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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后卿拉着小一同入了伽蓝寺。如今宋潇已是住持，寺中大小和僧十余人皆由他掌管。到了房中宋潇沏上一壶茶，请柳后卿与小乞品。
寒暄之词少不了，听他开口闭口“阿弥陀佛”，小乞莫明生气起来，心头哀怨突然化作愤恨，她很想问个明白：为何要抛下她来到这里当和尚，他怎么能狠心留她一人独自过活？可是万般情愫无从开口，小乞咬唇，脸瞥通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些年琪儿定是过得不易吧？”
终于，爹爹开了口，听来很关心这个女儿。小乞脸似挂了浆，抿嘴不说话，柳后卿见之，帮替她把话说了。
“的确不容易，她被刘嬷嬷带出宋府，在金华住了段日子，后来刘嬷嬷去世了，她就独自一人到了饶州，在那里讨生活。”
说这话时，柳后卿的语气极为平淡，可不知怎么的，听来让人心酸不已。宋潇眉宇间浮起一丝愧疚，随后他轻叹一声，说：“真没想到他们会如此狠心，真是苦了琪儿了。”
从头至尾，他都没说“是爹爹对不起你”这类的话。小乞心里正在翻江倒海，她需要他的解释！
终于，她鼓足勇气，哑着嗓子问：“爹爹，你为何要走？”
这话听来像是质问，无奈中又夹了一丝愤怒。宋潇垂首拈起佛珠，几番欲言又止。
见他这般缩头缩脑，小乞怒不可遏，这几年来她风餐露宿、举目无亲，好不容易到了这里，他却什么事都不告诉她，甚至早已忘了世间有她这么个女儿，竟然遁入空门做起和尚。
她恨、她不服、她不愿意承认自己被当作垃圾扔掉了！
宋潇似乎被她的怒目盯得不自在，纠结半晌，终于开口说出一句让人意料不到的话。
“琪儿，其实你并非我亲生女，你是我在外头捡来的。”
“咣”的一声，小乞如被五雷轰顶，脑中一片空白。柳后卿也是一愣，不知如何作答。
紧接着，宋潇又是一声叹气，说出隐藏许久的秘密。
十五年之前，他还是宋家公子，虽说地位不高，但也算讨爹爹喜欢，家中某些大事爹爹会交于他把持，甚至给他物色了几位大家闺秀，想等他双十年纪就成婚。
然而他对女人完全没感觉，就是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一个书生，此书生不但貌美，而且才气佳，很符合他的择偶标准。两人从相谈甚欢，发展成了知已；再从知己，发展成了“夫妻”，整日厮混在一起做见不得光的事。
某日，他与情郎郊游时听到婴儿啼哭，他们寻声找到了一个弃婴，虽然这弃婴脸上有红记，不过眼睛大而圆，很讨人喜欢。这时情郎就说了，我们两个都是公的，无法生出个娃儿来，更何况我们已经发过誓，终身不会娶女子为妻，如今正好捡到这个小娃，不如就把他当女儿养。
他对那书生是情深意切，听这番一说，他也就答应了。因书生时常要出远门，他就将小乞带到宋府，说是自己的女儿。爹爹得知之后气得半死，甚至还为此翻脸，可是他我素我行，排除万难细心照顾小乞。
不过好景不长，情郎出远门多次后就和人跑了，把他和小乞撇下不管了，那年正是小乞五岁的时候。之后，他一直打听情郎下落，当年两人爱情的见证——小乞就成了多余的东西。
终于某天，他打听到情郎在京城，接着他就抛下年幼的女儿千里寻故人，到了京城之后才得知情郎已死，他在万分悲痛之时，毅然决然遁入空门，出家当了一个和尚。
话说到此，宋潇面露悲色，似乎对于情郎仍有爱意，最后他深切感叹道：“之所以把这些事都告诉你们，那是因为我已了却尘缘，一心向佛，不想再伤及无辜。”
小乞听完这整个故事傻了眼，老天给她开了个莫大的玩笑，让她从地到天，再从天到地，兜兜转转到最后，她竟然什么都不是！之前所有一切全是假象，连爹爹这号人物都是假的！
小乞无法接受，蓦然起身奔出门，情急之下她掀翻了茶案，扯下了门帘，一路跌跌撞撞。
