他耳边,告诉他孙小姐已经接到宫里了,安顿在明辉殿里,他顿时觉得心中淤积了很多天的闷气一下子散开来,看着下面的几个学士们更加不耐,匆匆的应承了他们拟定的各项事宜,往明辉殿赶去。
明辉殿里,高嬷嬷正在替玦儿梳妆,玦儿连日赶路,脸色有几分苍白,高嬷嬷便取了胭脂,玦儿左右看了半晌,还是放下了,高嬷嬷便劝道:“孙小姐,看你这脸色,还是搽上一点吧。”
玦儿笑道:“涂的跟猴儿屁股似的,有什么好看?”
高嬷嬷一边给她梳头一边笑道:“女孩儿还是要打扮打扮的,小姐平日总是穿的太素淡了,将来……陛下纳了妃,宫里少不得争奇斗艳的,那时后悔也不能了。”
玦儿已听高嬷嬷讲了这几天大致的事情,知道季涟已经如愿登了大宝,周围人提起时都是陛下如何陛下如何,玦儿却不以为意道:“就算做了皇帝,不也还是以前那个阿季哥哥么?”
高嬷嬷忙掩了她的口道:“以后陛下的名讳,那是要避忌的,待会儿陛下来了,也不可像以前那么顽皮了。”玦儿见她说的严肃,只好点头。
于是季涟进来的时候,玦儿便苦着一张脸,随高嬷嬷行跪拜之礼,只是看着季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要说“民女孙如玥拜见陛下”?这话说起来也太别扭了……
季涟一把拉起她,问道:“怎么苦着脸见了我不高兴么?”
玦儿歪着头,有几分为难:“不是……我是在想,是不是应该说民女孙如玥拜见陛下之类的,又觉得太别扭了”,季涟见她这幅表情,笑道:“那是给外头人叫的,你何必学她们。”
玦儿听了这话,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道:“真的不用么?我来了这一会子,听见他们说起你啊,好像你做了皇帝,就变成三头六臂了一样。”
季涟携了她的手走到里间,见她脸上犹有倦色,便扶了她斜在卧榻上,又除了朝服,自己也歪在旁边,伸出两只胳膊环住她:“现在看清楚了?还是一个头两只胳膊,没长出多的来。不过这几天——倒真是差点被憋坏了,幸好你来了,我才能透口气呢。”
玦儿想起刚才高嬷嬷的话,撒娇道:“可是刚才高嬷嬷说,以后要规规矩矩的,不能像以前那么顽皮。”季涟无可奈何的瞥了她,道:“难道你要我发一道圣旨,写明你以后不用这么规规矩矩的你才听话么?”
玦儿想了一想,认真道:“就算有圣旨也不能做数的。”
季涟奇道:“为什么?难道还有人敢抗旨不尊么——还是你觉得我这个皇帝说话都不作数了?”
玦儿摇摇头,道:“以前我师傅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国君,有一个男宠,有一次他母亲病了,这个男宠就偷偷的驾了国君的车回去探望母亲,可是按照国法这是有罪的,那个国君却说这个人是多么的孝顺,为了看望母亲不惜犯下重罪;后来这个国君和他的男宠去游果园,那个男宠把自己吃了一口的桃子给国君吃,国君觉得这个人是真心爱他的,以至于连吃东西吃到好的,都会留给自己吃。”
季涟已知她说的是卫灵公弥子瑕的故事,却装作不知,兴致盎然道:“嗯,这个国君虽然宠幸男人,有悖人伦,倒也是情深意重。”
玦儿问道:“那你知道后来这个男宠怎么样了?”
季涟打趣道:“难道有臣子进谏说他有违天理人伦,然后那国君放弃江山和男宠远走高飞?”
玦儿啐道:“你真是看那些书生盗小姐的小说看多了,这样的结果也想得出来。”
季涟笑道:“那还不都是你给我看的。”
玦儿瞪了他一眼,继续道:“后来这个男宠老了,色衰则爱驰,因为一件事情得罪了这个国君,这个国君就要治他的罪,想起以前那些事,便说:他以前就偷驾我的车,还把吃剩的桃子给我吃……”
季涟听到这里,侧头盯着玦儿的双眸道:“玦儿是在暗示我以后会因为你老了就不喜欢你了么?”
玦儿摇摇头,道:“高嬷嬷说,以后你会纳好多妃嫔,等那些女人进了宫,就会分了你的心——到那个时候,只怕有人拿这些事情,来说我的不是呢。”
季涟扳过她的头,柔声道:“你是不相信我么?”
