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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道折子上说,阿史那摄图在几次袭击平城未遂之后,将突厥各部的军队,屯在北部沿线,忙时放牧,闲时操兵,只是不见出击……
而平城府的折子里,说年初派出的细作在深入石河以北后,探到关于阿史那摄图本人的消息竟然是,阿史那摄图开始修习汉文,并从边境开关贸易的地方请了不少汉人商人去王庭,为贵族们讲解汉文典籍,并有意在突厥内部改化汉制……
诸如此类的奏报,犹如一柄利剑,悬在现在在览竹殿议政的凤台阁大学士和兵部官员的头上。
柳心瓴在心中叹道,好不容易因阿史那术术儿的几个儿子内乱和后来争汗位的事情而安宁了四五年的边境,难道又要起战火了么?百余年来突厥对关中一带的虎视眈眈,仅是限于掠夺财物、粮草等生活物资,中原朝廷强盛时,便和突厥会盟,让他们臣服;中原朝廷积弱时,便送出岁贡和宗室女子和亲。突厥各部每次对关中的袭击,也是抢完了杀完了就回去——现今阿史那摄图竟然开始学习汉制起来,可见其志不小,恐怕并不止于烧杀掠夺这么简单了。
卜元深看着季涟状若无波的脸,凤台阁和兵部各人的心情都颇为凝重。
自高祖平定天下以来,对内一直是休养生息为第一要务的,高祖虽马上得天下,却不愿蹈前朝之覆辙,于是轻徭役减赋税,才有了江南的几年富庶;谁知好景不长,永安年间四年内乱,江南虽并未受到重大的战火波及,却因为永昌帝用兵,耗费了江南支持他的丝茶富商的不少存银——这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杭州的孙家,季涟在即位之后曾细心研读永昌帝留下的手札,才看到这并不为史官所记录的秘辛。
永昌帝即位后,对曾给予他军饷支持的江南丝茶商人不少优厚的待遇,例如孙家就获得了筹备苏浙一带丝绸贡品的专营,季涟在看到那些手札的时候,才渐渐明白当年永昌帝努力的撮合他和玦儿,这似乎也是原因之一。
永安年间的内乱乃是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如今的世道,断不可能有让朝廷向江南富商开口要钱的道理,永宣两年间最是清平安宁,国库倒是稍稍充盈了一些,只是……如果阿史那摄图真的抱着图谋中原吞并天下之心,这倒不是十来年的积蓄就可以应付的了的事情。
“今秋的税收,可有清点么?”季涟拿着平城府的折子,缓缓开口。
花四娘递上一本册子:“微臣已备下了,比去年秋收后的赋税多了四成有余,据各地监察使的汇报,百姓对新税法倒是颇赞成的。”让花四娘承认新税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只是此法确实有效的减少了各级的克扣和利用徭役赋税来谋私利的空子,让原本认为天下银钱有定数,不存于公则存于私,断没有薄取于民而官库丰饶的道理的那些固执的臣僚也少了许多话说。
四成,可新法才推行了大半年而已,谁也不知道阿史那摄图要筹备多久。
谁也不知道和阿史那摄图一战,要消耗国库多少年的税银。
而最关键的,大家都没有开口的原因是——谁也不知道,朝廷上下,有谁能够阻挡传说中十六年来未尝败绩的阿史那摄图?
番外:南薰夜
一、南薰夜
南薰沉沉夜,明辉寂寂秋。
“涟儿,你——不是在金陵么,怎么……回长安了?”
“回父皇的话,儿臣在金陵的事也办完了,听说父皇近日龙体不豫,所以……星夜兼程,回来探父皇的。”
“好——好——好”,来不及想他为何瞒了这么多天突然出现在南薰殿,也不想费神去问他是听何人说我近日身体微恙——他在金陵事情办的极妥贴,我高兴还来不及,又何必追寻这些细节?
