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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迁白皙修长手指向她伸出,劲力方好握在肘上,将她搀起。入目,是他温软的笑,“战场凶险,翁主不必去了,不如留着宫中陪伴母后。”
温柔的笑里藏了冷意,教她不敢拒绝。
她终是低下头去,只想离去,“琉熙谨遵王命。”悄然挣开他紧扣的指节,倒退出去,出到殿外,犹觉被他握过之处寒意刺骨。
李牧大军是夜启程,奔赴邺地,阻滞秦军。
琉熙却只得依照王命,入宫侍奉太后柳夫人。
赵军出击不过一月,痛击秦国大军于狼孟之地,素有铁尺钢牙之称的秦军,竟是再次为李牧大军所挫,只得撤回秦地。 。
李牧声威再震,举国称颂。
秦军本欲再战,然而天佑赵国,此年入夏,秦地大雨,粮食欠收,饿殍遍野。秦王只得暂止刀兵,休养生息,以待来日。
李牧得知秦地大灾,喜出望外,本打算借此天赐良机强赵抗秦,但天不遂人愿,就在秦地大灾次年,赵国代地大震,自乐徐以西,北到平阴,楼台房屋尽倒,墙垣大半坍塌,更是压死压残生灵无数。两地之间裂开巨缝,东西竟宽一百三十步。
赵国巨震方歇之时,秦王已橐橐迈动统一六国的战靴。
秦王政十七年,恰是赵王迁六年,秦王嬴政命内史腾率军南渡黄河,奇袭韩国,风卷黄沙般兵临城下,韩国都城新政被破,韩王安遭俘。
自此,华夏大地再无韩国,唯有秦之颍川郡。
李牧原本力主助韩抗秦,可这年,恰是赵国巨震次年,瘟疫横行北地,粮食欠收,饥荒大盛。虽是有心救韩,却已无力回天。赵国只得眼看韩国覆灭,颍川立郡。
白驹过隙,云梦百花开过,又谢,晃眼已是三年。
琉熙被困在宫中,陪伴柳夫人,一日不得远离。
蒙恬先是驻军东郡,后随内史腾南渡黄河,攻打韩国,一路凯歌直抵韩都。
聚于云梦,湣裘蚊隆�
嬴政的金戈却不愿停歇。
秦王政十八年,嬴政借赵国连年灾荒,人心不稳,国库空虚,趁机派遣将军王翦统帅上郡秦军直取井陉,又命杨端和率领河内驻军出击,两军南北夹击邯郸。
赵国上下已是无人不知,此番秦军,只为灭赵而来。
李牧请缨出战,择司马尚为副帅,于太行山以西阻滞秦军前路,殊死一搏。赵军并不仓促出击,采用坚壁固垒之策,却是秦军屡战屡败。一代名将王翦,竟然被赵国残兵所阻,困于太行以西。
夏末入夜,添了凉意,徐徐微风吹动帐幔,琉熙不由搁笔起身,走出营帐。
夜风湿了顶顶帐幔,帐中烛火摇曳,一座座连着,似是灯烛的海。
半数帷帐已熄了灯火,兵士在鼾声中入梦。
这是护卫赵国的最后一支军队。
煞费苦心,步步为营十数载,终是走到这一步。
边城已失了大半,秦军南北夹击之下紧逼邯郸,父亲率军出征。
走到今日,她似是做了许多,却又似是什么都没做。
今夜此时,她所祈求的,只余保住父亲性命,不至战死沙场。
叹了口气,走回帐中,卸了身上甲胄,换过窄袖胡服。
赵中的李都尉,纵是视死如归,腰别败者首级的秦军强兵,见其绛色帜纛,也必肃然起敬。人人皆知他乃将门虎子,勇冠三军,与秦军作战,屡战屡胜。
然而,这李都尉本是女子,莫说秦军,即便赵营中,也鲜有人知。琉熙此次出征,乃是冒顶兄长的军缺。赵中,皆以为李都尉乃是李牧将军独子,只因相貌过于俊逸柔美,因而以青面獠牙面具示人。
营中灯火又熄了几盏,将士们沉沉入睡,酣甜睡梦里,他们的故国没有强敌,他们的田野麦浪翻金。
琉熙丝毫无有睡意,扣长剑于腰间,只身步出营帐,向山间深碧竹林走去。
林间竹叶簌簌落,入夜,她常来此,青竹清苦香气入鼻,心神便可稍稍平复。白日杀敌无数,入夜,张张逝者面容在她眼前恍惚,似是旧日秦军伙伴,又似未曾相识,搅得她无以入眠。
一阵风过,吹动翠竹瑟绰,笔直深碧晃动,带落尖尖碧叶。