宋潇叹气又拈起佛珠，闭眸念经，似乎这么做就能减少其负罪感。
柳后卿在追小乞之前，突然揪住他的衣襟问了一句话：“五岁时小乞失足落水，之后怎么把她救活的？”
宋潇“阿弥陀佛”一声，答曰：“我在街上找来个道士，花了十两银。”
话落，他又极认真地对柳后卿说：“这位公子，我看你印堂饱满，很有佛缘，你可考虑来我寺为僧？”
柳后卿剑眉拧起，爆了句粗口：“僧你个死人头。”说着，他一拳揍过去，把他打晕在地，接着跑出门去找小乞。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柳后卿出伽蓝寺的刹那，宋潇睁眼醒来，他扶墙起身，擦去唇边血丝，然后朝墙上墨竹图莞尔而笑。
“刚才我说得可好？”
“好。”
画中传来一个男声，紧接着，墨竹之中渐渐显出一个身影，他穿了袭书生长袍，头戴四方帽，随后伸出手轻触上宋潇伤颊，一眨眼其脸上瘀肿就不见了。
“你做得很好，鱼儿肥了，该收网了。”
85
小乞头也不回地跑出伽蓝寺，直到两脚使不上力，方才停下。她含泪呜咽，不敢往后看，生怕所见所闻又会是副假象。
儿时，小乞从来不介意自己没娘亲疼，因为她一直有个好爹爹，照顾她时比嬷嬷们还细心，原来这些都事出有因，她爹就是个断袖，而且还是个受！小乞回想起来怒恨难平，可是气到最后只剩无力的沮丧。
老天爷给了她一个梦境，而此时此刻，他把梦收走了，留下一个不忍直视的真相。悲从中来，小乞只觉无助，仿佛她已被世间抛弃，孤零零的不知能去哪儿。
夕阳已落山，天边残留了几抹红霞，小乞眺望那片暗红半晌，深吸口气抚平心绪。晚风徐徐吹来，终于拂干了挂在她颊上的泪。其实仔细想想，这么多年她都一个人活过来了，再继续一个人过活又有什么难？
小乞迎风扯了一个笑，可是她铁打的脸皮已经脆弱不堪，笑得裂了，泪就趁机涌了出来。
“站在那里干嘛，你不冷吗？”
忽然，身边传来一个声音，听起来比这风还冷。小乞心弦微颤，忙不迭地抬袖抹泪，再转过头看去。
一缕晚霞正映上那身素白，他就如画中仙，清雅脱俗，似乎就是踏着这缕余辉落到她身边。虽说他面无表情，但是小乞却被他所染，因为在她最痛苦的时候，他来了。
“不冷。”
小乞裂嘴傻笑，可是这勉强的笑意倒比哭更丑。柳后卿走到她面前，从袖中拿出块帕子给她擦。
“脸花了，真丑。”
他拧了眉，一脸嫌弃，而这般模样的他，倒令小乞高兴起来。柳后卿又成了她的救命草，救她与水火之中。
此时，天渐渐暗了下来，连最后一丝霞光也消逝了。风越来越大，冷得小乞打哆嗦。
“回去吧，天黑路就不好走了。”柳后卿边说边脱下鹤氅递于她。“这个你先披着，别受寒。”
衣风之间有股淡香，说不上是什么味道。小乞低眸看了久久不伸手，柳后卿等得不耐烦，硬是硬到她手里，然后转头走了。
小乞不自觉地抿了嘴，将他的衣披裹在身上。他的氅很大很香很暖，可他的人依旧很冷。
难道要一直与他为伍吗？小乞不禁思量，如今知道了自己的真实身世，她无法去面对爹爹，她也不想再一个人孤零零的过活，思前想后她还是想跟着他，天涯海角任意游。
想着，小乞对柳后卿的背影说：“公子……师父……，你愿意收留我吗？我没地方可去了，我不想一个人。”
小乞说出了心里话，口气卑微到了尘土里。她想柳后卿应该会收下她，毕竟她和他在一起过了这么多坎，灭了这么多妖怪。
柳后卿驻步回头，他看到披裹着他衣的小乞，露出个小脑袋，鼻子红红。她终究还是个柔弱的人，而他却是千年的妖，无论法力还是别它，他们之间天差地别。
头一遭，柳后卿觉得难以开口，拒绝人是他的长项，可看着小乞水灵灵的眼眸，他犹豫不决。
“再说吧。”
柳后卿扔下句棱模两可的话，转身继续往前走。
这么瞬间，小乞再次看到他的冷情，她不甘心，又拿出死皮赖脸的本事，踩着他的影子走，追着他的人问：“回去你会收留我吗？如今我已经学会很多法术了，而且我力气又大，人也勤快，平时能帮你跑个腿……”