我和连语的儿子,明年就要行冠礼了。
“你五叔……”,栎色厉而内荏,自然不是涟儿的对手,这个我早该知道的,不过有信心和真正成功,还是有很大差距的,“你事情办的很好,朕都听说了,江南的河道明年继续疏理下去,能保一甲子之内无大水患了……”
他浅浅一笑,将端着的楠木盘搁在榻旁:“儿臣方才过来时,余公公说父皇今日还要用药,儿臣就顺道端了过来,还请父皇保重龙体。”
我接过那汤药,皱了皱眉,连日来的药总是这样的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药吃了身子也不见起色,只是苦。
今夜的药比平时的竟还要苦一些,“哎,每日吃这些汤药,也不知那太医院的太医都开了些什么,都不见什么成效的。”
“父皇若是对太医院的太医们不满的话,儿臣可以让他们都给父皇陪葬。”
“怎么能这样说话呢,太医只管医病,又不是神仙”,心猛然一跳,仿佛哪里不对劲,“你说什么——陪葬?”
“是,父皇,陪葬。”他温温的笑着,药碗从我手里跌落,碎成一片一片的。
二、明辉秋
连语,这是我们的儿子,他终于……长大了。
他一日一日的长大,人人都夸他聪明伶俐——就连一贯不喜我的父皇,也日日把他抱在手心。
“太子殿下可知天下事中,何者最难?”飞光如此问我。
“以寡人看来……高祖开疆拓土,父皇靖国之难,可算是至难之事吧?”
“开国易,守成难;守成易,立储难。”
从此之后,我便日日忧心,涟儿聪明太过,却不知收敛锋芒;激进有余,沉稳不足……
他的性子像父皇,我知道,他一心渴望着同先祖一样,荡平边寇,名垂史册,成为万古仰望之明君——可是他不知道,每一个旷古明君的背后,是累累白骨、蜿蜒血泪。
不止于此,他常年被父皇捧在手心长大,同孙家的姑娘一起嬉乐无状——亦不得不令人心忧。
“涟儿……你可知夏、商、西周,因何而亡?”
“夏亡于桀、商亡于纣、西周亡于周幽。桀亡于妹喜,纣亡于妲己,周幽亡于褒姒。”
“这话……对,也不对,为君者当恩及四海,雨露均施——钟于情则伤于情……你可明白?”
他黠然一笑:“父王,皇爷爷——他喜欢孙家小姐。”
南薰殿的碧罗纱在秋风中飘荡起来,已过半圆的弦月透进惨白的光,他现在的神情和当年一样,状似孩童,眼角还漾着笑意。
“涟儿——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第五十一章 双衾暖枕伴读书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是数千年来亘古不变的帝王之道,更何况如今这卧榻之侧的人并不是酣睡,而是公然想要霸占整个卧榻。
在明白到这一点之后,季涟的玩性登时收敛许多,不再频繁的召集画师入宫作画,先前他在长生殿批折子时常常看着看着就转了心思,动不动就招木匠师傅或是金石类的师傅入宫指导他和玦儿做木工或是刻印,入冬后也收敛许多。
他把永昌帝留下的手札、历年来师太通过玦儿转赠给他的典籍、翰林院历年来专给他编修的帝王典范类书籍悉数搬到长生殿,日夜研读。除去中朝内朝外,在览竹殿议政的时辰也越来越多……
先前他虽觉得阿史那摄图乃北方大患,也仅止于觉得他是类似于秦后匈奴的冒顿单于那样的人物,而入冬之后的奏报显示他志向不仅于此,似乎更有染指中原之意,再加上阿史那摄图在突厥内部隐然有战神一般的地位——于是如何富国强兵逐渐超过怎样能尽快生一个儿子好废后另立成为当前的第一要务。
从盐铁水利到农桑丝绸,事无巨细,他均要亲躬,在览竹殿议事的时间长了,回来还要看书,往往一看就看到子时,连带着玦儿和长生殿的人都陪着坐到半夜。
季涟看着玦儿已有困意还强要撑着陪他的样子,颇有些不忍心,便劝道:“你先睡了吧,我这还不知道要看到几时呢,她们伺候也是一样的。”
玦儿摇摇头,从案上的莲瓣海棠红茶壶中倒了一杯茶出来喝了,道:“我吃口茶醒醒神就好了”,说着又端了茶壶出去,换了一壶新茶进来,给季涟也斟上一杯。
