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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链一惊,坐起身来,烟儿又道:“太医要娘娘平日多走动走动,不要老是闷在屋里,对生产不好,这些日子婢女陪着娘娘去过好些次折柳湖,钓鱼也好,游船也好,每次都是走一样的路,踩着同一块石头,上一样的船,从未出过事!今日婢女一个人站上去便没事…………”,她断断续续的哭诉着,“幸好婢女和凝儿从小在家识得水性,不然当时附近无人,只怕连娘娘的命都要保不住!那块大石往日里咱们三四个人坐在上头都没事,怎地偏生今日就出了事!”
季链听到这里,心下大骇,切齿道:“自有了这一胎,平时我们日防夜防,饮食也小心许多,宫里那些三姑六婆定是见这些地方无法下手,法子都想到折柳湖去了!”
玦儿也不说话,只是直勾勾的望着季链。季链平时见惯了玦儿的娇俏模样,从未见她如此楚楚可怜,心下大怜,抱紧了她,悲愤至极:“你放心,但和这事有关的人,我——朕定叫她们生不如死……”
季链叫了余公公过来,要他带几个人去折柳湖查探,这边烟儿又送上来一碗养生汤,玦儿只是摇头,不肯喝,季链拿了银匙,一匙一匙的喂了她喝下半碗,才扶了她躺下,拉过薄被替她盖上,自己歪在一旁,一手在她脸上轻抚,道:“孩子的事情,你别多想了,我自会料理,你莫要因此伤了身。只是——废后的事,我们又要另作计算了。”
玦儿一听废后二字,眼泪又泛了出来,此时原先的万般心思,都只化成虚空:“这时还说这些作甚么……你也听母后说了,以后我要生育都是困难,哪里还敢想这些事情,只等着到你百年的时候,无子的嫔妃都要殉葬,也不知以后的人能把我葬的离你多远……又或者走在你前头……”
季链忙掩了她的口,道:“不许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可自己此时也是心如刀绞,不知道再拿什么言语来安慰她。
默了半晌后又是一番软语温存,哄得玦儿睡下——只是玦儿此时又怎么睡得安稳?方才人前自然还要强作欢颜,如今只有季涟一人在跟前,她睡一会儿醒一会儿,醒了也不说话,茫然的睁着红肿的眼睛,季涟看在眼里更是心如刀绞——头一日一切还好好的,他还陶醉在四方咸服天下太平兼将得麟儿的喜悦中,只觉得天下的好事似乎都被自己占尽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是一样不落,谁知一转眼——
便是突厥人兵临城下,他也未曾这样的绝望过。
到夜里玦儿仍是这样反反复复的睡一会儿醒一会儿,发丝散乱的软在他怀里,连眼泪也流不出来,季涟默默无言,抵着她的额头,艰难的告诉自己要撑住,不能哭,不能倒下——他若倒下了,谁来支撑怀里这个几欲心死的人?
于是一夜无言,只有芙蓉帐外的明烛,替他们垂泪到天明。
第二日早上,太医送过来安神助眠的汤药,季涟一口一口的强喂给玦儿,才让她安安稳稳的睡过去,烟儿奉了茶上来,低声向他禀报,说是余公公已回了来。
季涟饮了一口,定下神来,到外殿来听余公公的回话,说是整个御花园上下看管的公公婢女均查问过了,亦是毫无头绪……平日里玦儿和他去垂钓之处所坐的那块巨石,下面过有松动的迹象,只是一点痕迹也查不出来……
遣了余公公回去后,季涟开始思索着宫里谁有能耐下这个手,想了许久,着落到张太后和江淑瑶身上,只是不知到底是哪一个,想着张太后和自己、玦儿这两年来也逐渐和缓,当不至下这样的手……若是江淑瑶,季涟皱了眉,对她都理不出什么头绪,长得是扁是圆性格如何都想不清楚,又如何推测根由……接着又烦心后宫里这等事只怕很难有确实证据查出来,如此想了一番,进去寝殿时见玦儿已睡熟了,眼圈仍是红的,心里更是烦乱。