今夜林中似乎格外的静,虫鸟不鸣,忽听一缕筝音缭绕。
蒙恬独坐林中,指尖缓缓清商流转,幽音动弦,亦拨动他心弦丝缕。秦军攻赵,他本不欲来,当年曾与琉熙有约,若秦攻赵,他不出征。可左思右想,还是亟亟跟来。世人皆知,此战意在灭赵,琉熙身处邯郸,他又如何能安心。嬴政湣鹬フ越欤∏∮兴�
连日来并不曾出战,王翦的顾虑,无须明言,李牧乃是蒙恬的岳丈,不可不避。
蒙恬每每睡于军帐之中,总也难眠,恍惚间总觉琉熙侧卧身后,猝然惊醒,却只有清冷的夜。徒留心中阵阵绞痛,连带着五脏也似疼痛难捱,疼得身子微微打颤。
今日白天观敌之时,他偶见山间有此竹林,遥望之下已略觉心宽。入了夜,换了便袍独自出来,盘坐抚筝。
筝音清亮却哀切断肠,湣鹄肱嫉娜改衿嗥嗟拿小�
他侧首抬指轻拨筝弦,将数载相思一一倾倒出来,流泻弦上。乐音之中,他湣破臣鹞跛匾挛杞#淌仔︘�
琉熙负手侧耳倾听,听他哀音楚楚,不由眼底一热。
秦地自从蒙恬造筝,一时竟成风雅,贵胄重臣竞相一试琴技,赵国却鲜有高人精于抚筝。这弹拨之人,必定是秦军将校。琉熙止步不前,垂首静赏,不愿搅断这天籁奇音。
筝音湣剖焓叮从直鹩杏脑希鹞跸柑玖嗣迹畔滤柯男煨煲贫呷胫窳智炒Α�
身后百步猝然簌簌细碎脚步声响,筝音乍停,琉熙闪身避入几枝粗壮老竹之后。青白月色照见地上风驰电掣般急行的人影,那人自西向东,曲折闪躲,自秦营之中直往赵营之后。
琉熙脑中惊雷闪过,急随那人影而去。躲闪避让,尾随进入赵营深处。那人于东南角楼下驻足,左右顾盼,终于等来接应的人。
“王将军有急信送与郭开大人。”那人压低语声轻道。
来人接过帛,不慎掉落帛中一物,连忙俯身拾起,擦拭干净,拳大明珠迎着月光,却比圆月还要柔美,“好珠子!”
“这是王将军赠与郭大人的些许心意。”那人笑道,另自怀中取出一块金饼来,塞给来人,“这是给封校尉大人的。”
琉熙藏身暗影之中,誓要看清赵营奸细,白净如削面庞,笑似猛虎露牙,竟是军中校尉封肖。他本是扈辄的部署,平阳一战,扈辄被斩杀,十万赵军几乎全军覆没,只他及一员都尉得以生还。
琉熙转头再去看那送信之人,瘦细纤巧体格,细眼斜入鬓角,本为男子,却生就阴柔魅惑容貌。她不禁一怔,讶然失笑,此人竟是赵宫常。她被赵迁强留宫中侍奉太后,曾于廊道檐下数次与之擦肩而过,本就三分面熟,偏那男子又生得极尽妖冶,更教她过目不忘。
琉熙脑中电闪雷鸣,无数念头闪过,却又归于沉寂。于邯郸五年,困于赵宫三年,宫室讳闻,朝堂政局,她早一目了然。郭开之宠,无人能出其右,纵是父亲战功彪炳,也及不了赵迁对郭开的宠信。
郭开的人,她竟是半分也动不得。
只是刹那的迟疑,便使她错失良机,交头接耳的两人匆匆别过,各自隐入浓墨夜色。
琉熙心头隐隐不安,不知王翦给郭开的信中,究竟所说何事。
回到帐中,宽衣躺下,脑中犹是思虑不减。
郭开此人,曾受魏国重金,游说赵王,阵前蘀换廉颇。又受楚人重金,谎称廉颇已老,不堪重用,使赵王弃用老将。如此想来,若是他当真受了王翦重贿,也不过劝说赵迁,临阵换将。
想到此处,琉熙微微一笑,换将便换将,莫说赵国已经无将可换。若真另有名将,换下父亲颐养天年,于她也并无不利。
她背转身子向里,阖上双眸,耳边筝音似又起来,安定了心神,悠然助她入眠。梦中碧叶如雨,亦如蒙恬的眉,如裁如画,斜入鬓角。
91几番魂梦与君同
翌日;琉熙思前想后,犹觉惴惴不安;令人叫来木子。
木子自三年前离开云梦,便跟随琉熙,先在邯郸;后入军中;鞍前马后;皆是他俊雅颀长身形。琉熙身侧,除却他;再没有可托付重责之人。
她向木子一一交代;要他迁回邯郸,设法打探王翦行重金贿赂郭开之事,务必探明其意在何为。
木子细细听了;得令而出,也不回帐收拾细软,出了琉熙大帐便令人牵马启行,向东一路飞驰,直往邯郸。