柳后卿不回答，情急之下，小乞一个窜步，跳到他面前，两手张大，两脚叉开，摆出活脱脱的“大”字。
“你说句话。”
小乞颦眉，神色急切得很，这番模样就如他们初遇时，她在万香园门前将他拦下一样。
柳后卿看小乞的眼神有点冷，过了良久，他只说了一句：“你把我的衣裳弄脏了。”
小乞微怔，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去，他借给她的大氅已经被她拖了一路，摆上全是泥。
小乞面红耳赤，不知是因为尴尬还是气恼，她低声回道：“我回去帮你洗干净。”
柳后卿却说：“不用，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言下之意小乞是“别人”，从他的举止中，小乞看出自己被嫌弃了，她慢慢地脱下衣裳双手奉还，声若蚊蝇，道：“我不冷了，还你吧。”
话落，她往前走去，挪了几步又突然回眸，说：“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
柳后卿微顿，随后他又掩了眼中波澜，冷声道：“除了妖魔鬼怪，其余事你也就不用说了。”
他有意将她推远，不肯让她碰上他的心。小乞语塞，一时无话，想了很久，她低头弱声说了句：“没事了。”
之后，小乞走了，她越走越快，入南门拐了个弯后就没了踪影。而这次柳后卿没去追她，他自觉已经过界，不想再与她纠缠了。回到柳家后，他以为小乞自个儿会回来，可是之后他再也没能见着她。
此时正是家家户户用饭之时，到哪儿都闻得到饭菜香，小乞路过人家院前，听到欢声笑语，不由自主地难过起来，她过了南门半点不自知，过了几条街坊后才发觉走错了路，回去望去柳后卿已经不在身后了。
一时间，失望涌来，几乎要将她湮灭。小乞扁嘴硬是止住哭，随后茫然四顾，不知该往哪里走。这时，一辆马车停在她面前，车里探出一个脑袋，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好友玄清。
玄清见她颇狼狈，不由睁大眼睛好奇问道：“咦，小乞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小乞遇到熟人差点裂嘴哭，泪珠儿在眶里滚了圈后，硬是没掉下来。
“我迷路了。”她声若蚊蝇，略肿的眼楚楚可怜。
玄清一笑，忙开了车门。
“今天怪冷的，快上车，我送你回去。”
话音刚落，正来一阵寒风吹来。小乞没多想就提裙上了玄清的墨车。她刚坐定，玄清就看到她面上泪痕，小乞很少露出这番我见犹怜的柔弱，他也就温柔地问起原由。
小乞低头抿唇，什么话也没说，玄清倒为她这副模样着急，想了会儿便道：“这么晚了，要不你先与我回家吃点东西，正好我也能换身衣裳，接着我们一起去找柳公子。”
小乞听了番话点点头，接着打量了玄清一番。今天他与以往不同，身上是绛紫绫罗袍，头上还带束发冠，都不像她熟悉的玄清了，不过他笑起来还是可爱，星眸璀璨，白牙闪亮亮。
小乞不禁暗自哀叹，连玄清都比柳后卿好。
马车驶了没多久就到玄清府邸，小乞随玄清入了后宅，在小花厅内坐了会儿，没多久，就有一丫鬟鱼贯而入，摆好一桌美味佳肴。
“姑娘，我们公子吩咐，让您先吃，他换好衣裳就来。”
丫鬟毕恭毕敬，递上热巾给小乞拭脸，接着便小心退下。此时，小乞的确饿了，可看了满桌子菜突然没有了胃口，她就在厅里乖乖地等玄清过来，准备等会儿一起开吃。
无聊之时，小乞就在花厅里闲逛，忽然看见墙上有副墨竹图很眼熟，她不由走过去细瞧，画上笔触颇有爹爹的气韵，似乎在宋家也有这么一副。
“咦？真奇怪。”
小乞心里嘀咕，情不自禁伸手去摸。这画看着有些年头，墨迹略陈，落款处的红泥印子都有些淡了。
“这画是我从古玩贩子手里买来的，听说是名家真迹。”
不知何时，玄清来了，小乞转头看去，他换了身月白长衫，腰间系有深藏绸带，就与他们初见时的装扮一样。