季涟无奈接过茶饮了,劝道:“你这样熬坏了身子,让我怎么好安心看这些东西呢。”玦儿接过他饮过的茶杯捂在手里笑道:“你自己先前说喝不惯别人冲的茶,待会儿茶凉了可没人能换上合你心意的茶了。”
季涟将她手中的茶杯取出放在案上,用自己的双手捂着她的手——玦儿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他是一向知道的,入冬后宫室里虽有地热,夜里仍免不了有些凉,一面叹道:“还不都是你把我的肠胃养刁了,现下可是自讨苦吃了吧,大半夜的还要跟我枯坐在这里。”
玦儿抽出双手,站起来帮他揉颈捏肩,一面轻笑道:“有什么要紧呢,反正你早上出去了我还能补个觉呢,比你没日没夜的看这些东西强多了,你还是担心你自个儿多点吧。再说——我又帮不上你什么别的忙,难道陪你坐会儿你都不许么?”说到最后已是一丝微嗔的口气。
季涟伸手环在她腰间,靠在她身上低声道:“你已帮了我许多了,你自己不觉着呢。”说着暗暗下了决心,想着今日少看一会儿应该也不太打紧,便向书房外叫了一声“灭灯”,一面横搂起玦儿,走向书房里的软榻。
他熟练的剥去玦儿身上的衣物,却在准备进一步摩挲的时候,被玦儿探上封住了唇,在他耳边软糯糯的唤了一声“阿季”,一面轻轻的将他按到一旁,挪上他的身子,在他身上各处播下火苗。
季涟一时脑子便有些呆住了,平日里玦儿在他身下婉转承欢时虽也热情如火,却未曾有今夜这般主动的时候,她此刻偎在自己身上的姿势手法,俨然便是几个月前赵十三送给他的那本《楚宫遗照》上的样,当时他强搂着她看,她只是害羞不肯,不想今日竟自己试了来。
玦儿心中仍有些惴惴,头一回照着那画上的观音坐莲之势,却不敢十分按照那模样尝试,手上也还有些生疏,饶是如此,也足以让季涟心潮澎湃,心中立时烧得跟那红炉炭火一般。同登极乐之后,玦儿偎在他颈边,正要从他腰间撤下双足,却被季涟按住,摩挲着她软腻轻滑的后背,在她耳边调笑道:“小妖精,从哪里学来这样的花样,谁教你的,快说!”
玦儿轻喘中有些怯怯的:“不,不就是你先前拿回来的那本画册么”,先前动情之时觉着较之往常更多几分极乐之欢,此刻却有些忐忑,生恐季涟怪责她,“你——你不会因此,因此看轻我吧?”
季涟夜色中听到她怯怯犹若蚊呐的声音,只觉着说不出的受用,心里又起了逗弄她的心思,强忍着笑意低声道:“正在想怎么罚你呢。”
玦儿听他如此说,手却在自己后背上摩挲不停,猜着他大概也是极欢愉的,低声道:“我,我也是见你这些日子总没歇好,才想找个法子……那册子上说这样,这样你能少费些力……”,季涟轻笑道:“可惜你这个学生没学好,人家是观音坐莲,你可变成了观音卧莲,就罚你学好了再来试过。”
玦儿闻言大窘,呐呐道:“看着就觉着羞人,让人知道了我还怎么见人呢。”
季涟笑道:“再羞人的事情,也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你怕什么——再说天下夫妻,可都是这般做的,若没有人做出来,又怎会有人绘成图谱?”
玦儿平日虽不喜那些贤良淑德的教条,到底觉得这些事情是说不出口的,季涟便偎在她耳边循循善诱,哄得她应承日后将那《楚宫遗照》上的七十二幅画一一按样试来……
翌日早晨,季涟醒时觉得神清气爽许多,玦儿仍缩做一团在他怀里安睡,想着她昨夜一番折腾必是累了,本想陪着她多睡片刻,转头看见书案上的奏折典籍,几番挣扎后还是起了身,走出书房让烟儿服侍洗漱更衣。
待玦儿睡足醒来,发现季涟早已在书案旁了,洗漱回来看他还是一动不动的姿势对着书案上的镂花竹节笔筒发愣,便握了梳子在他身旁坐下,问道:“发什么愣呢?”
“你猜呢?”
“有什么好猜的,你如今从早上到晚上,脑子里想的都是突厥那个狼种,就差做梦时没想了。”玦儿故意语带微酸的说道。
季涟侧身从她手里取过梳子,一面帮她梳发一面笑道:“做梦的时候都想你去了,就没功夫想他了。”
玦儿看着书案上层层叠叠的书和折子,皱眉道:“这些事情,也不是你坐在这里没日没夜的看书就能想出法子的啊,那满朝文武都作甚么去了?”