木子去了十日,却仍不见回转,琉熙心中隐有不安。
李牧战策,贵在坚壁固守,以守为攻,拖延战事,以挫秦军锐气再图进取。秦军受挫,连日歇战,两军只得于山间对峙不动。
日过正午,琉熙巡营回到帐中,褪去甲胄往案后歇息。
案上几支竹筒滚动,引来琉熙注目,清冷面颊露出些许笑意。她捡起一支来,开了一边锦盒,盒中片片洁白畜毛,皆是产自中山国的獭兔背毛。
她挑拣几缕在手,沾了茶水,将那兔毛理顺折弯,捻过细线,捆成笔头,小心翼翼塞进竹竿里。拔了腰上匕首,削刻一截稍粗竹节,套于竹竿与笔毛交界之处。
试了试,尺寸稍差。
她细心将套竹抽出,又取过匕首来削刻。
劲道一时拿捏不好,刀尖生生划破玉指。指上赫然殷红溪流淌下,教她心头一震,却是不祥之感。
“来人。”她丢了匕首,将未做成的毛笔搁回案上,高声唤人。
帐外一员小将进来,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向她微一抱拳叫了声,“翁主。”
琉熙扯开丝绢裹了伤指,抬眸看一眼来人,正是她近身婢女芳儿,“木子去了可有十日?”
“回翁主,十一日。”婢女大步上前,回身看眼帐外无人,才露了女儿娇态。
“怎么也不见回来?!”琉熙蹙眉思索,淡淡抬头,“传我的令,加派一队兵士,紧盯对面杨端和大营。若有异动,速速来报。”
“得令。”芳儿高声应道,却又压低语声俯头轻问,“翁主可是得了什么讯息?”
琉熙皱眉摇头,“今日总觉心里烦闷,父亲中军在五里以外,也不便事事前去回禀。你且令人先仔细查看!”
芳儿侧首凝神,应了一声便出了帐去。
对面秦营却是暗暗牵动,蒙恬坐于帐中,只觉帐外兵士往来频频,看似闲适走过,却个个披坚执锐。禁不住走出帐外,拉过一员校尉来,定睛一瞧,真是杨将军之子杨宁。
“蒙大哥,”杨宁虽不足而立之年,却是早年已然从军,曾在蒙武军中效力,与蒙恬交情非浅。
蒙恬将他拽到帐内,眼波扫过营中往来军士,肃色问他,“今日可是要去赵军营中偷袭?”
杨宁摁住他拽在臂间的手,嘴角微微一扯,竟是一抹得意的笑,“不是偷袭,是明攻。”
蒙恬一怔,王翦大军五日前开拔东移五里,驻扎山口。赵军应对,李牧中军也东移五里,与王翦大军狭路相逢。两军相持,皆不敢轻动,今日却要明攻?
杨宁扯了蒙恬袖筒,往军帐中深处才说,“王将军营中传过将令,今日午后赵军必有突变,李牧一旦离营,我军便突袭对面赵军。”
“李牧离营?”蒙恬挺秀眉峰一拧,愕然问道。
杨宁微震,这才想起李牧却是蒙恬昔日岳丈,虽是李牧之女六年前已从咸阳失去踪迹,可此中关系,毕竟千丝万缕,便是王翦,也忌讳几分。只是碍着蒙氏一门四将,三代侍秦,秦王又另眼相看,对蒙恬又不敢不重用。
然而话已至此,却是不吐不行,杨宁只得接着说道,“王翦将军已有使者说通赵王亲信郭开,离间赵王与李牧君臣,今日邯郸便会有使者前来,召李牧回朝。只要他一走,我军便趁势而出。”
“那李牧之子李都尉呢?”蒙恬只一刻便想起那人来,李牧之子,白璧容貌,戴狼牙面具,勇冠三军,秦赵两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那大舅哥,他也素未谋面。
“不知道,”杨宁顿顿摇头,“大约也在李牧营中吧。”
正在低语时,帐外一人进来,玄甲白缨赫然立于近前,杨宁回首,见是父亲杨端和,讪讪退至一侧。
“杨将军。”蒙恬抱拳见礼。
“蒙都尉不必气,”杨端和一捋半白须发,伸手递出一枚宽宽竹简,“王将军有令,令我军倾营而出,拿下对面赵营,令你帅近卫精锐活捉司马尚。”
“活捉司马尚?”杨宁暗吁一口气,话头未有忍住,生生开口,“父亲,司马尚可是赵军副帅,我们攻他的营垒,只怕李牧大军来救,突袭我军营帐。到时若是收尾不能相顾,我军岂不是失去屏障,两面受敌?”