季链叹了口气,闭了眼,越想越是纠结——当年父皇的后宫里,争斗从未休止,玦儿闲事还曾和自己讲过一些前朝秘事来玩闹,自打将玦儿册了贵妃,宫里也不知道有多少眼睛成日里盯着她。
只是,从未想到这事情真正会发生自己头上——而且是如此的猝不及防,如从九天云霄直坠无尽深渊。
季链又想起以前自己就父皇后宫之事向玦儿诉苦时,玦儿当时言道后宫女子进宫之时,也许尚有一番良善之心,只是日子久了,不得宠的被人排挤,得了宠的被人暗害,日子久了,心也就渐渐的变了……心里生出一股寒意,侧了身看着玦儿还微蹙着眉的睡颜,伸手轻抚开她的眉心,低声言道:“玦儿,你往日说的对……是我自己太过招摇了,惹出这样的事端……”
只怪明白的太迟。
当时只道自己是一国之君,便是在前朝被那些臣子们掣肘,回了兴郗宫——总是自己的天下了吧?于是因着先前的愧疚,恨不得穷尽天下之物力,讨玦儿一人之欢心……
如今明白了这样的道理,却付出了无法承受的代价。
他伸手掩住玦儿的双目,盼着她能安安稳稳的睡一觉,至于自己——唇上现出血丝,他亦毫无察觉。
第七十二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兴郗宫里诸人在黑云压城的恐怖中战战兢兢的过了大半月,在宫里生活的久的人,自然不会以为这仅止于是一场意外——然而没人敢提,生恐惹祸上身,一人不敢提,百人不敢提——竟至于内宫里无一人提及此事。
更奇异的是,在风雨欲来之后,季涟和玦儿也对此事闭口不提,仿佛那真的是一场意外,那松动的巨石已重新稳固了,折柳湖里各处的小亭、山石又重派人手清查一番,加强了各项防护的措施——似乎是为了防止以后的意外一般。
这样的消息总是传的最快的,柳心瓴看着季涟时常在朝议时发呆,心里也是怅然,只是他到底也教了季涟这许多年了,看在心里亦有几分难过,却不得不婉言提醒他社稷为重云云。
太医们的诊断更是战战兢兢的,说来说去都是些体质寒凉,气血亏虚、忧思过甚之类的话,并无任何有建设性的提议。
玦儿小产之后月余,季涟仍是宿在长生殿,宫里那些妃嫔们便不免有些怨气,一个不能生养的女人,还这样霸着陛下,又是什么道理,平日里去拜见太后时,便渐渐有些意有所指了。
有几次玦儿不在明光殿时,袁美人和方婕妤口里就念叨着孙贵妃真是好福气云云,张太后起初还劝她们,说是孙贵妃才没了小孩,心里正伤心着,陛下多陪陪她也是常理。只是日子久了,大家见陛下似乎仍未有半点冷落孙贵妃的意思,私下里议论时的口气渐渐的恶毒起来。
到了八月初,季涟再和玦儿一同去拜见张太后时,张太后便仔细问起了玦儿的身体,保养得如何了,最近都吃些什么药等等,玦儿一一答了,张太后便转首对季涟道:“这孩子的身子恐怕还没好全,涟儿平日里也要多爱惜些……”
季涟心里不免有些闷气,玦儿脸上只是苍白,并无其他言语,季涟闷了半天低声道:“母后说的是。”等回了长生殿,不免躺在床上生闷气。
玦儿便倚在他旁边,撑着脑袋强笑道:“宫里一向都是这样,母后也只是实话实说罢了,你何必生这样的闷气?”
季涟突然想到去年齐王涵坠马一事,心中忽地一寒,许多事情似是清晰起来,却又难以让人相信,他犹疑了一番,面色还是沉了下来:“往年她倒是巴不得我没有儿子呢。”
玦儿低眉叹道:“事实上……母后也没说错啊,我是生不出儿子了,还老占着你,母后不过是替人说了而已,就算母后不说,你以为别人就不说了么?”
季涟忙问道:“有人在宫里嚼舌头么?”
玦儿苦笑道:“就算嚼舌头,一时半会儿也没人敢嚼到我跟前来啊。只是……凡事你也总该有个打算,我这里你是指望不上了,难道你还真准备一直这么下去么……”
看着玦儿幽幽的双眸,季涟心中一抖,慌忙强笑着皱眉道:“我怎么听你这话,像是准备把我往外赶似的?这些日子你说身子不舒服,我也没有强逼你,难道连让我在这儿歇会儿的时间也不给了么?”
他口上虽如此说,心里却不自觉的想起这些日来柳心瓴劝他的话——这些道理他并非不明白,只是知易行难,若人人明白道理就能照章行事,这世上又怎有这许多烦恼?