季涟一手绕着玦儿垂下的墨发,笑道:“我现在每日都和他们提起阿史那摄图在北边的动向,让他们知道我每天都在为这样的边陲隐患发愁,他们才会切实感到在北方边境有这样的威胁存在,阿史那摄图便只有七分厉害,我也要形容的有十分一样——更何况他本来就有十分,那我更要做的十二分一样。北地边关开战最是耗费人力物力的事情,几百年来都是如此,只有他们觉着有这样的外敌,才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整饬内务,你明白么?那有些个书呆子,天天以为天朝富足,八方来朝的——他们以为八方朝贺的,真是礼仪之邦么?”
玦儿仍是疑惑不解:“要说你是装样子那可不像,哪有人像你这样三更眠五更起的,也太折腾人了些。”
季涟笑着摇头道:“你看我这像装样子么……我是真的急啊……只要想着我以前在画画听曲的时候,阿史那摄图在修习我们的兵书典籍;我在田猎的时候,阿史那摄图在厉兵秣马——你叫我怎么安的下心呢……皇爷爷说,开疆辟土固然不易,固本守成却更难。我不求别的,但求风调雨顺,岁岁平安,做一个守成令主,也就心足了……”
玦儿听了他这样认真的话,便握着他的手认真道:“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我相信你的。”
季涟微微一笑:“你又怎么知道我做得好了?”
玦儿歪歪脑袋想了想,笑道:“我爹有时给我的信里就会夸你啊,我虽然不懂你弄得那些什么税法新政什么的,可是我爹上次的信里说苏浙一带对新税法颇有赞誉呢——皇爷爷还在的时候,就常跟说你的好,说你——”,她偏头想了想,笑道:“堪为守成之君呢。”
季涟心念一转,抚着她的手问道:“若是,没有你爹和皇爷爷这些话,你也觉着我做的好么?”
玦儿点点头,季涟看着她明亮的眸子,微笑着点点头,轻声道:“嗯,我信你。”
玦儿笑问:“难道别人说你好,你都不信么?”
季涟想了想道:“不一样的,乌台的御史除了有事没事找茬骂我,从来不说我好的——不止骂我,满朝文武在他们眼里就没一个好人;别的臣子们要是夸我,要么有做错了事怕我责罚,或者是接下来要驳我别的诏令,先给我个软垫垫着;皇爷爷说我好,是想让你喜欢我;你爹说我好,是因为我减了他的税。”
他说到这里便住了口,玦儿低头一笑,也没再问他自己说他好是因为什么,抬头时看他还用那般专注的眼神望着自己,便呐呐的岔开了话题:“那——你日日挂念的那个阿史那摄图,真有那般厉害么?”
季涟微楞了一下,听她问到这个,想了想叹道:“我见过突厥的骑兵,那都不是人……那是草原上的狼啊,祖宗传下来的根基,无论如何也不能在我手里丢失寸土。别的事情,现下都能有办法解决,只是三军易得,一将难求。阿史那摄图在草原驰骋十六年未尝败绩,现下他还从未正面与我军交锋,谁知道他一旦准备下来,我朝有谁抵挡得住啊……”
提起这个,季涟不由得捏了捏太阳穴,大感头痛。
玦儿皱皱眉问道:“真有这么可怕么?你在金陵,不也和你五叔打过仗,不也有带兵的人么?嗯嗯,还有你今年不是选了武科的么,一个都用不上?”
季涟捏着她的脸蛋笑道:“这些事情你就不懂了,那些不过是小打小闹,一招错了下一招还能补回来。要是阿史那摄图真有进吞中原的野心,那时要是一子错,可就真是满盘皆输了。他在准备,我们也得准备啊。今年武科选出的人多,那是因为好些年没什么人来考武科所以此次倾巢而出,这些人都是家学渊源,以后就难了,有什么法子能长期源源不断的向朝廷输入武将就好了。光有这些还不行,我还需要一个三军统帅,一个运筹帷幄之中、决战千里之外的主帅啊。”
一说起武将和三军统帅,季涟又是愁眉深锁。
“为什么阿季你有这么多文官,而且每三年就出来一堆新的天天发愁没有地方放,却这么缺武将呢?”玦儿寻思半晌,问道。
“因为哪里都有书院,天下的士子读书就是为了入仕,学而优则仕嘛,这个道理你也不懂?”季涟笑着摇摇头,突然顿住,盯着玦儿望了半晌才道:“你这个主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