玦儿低头呐呐的:“不是……只是现下你已是皇帝了,将来……见得我久了,我又常和你吵架……怕就烦了。”她此番回去,被杜蕙玉好一番教导,先前的许多美梦,一下都变得不切实起来。
季涟伸手去画她的脸颊,笑道:“傻孩子,我是不是皇帝,咱们俩还不和往常一样么,我还是你的阿季哥哥,你还是我的玦儿。再说了,我做了皇帝——以后就再没人能强迫我,也没人能把咱们分开了,你该高兴才是。”
玦儿听了这话,才露出浅浅的笑意,靠在他怀里,低声道:“这次回家,我爹娘还狠狠的教训了我呢。”
季涟问道:“教训你什么?”
玦儿将脸贴在他胸前,低声道:“爹说……白养了我这个女儿,一点都不知道孝顺,只知道跟着一个不相干的男人到处跑。”
季涟把玩着她的发丝,笑道:“看来岳父岳母对我很不满意嘛,马上就不是不相干的人了,下次内朝,就该提立后的事情了。”
玦儿心里想着此次来京前,父亲教训自己的话:“就算他是太子,也是娶了正妻的,难道我孙家嫡出的女儿,竟然要给人做妾么?”当时自己反驳父亲,母亲却劝自己,说就算是寻常大户家,停正妻再娶,也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何况皇家……想到这里,不禁面有愁容,季涟见她脸上并无喜色,便道:“怎么你不高兴做我的皇后么?”
玦儿勉强笑道:“不是,只是这次回家又匆忙赶来,爹和娘的关系看起来还是不太好;还有一个弟弟,今年也十岁了,和我在一起的日子,还不到一年——以后想要见面就更难了。”
季涟想起这几个月来,玦儿确是因为他的缘故,四处奔波,看起来脸似乎都瘦了一圈,又因为她爹纳妾的事情惹得父女间生了隔阂,便安慰道:“母后家里的人,不也每年都上京来探望母后么?以后你也可以的,要是你爹娘愿意,搬到长安来住也行啊,这样要见你娘和你弟弟不就方便许多么?”
玦儿见季涟在兴头上,也不好多说,又听季涟发了一阵牢骚,说这几日那些繁杂的仪式,让人烦闷无比云云。
余下几日,季涟便常到明辉殿来陪着玦儿,只是大大小小的事情繁多,也没有很多时间,季涟又着了小王公公找几个得心应手的人来伺候她,又把去年搬出去的那些物件,从追慈庵里搬回来,去的人回来跟玦儿说,师太仍云游未归。玦儿回来之后一直寻不到师傅,心中怏怏,季涟只好遣人去追慈庵看着,让一有消息就回来报知二人。
到了八月二十四,季涟兴冲冲的召了柳心瓴来,向他说明自己欲立玦儿为后的心意,柳心瓴听了,颇不敢赞同。他心里对这位孙小姐倒并没有意见,只是想着先帝在时给陛下亲娶的太子妃,要另立皇后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便隐约暗示季涟此事恐怕并非想象中那么容易。
然而季涟刚刚登基,这些日子做事无不是顺风顺水,就算很多事情麻烦些,却并无什么不顺遂的事情,又觉着立谁为后,纯属自己的私事——有父母在时,尚能压制一二,现在父皇已崩,母后为了保住涵,对诸事也是不闻不问,还有什么人能阻挠此事。
柳心瓴见季涟一意如此,回去之后连夜找到顾安铭,商量此事。
顾安铭听柳心瓴详细说了白日里陛下的言语,便道:“此事恐怕不能如陛下的意了。”
柳心瓴也知此事并不容易,只是念着和季涟师生一场,那孙小姐自己也见过几次,和季涟感情甚笃,便道:“学生觉着孙小姐和陛下相处甚为融洽,老师可是对孙小姐哪里不满意么?”
顾安铭笑道:“照你往日的描述,陛下和孙小姐感情甚笃,孙小姐平日里对人也是温婉和顺,孙家虽是经商,却也代代贤良,家里人丁单薄,也没有什么亲戚在京里为官——这不正合了高祖以来给皇帝选后的所有标准么?”
柳心瓴点点头道:“学生也是这么觉得,陛下对孙小姐很是用心,和现在的江娘娘也没有什么情分,去年陛下离京之前,还为了孙小姐的事情和江娘娘大吵一场,要不是当时学生正好去东宫,千方百计劝得陛下去劝慰江娘娘,只怕当时事情就要闹到先帝那里去。”
顾安铭叹道:“只是江娘娘乃是先帝亲自给陛下定的,光凭这一条,就很难过乌台御史那一关。”
柳心瓴寻思半晌,道:“那,要不要联络几个御史,让他们明日别给陛下难堪?”
顾安铭盯了柳心瓴一眼,叹道:“你真是没经历几次大动荡,不知道御史们的厉害。那些我们能说动的人,明天陛下一样能说动,那些陛下都说不动连死都不怕的,我们怎么能说动?”
柳心瓴问道:“那如今老师有什么打算?”