玦儿勉强一笑,半嗔怪半幽怨的:“你以为我想把你往外推么?现在还好说,往后日子长了,只怕前边那些人的口水,都够把我淹死了。我也不指望别的什么了,就安安稳稳活几年,好走在你前头,也就知足了。”
季涟拉了她的手抚道:“你也别每日都这么丧气的样子,什么死不死的,咱们俩不都还好好的么?这些事情你也别老放在心上,该怎么做我心里自有计较,你只管每天好好养着身子,开开心心的就好了。往日里都是你帮我操心,也总该轮到我替你做点事的时候。”话虽这样说了,可要怎么做,他倒真是一点谱也没有。
玦儿心头一暖,靠在他肩上,烟儿送了汤药上来,她才撑着用了几口,季涟马上就拈着一枚蜜饯送到她口中,她轻轻的嚼着,才觉出些许甜意来。
待季涟不在长生殿时,玦儿又一个人倚在榻上愁眉不展,高嬷嬷见了,便偷偷劝道:“娘娘,有些话你别怪老婆子多嘴,像这么下去可不是个办法,总得想个法子才是。”
玦儿愣了一下,又不自觉的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腹,踌躇半晌才道:“已是这样了,还能有什么法子”,才说了两句,眼泪又止不住的掉了下来。
高嬷嬷叹了气,让宫女们都出去,拿了帕子替她揩了眼泪,道:“也不是没有办法,老婆子在宫里呆的时间长了,也听说过不少事情了——这现成的例子,可不就是太后娘娘?先前不也六七年都没有身孕,现在不照样贵为太后?”
玦儿抬起头,犹豫道:“嬷嬷是想说——借腹生子?”
高嬷嬷点头道:“可不是,听说以前宫里也有不少这样的事情,没有生养而当了皇后、太后的娘娘比比皆是,娘娘只要肯下点功夫,寻一两个好生养的宫人即可——陛下那边还不是什么都依着娘娘么?”
玦儿想了想,摇头道:“此事万万不可,陛下温良泛爱,我要是做出这样的事来,岂不是伤陛下的心?再者,陛下和母后因为此事始终有些心结,我又怎能为了自己做这等事情?”
高嬷嬷又劝了几次,玦儿只是不肯,高嬷嬷无法,只得作罢。
八月十五的那天,季涟在夕晖殿设了家宴,照例请了从封地回来的两位叔父,还有在京里的几位大长公主、驸马,张太后、齐王涵、周王漳、卫王湐等一众人等一起赴宴,往日都是带江皇后和玦儿的,这次玦儿却并未出席,除江皇后外,选了谢昭仪、周昭媛几人陪同伴驾。
席上张太后问及玦儿,季涟垂目答道:“太医说她最近受不得风,儿臣就没有带她出来,让她多歇息一下。”
江淑瑶见玦儿虽未来,却另带了三四位妃嫔——虽已是意料之中的事,脸色仍不免灰白,强笑道:“妹妹既是身体不好,过几日本宫去看看她吧?”
季涟皱眉道:“再过些时候吧。”
这日家宴散后,季涟回了秋风殿的书房歇息,又让人给玦儿送了丝被,说是近日天冷起来了,别受了寒。玦儿躺在床上,只是睡不着,印象中似乎没有哪年的中秋是季涟不在的,刚刚送丝被过来时还带话说要她安心——只是她的心怎么安得下来呢?
往后几日,季涟又照常来长生殿,还吩咐小王公公去备了不少木材和石材送到玦儿这里,白日间除了看看折子,也陪着玦儿刻石,刻了几日又怕石材太凉让她受了寒气,叫人把屋子烤的暖暖的,倒让玦儿有些受不住了。
只是季涟也开始去别的妃嫔的屋子里坐坐了,不断有各式各样的消息传了出来。
听说苗充媛自小画画的好,陛下坐在圆辉殿里让她画了一副小像;
听说谢昭仪的琴音如青山流水,陛下已经有几日去长生殿时,中途被琴声吸引住,在云华殿外驻足了;
……………………
听着烟儿向自己一条一条的报告,玦儿听着有如刀绞。自己画画的像鬼画符,以前被季涟取笑过好几回,后来便再也不画了;至于弹琴,她有一次也曾想学,被季涟讥笑为弹棉花,于是又放下了……
到底是红颜未老恩先断么?