小乞扯了个笑，迎上前去。玄清取了双筷子递于小乞，请她入座吃饭。
小乞又朝那副画瞥了眼，然后笑着道：“你上当了，这画我以前见过，在爹爹书房里，不值几个钱。”
“哦，真的？”
“真的！”
小乞点头如捣蒜，玄清立马露出些许懊恼之色，直骂那些奸商没人性。他边说边提筷夹了块鱼放小乞的食碟里，又道：“这鱼是我们厨子的拿手菜，你尝尝。”
小乞嫣然一笑，道了声谢，正当她准备赏用这块鱼时，眼角余光很无意地瞄到玄清身后屏风上。粗看之下，屏风雕纹精美大气，然而小乞眯眼仔细瞧，突然发现雕纹竟像两只虎背对背，双翼相叠。
小乞脑中一阵嗡鸣，徒然色变，她连忙低头掩住慌乱。
真是没想到！万万没想到！！！
玄清见她没怎么动筷，温柔笑问：“这鱼不好吃吗？不对胃口的话我再厨子做道别的菜。”
小乞放下筷子摇摇头，当她再抬起眸子时，脸上慌乱已经悄然散去。
“不是，我想我爹了。”说着，她含了泪，盈盈欲滴。玄清蹙眉，似乎很心疼，接着他就拿出帕子帮她擦了泪。
随后，小乞又道：“今天柳公子陪我去找过我爹，但他已经出家当和尚，也不肯认我这个女儿。其实你找到我的时候，我刚和柳公子吵过架，此刻想想又后悔得很，他帮我多次，可我总对他发脾气。玄清，你可否先带我去找他，与他赔个不是？”
小乞边说边搭上玄清的手，玄清微颤，垂眸思忖了片刻。
“好，我这就吩咐他们备车马。”
话落，他起身去唤小厮，小乞顿时舒了口气，心想竟然骗过这个愣头青。然而说时迟那时快，正当她起身欲出门时，一只大手忽然从后窜出捂住了她的嘴，卡住了她的身子。
小乞始料不及，回过神后又是后踢又是背摔，可是手脚往后撩去，身后竟然空空如也。
不一会儿，玄清来了，他见到这场面不禁愣住，紧接着就听到有人在说：“这点小伎俩就能骗倒你，你真让我失望。”
玄清明显尴尬起来，不自觉地低首垂眸。小乞不甘心，踢蹬叫骂，两眼瞪大就如铜铃。
“玄清，你竟然是奸细！玄灵宫的无脸鬼原来是你带进去的！你这个叛徒！！！”
玄清皱起眉，眼露无辜，随后轻声而道：“小乞，不好意思得罪了，说实话我挺喜欢你，可惜你跟错了人。”
话落，他甩掌臂在小乞脖颈处，一招就把她击晕了。紧接着，小乞身后渐渐显出一人型，打横将她抱起，然后走入那副墨竹图中。
86
申时已过，小乞还没回来。桌上饭菜凉透，柳后卿也未曾动下筷子。见他只顾喝酒，柳二品不由皱眉，持勺盛了碗粟米羹摆他面前。
“别光顾喝酒，伤胃。”
柳二品就像老妈似地唠叨。柳后卿轻笑，淡然回他：“区区几壶酒又怎能伤得了我？”
柳二品一听觉得颇有道理，干脆再拿来壶酒给他喝。转眼一壶酒又见了底，而小乞仍没回来，柳后卿时不时地往外看，心事重重。
柳二品看出他与以往不同，顺着他眼神往外看去，随后故意问了句：“怎么没见小乞姑娘？”
柳后卿听到？小乞？二字略有异色，他端起酒盏抿上口，说：“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一个姑娘家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逛，你就不担心被拐去？”
“没人有这个胆子。”
“可如今正是动乱，你也不怕她落到别人手里？”
说到这儿，柳后卿微怔，他并不是没想到，只是此刻回想竟然有丝惶恐。然而，他一个浅笑轻易抹掉心中忐忑，又道：？若是真落到别人手里，这也是命数，我们改不了。？
“命数。”柳二品抿口小酒，咂了下嘴然后发出一声长叹。“这话说的好啊，也不知道我们的命数会是什么样。”
柳后卿颔首，其实没人知道将来命数如何，正所谓天机不可泄漏，或生或死，一切皆无法预测。
柳后卿情不自禁又想起小乞，他想这么晚了理应回来了，就算之前伤了她，她也该明白其中原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