杨端和为难瞧了蒙恬一眼,低头负手沉思片刻,才抬眸道,“李牧将军休矣!”
蒙恬心上一颤,已经明白五分。
杨端和肃色背转身去,“赵王有令替换赵军主将,由赵葱、颜聚换下李牧、司马尚。李牧将军抗命不从,却又中了郭开奸计,竟随使者回邯郸去了。此一去,凶多吉少啊!”
同为武将,虽为两国,却也难免兔死狐悲。
蒙恬阖目不语,心头却是隐隐作痛,那痛随着外间战鼓高擂阵阵敲在心上,生出钝钝的痛。
“蒙恬,今日一战于你可是事关紧要,务必要活捉司马尚!”杨端和一手重拍蒙恬肩头,眼神炯炯如火。
蒙恬只向他俯身抱拳,也不作答,默默出帐上马,往营前列队整兵。
战鼓隆隆巨震响彻天地,山间林中飞鸟扑朔朔惊起,逃散开去。琉熙乍然于阖目间醒神,惊跳起身,穿了甲胄,长剑在手,奔出帐外。恰见婢女芳儿也已戴了缨盔,牵了琉熙战马向这边营帐急奔。
琉熙目光由淡转凉,顷刻似已凝结成霜,纤白手指缓缓举了狼牙面具,青面獠牙的狰狞掩了明珠照雪的绝色。她冷冷出声,“列队,迎敌。”
语声轻缓,却令四下奔突甲兵驻足,纷纷随在她马后,往营前肃列。秋风起,吹动她风氅翻飞,深绛的颜色,竟比烈日更晃眼。她长剑在手,连人带马犹如金铁铸成。在她身后是肃列整齐的威武之师,黑色盾墙仿似看不到边际,森然排开。
只见天际尘土扬扬,战鼓号角一声紧过一声,一遍高过一遍,喊杀声潮水般滚滚动地袭来,震得四野颤颤,鸟兽飞散。
琉熙静静听着,心底却已云卷风急,面上依旧淡淡,徐徐抬了指尖,“弓弩手准备。”
“弓弩手准备……弓弩手准备……弓弩手准备……”阵中兵士将她命令四下传播开去,一声高过一声,似大海波涛,延绵起伏。
轻甲红衣弓手自阵后井然有序穿梭而上,百人如一,取箭,张弓,瞄准。
只见她指尖轻轻一颤,唇间悠然迸出一字,
霎时日月骤暗,漫天黑压压箭矢遮蔽,嗖嗖破空急啸,顷刻惨呼不绝。
蒙恬领一支轻甲骑射,一马当先,直突赵军中帐。眼见顶顶麻色军帐已在眼前,却被压顶的流矢阻滞。
狼牙白羽箭尖啸射落,簌簌两声极轻极快,他身侧两员兵士应身落马,跌入滚滚烟尘。
蒙恬闪身躲过迎面两枚箭矢,长剑挥举,挡开一箭。信手抓了箭矢在手,睨眼细看,一时心惊。三棱铁矢寒光映日,却非赵军通常所用,此种箭矢,兼具秦赵两国箭矢之长,避其所短。破空有声,穿甲即过。
赵军中,有秦人。
他不慌不忙,自背囊抽弓搭箭,令声如吼,“马弓手准备。”
随他出击的亲兵近卫听令张弓搭箭,斜斜向天。只等他一声令下,齐齐松了弓弦,以秦军之箭还以赵军颜色。
箭矢如雨倏然而至。
琉熙慌忙抽剑,劈开两支,心神剧颤。
据她所知,秦军弩机射程有限,此刻两军相拒尚远,依理秦箭无法射入赵军阵中。心中惶急,不及留神,只听“噗”的一记低低声响。一直箭矢已穿透她右臂甲胄,刺入骨肉。
“嗯……”她将痛呼生生压回,只是轻声闷哼,摆手示意近前军士不要声张。
银牙咬碎,拔出箭矢,握在手中一看,箭身上赫然一个“蒙”字。
刹那的恍惚,乱了心神。
恰是此时,身后兵士急报,“报……都尉大人,一支秦军自南面突袭入营,直取司马将军大帐。中军将士有些顶不住了。”
狼牙面具微微一颤,却是挡住后头蹙眉低叹,面具后淡淡传出声来,“轻骑五百,随我解救中军,其余人等听由校尉调遣,阻挡正面秦军。”
“末将等听令!”
她一扬马鞭冲向中军,其后五百精锐轻骑扬剑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