然而季涟来时,却从来不提那些人,只是静静的看她刻石。还有一次叫人送来了一张图纸,画的是一盏荷花灯,样子和当年玦儿在追慈庵住着时用的那一盏颇为相似,只是画的更精细些,季涟拿着那图样笑道:“叫工匠做了来,挂在纱帐外头,夜里醒来时有个亮,心里也安稳些,好不好?
玦儿点点头,也不问其他——似是两人达成的默契一般,她心里渐渐也明白起来——季涟只怕迟早要召那些妃嫔侍寝了。
然则……谁会是第一个呢?
平日里和自己交好的周昭媛性子最是可爱,先前许多人来拜会自己,不过是为了赢得季涟眷顾。周昭媛却总是随意而来,并不捡着时候,这两年别人都用尽了心思去钻研他的喜好,她的喜好,周昭媛却总是天真烂漫,她虽只是和周昭媛学学曲闲话一些家常,倒是看得出周昭媛并不是争强好胜要讨季涟欢心的性子——只要她不是第一个,玦儿心里倒也好受些。
那么……谢昭仪?宫里公认最为美貌的就是她了,刚进宫的那年七夕便费尽心思献采莲曲,之后几次三番的在云华殿抚琴引季涟前去观看,只是季涟一早看穿了她的心思,并未有什么反应——可若真是如此,那这些日子为何又去了云华殿?
她缩在被褥里七想八想的,往日的山盟海誓、花前月下在如今酷烈的形势下忽地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连让她定下心来的力气都没有。
若是这些妃嫔有了身孕,只怕后果不堪设想,她猫出头看了看衣箱,里面放着师太给她的书,不用拿出来看,她早已是背熟了的;前人曾使些什么手段,她不是没有听说过,只是……季涟到底是需要一个子嗣的……
想着想着又想起自己没了的那个孩子,不管是儿是女,总是自己和季涟的骨肉,心中又是一阵难过,这时季涟扯了扯她的袖子,问道:“发什么呆呢?叫了半天你都不应?”
玦儿回神道:“没什么呢,在想你那个荷花灯什么时候才做好。”
季涟见她落寞的样子,这些天来似乎总有些失神,抚了抚她的头发劝道:“别老想不开心的事情了,你……要不要我接你爹娘进京来瞧瞧你?”
玦儿想着若爹娘知道自己以后不能生养,只怕更要为自己忧心,忙摇头道:“花那么大的心思做什么,倒不如……能找到我师傅就好了。”
季涟叹了口气,半晌无言。
接下来几日,季涟又哼哼唧唧的跑来长生殿,说秋风殿的饭做的不好吃,非要留在这边陪着玦儿一起用膳,晚间每每看着玦儿睡了,才转回秋风殿的书房去歇息,却并没有召人侍寝。
玦儿见他这样,想着他心中尚是顾忌自己——然而他再也不是自己一人所有,却已成定局。思前想后许多回,终于在九月初一从蓬莱殿回来后,她咬着唇忍着泪对季涟道:“阿季……我知你挂念我,可是……社稷为重……”,一语未完,已泣不成声。
季涟圈着她的双臂倏的紧箍起来,半晌后回过神来,发觉玦儿咬着下唇,渗出淡淡的血印子,慌忙伸手去阻她——他硬生生的将自己的拇指塞到她唇齿之间,让她松了口,却没有发现自己早已咬破了唇,直到尝到淡淡的血腥味道他才回过神来,忙紧紧的抿着唇,生恐被人发现了。
晚间温言细语的搂着玦儿睡下,听到她均匀的呼吸声,他猛的长舒了一口气,又长抽了一口气——好像心头一块大石终于落下,却又砸的人生疼。
他亦知这是迟早的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孝道也好,社稷宗庙也好……
他不能没有儿子,朝廷不可无储君。
她窝在他怀里睡熟了,他心烦意乱的,随手捡起案头的《诗三百》,随意翻开一页,映入眼的又是令他刺痛的字眼——往年他只宠着她一个,半是爱她,半是怕她——她家里的父亲就是最好的前车之鉴。
如今……她咬着牙忍着心痛说出的话,却让他巴不得能在她先前醋坛子的挟制下过一生一世。
次日的傍晚,便有旨意下来,召云华殿谢昭仪侍寝。
后宫里顿时间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宫女太监们简直要奔走相告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讯息便传遍了兴郗宫的每一个角落,大家艳羡谢昭仪的时候,又暗暗叹息孙贵妃,三年里恩宠未衰,到如今,终是要淡下来了。
长生殿的沙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