顾安铭敲敲桌子,闭目道:“朝中好些地方,也该换换人了,只是旧人走了,陛下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换些什么人上来——你去拟一拟名单,找几个稳妥的人,要这些人明日好好和乌台那群人吵一场吧,再找几个在京多年的人,力证宁宗陛下曾有意将孙小姐许配给陛下,只是先帝不在场所以不知晓。”
柳心瓴听了这话,已明了老师的意思,脑子里飞速转过顾安铭门下的门生名单,哪些该上位的,就该明日表现表现了,说了几个名字,顾安铭点头依了,又道:“先前张皇后曾提及的比照公主例一事,千万不要让别人抓了把柄,明日和乌台的人据理一争即可,不要闹得太厉害,这事多半是不成的,只是也别断了陛下的念想。”
柳心瓴出了顾府,又连夜去了几家同门府里,传达了一下顾安铭的意思,这才回家歇息。
第二十六章 咫尺明光悟长生
八月二十五的内朝,照季涟之前的意思,比照中朝的规模召集了大小官员前来两仪殿议事,立后毕竟不是小事,季涟这么想着,照往常那样暗示一下自己的意思,自有臣子按照他的意思上奏,然后他再顺应臣工们的意思允诺。他一边打着如意算盘,一边考量着封后的礼仪,决心补偿给玦儿一个盛大的封后仪式,弥补先前纳太子妃时的缺憾。
然而他错了——此次的内朝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还多。
看见底下的臣子们唾沫横飞的理论他到底该娶哪个老婆的问题,一副好像他不按照他们的心意来办就是对不起列祖列宗的样子——季涟第一次知道,他有这么多“能臣”,一个个牙尖嘴利,骂人不吐脏字,更有甚者唧歪着什么好色好德的绕着弯骂自己。
季涟不禁怀疑起来,为何当年他跟着父皇上朝时从未见过这番景象,永宣帝上朝时甚少说话,就算说话也不过是开口问各位臣子的意思,或是传达一些旨意,从不见底下能够吵得这么不可开交。
如果可以,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在龙椅上好好的睡一觉了——然而他不能,这关系着他这许多年来对玦儿的承诺问题,他不能连娶老婆都娶得不明不白的。但是底下实在太吵了,三五做堆的相互攻讦——他甚至要花很大的工夫来辨明到底谁是支持他的,谁是反对他的。
终于他发现似乎支持自己的这一方人说话的声音似乎大些,另一边渐渐声音低下去了,季涟心想,是时候了,就在此时突然冲出来一个人一头撞到殿内的柱子上,口里还在喃喃道什么。
季涟这才被惊醒了,看到下面忙作一团,之后人渐渐的散了,然后顾安铭上前来,告诉他那个触柱的人叫粟歆,是一个御史。
在顾安铭慢条斯理的禀报中,季涟渐渐回过神来,那个叫粟歆的御史要以死明志,坚称太子妃乃先帝为陛下所娶,无过不可轻废云云。有了这样的人,剩下的人怎敢继续支持他立孙氏为后,自然争先恐后的表态宁可血溅朝堂,也不能让陛下犯下“无言面对列祖列宗”的过失——这样的结果,让他怎么回去向玦儿开口?
季涟几乎是在失魂落魄中回到了明辉殿,等到了门口,却又不知如何进门对玦儿开这个口,里面玦儿等了一早上都不见他回来,此时听见脚步声,已奔了出来,拉着他的袖子扯他进去:“你总算回来了。”
季涟见玦儿满心欢喜的出来,更不忍告诉她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事情。玦儿见他脸色犹疑,已知立后一事定是不成了,心下虽然不快,但见到季涟一脸悲苦的样子,便掂起脚尖,掩了他的口道:“你别开口,我知道了。”
季涟惊道:“你怎么知道的?”
玦儿叹道:“江姐姐本来就是太子正妃,平时又不曾犯什么过错,那些饱读圣贤书的夫子们定是不肯让你无端端另立一个了。这事情我原想着就不易办成,只是心里还存着一丝希望。见你一直没回来,生怕你和那些犟牛们僵持起来出什么事,现下你回来这个脸色,就知道肯定是不成了,不过没出什么事,我也就放心了。”
季涟怔了半晌,想着她既然早有预料,现下听到或许没他想的那么伤心,才叹气道:“没出事倒也好了,就是出了事!本来那群老头不着边际的讲了半天,到后来眼看事情就快成了,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一个姓粟的御史,说什么立后必择礼教名家,什么太子妃是先帝为我所娶,还当场触柱死谏,这下子那群老头又来劲了,一个二个哭天抢地的,都要做那忠臣留名青史,好像我立了你便是无道昏君一样。顾首辅好容易才劝走了那些人……”,季涟略一思索,便把顾首辅后面的话隐去了。
玦儿心下一恸,没想到这些人尽然这么死脑筋,自己陪着季涟这许多年,只因当年被迫退了一步,让江淑瑶白白占了正妃的名号,现在就有一群人出来要以死相逼。
季涟牵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