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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又取了一件烟笼纱的罩衣围在身上,永平府地处河北地界,才入夏便暑气凝结,在这没有空调也没有空调扇的年代,唐云暖的背上总是黏黏的。
唯有挑开纱窗,夜风拂来才能清凉些,头顶星空北斗指着东南,维为立夏,唐云暖凝望良久,目光又停在杏树之下。
秦君凌的身影还近在眼前,他站在树下促狭一笑:“若你当了女皇帝,要想杀我,我就对天下万民说,我知道你肩膀上有杏花印……”
唐云暖小心地拂去身上烟笼纱衣,那杏花印颜色愈加深了,即便她能从前世带来一瓶阿玛尼的遮瑕霜,想来也是藏不住。
杏叶已经葱郁,唐云暖站在树下也能闻见一丝酸涩清冽的香气,秦君凌那日走得实在急促,仿若隐隐有难言之隐犹豫着不说,唐云暖那日只是被他私闯香闺吓到了,来不及问。
能让世子爷难言犹豫,该是个多难解决的问题,唐云暖暗暗冷笑,问了又如何,难不成她还能挡在他身前为他解决。
她只是一介布衣女子,再聪明再通透也敌不过侯爷府万丈富贵,她的良配就该是像段明朗这样的平凡俊朗少年,她可以攒下一份丰厚家私留给太太,然后换一个自由身。
从此桑田麦地,耕织一世,与争斗绝缘。
想着想着,一梦楼的喧闹便忽然停了,晨色渐启,仿佛为接下来的要发生的一切拉开大幕。
唐家的喜宴摆在前宅园子里,中间一个大戏台,仍旧请来了四合班压场,四周摆了不少圆桌,上摆着鲍参翅肚若干菜式,永平府的豪门贵胄一个不少地来唐家送礼吃酒,喧天锣鼓吵闹得几里之外都听得见。
唐家诸位主子皆是隆重打扮过的,男子们都在宅门外面应酬寒暄前来吃酒的官员富商们,女眷们则珠翠满头地焦急盼等着花轿临门,那些来做客的官太太们,就只放着年妈妈等人去照看。
唐云暖特意换上一件茜红色折枝花笼纱通袖衣,为表郑重,又插了一只足有手掌大小的点翠凤凰展翅步摇,每走一步,那步摇上的琉璃流苏就在眼前晃一晃。
就像她一直不能踏实的心。
后宅平阳居的正房里,唐家女眷围坐在一起喝茶,每个人脸上的喜气都像是质地不好的胭脂一样浮在脸上,在那喜气之下,都是一张有些仓皇的脸。
大家都在等待贺家的花轿,大家都在猜,贺家送来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姑娘,是会像二奶奶那样嚣张跋扈,还是会像贺五一样行事狠毒,又或者会不会不识大体,在唐家婚宴上闹得满府皆知。
唐云暖暗暗觉得那花轿里坐得不是新奶奶,倒像是个新炸弹,不定时的那种。
啜了一口杯中银针,唐云暖借着掀起盖碗的功夫瞄了一眼太太,太太今日着了一身石榴红的五彩菊花比甲,头上是一支金累丝蜂鸟赶菊花兰簪。
却并没有娶新媳妇的喜气,脸色很有些阴沉,俨然是在心中暗暗筹谋什么。
就这样静静坐到了黄昏,庭院里日影西斜,忽听见鞭炮齐鸣,年妈妈一脸喜气来报:“新娘子来了。”
当即整间屋子的女眷都起身整理妆容,丫鬟们皆是肃然正立,首先见唐老爷带着一众儿子先进了屋子,最后跟着的是唐有画,他手上大红绸花拉着一抹红影闪过。
那是贺家六小姐,唐家的三奶奶,满屋女眷都在忌惮的人物。
新妇穿着硬缎真红褙子、一抹同色红罗裙,头上披着镶金滴水翡翠做坠的红盖头,被假穿青绿色九品官服的唐家三爷牵着,缓缓步入正房。
一时间平阳居里很是热闹,不少宾客都挤在正房门外等着看新娘子,菊金早摆了一盆火盆在门槛处,扶着新奶奶的喜娘就唱了一句:
“火烟踏毕步再移,款款莲步进厅边。金玉满堂福禄寿,来年定得状元儿。”
那新娘子便听懂了是要跨过火盆,当下抬脚迈过火盆而来,仓皇地险些就要跌到地上。
唐云暖虽然看不见新奶奶的面容,却见她行动拘谨,弯腰驼背,很有些恐惧之势,甚至不如左边搀扶她的喜娘背脊挺得直
不由得觉得唐家之前的如临大敌有些太杞人忧天,这新奶奶看起来,肯定没有田氏跋扈。
连唐云暖都能看出来,太太如何看不明白,眼见着新媳妇小心翼翼地唯恐行错踏错,不由将心底的那份嚣张又掏了出来。
当下横了年妈妈一眼,那年妈妈就也唱着:“阿娘玉步进房中,琴瑟和鸣早得男。”
年妈妈缓缓走了过去,裙下却伸出腿来就要绊向新娘,唐云暖心里一紧,暗恨太太真是不省事的,年妈妈那样壮实,这一脚绊过去,新娘子是必定要摔倒的。
却见太太一脸暗笑,摆明了是要给新娘子下马威。
眼见新娘子就要绊上了年妈妈的腿,忽然新娘左边的喜娘也伸出了腿,狠狠地踩上了年妈妈的脚脖子上,阴狠程度足以让年妈妈痛叫一声。
就见那喜娘微微颔首,细眉挑了一挑,抢先道了个歉:“这位妈妈可要小心些啊,我们姑娘遮着盖头,什么都看不见呢……”
唐云暖微微皱了皱眉毛,隐隐觉得自己才刚的担忧是对的。
太太啊,你太轻敌了。
作者有话要说:忙了小一个星期,更得断断续续,斯年知道非常对不住大家。
这一个星期是对斯年的老公杨先森灰常重要,如果转职顺利,斯年会加更来庆祝,更会安排一章唐云暖灰常灰常明目张胆的谈情说爱回报大家。
希望大家将运气借给我。
喜欢柿子大人的姑娘们不要失望,他虽然走了,但是唐云暖还是会去到他身边。喜欢段王爷也要继续支持小段子,那家伙霸气侧漏的日子指日可待了。
斯年已经安排好了两个结局给唐云暖,只是不管结局怎么样,唐云暖一定会实现自己的愿望——第一最好不宅斗。
☆、72恒源祥,羊羊羊
唐云暖眼看着这个新过门的三婶上前给长辈、平辈端茶施礼;年妈妈饶是才刚脸色变了一变,却很快调整了表情;一脸喜气地在旁颂祝祷词。
那陪着新娘身侧的喜娘年纪并不大;却生得细皮嫩肉;一弯细眉微微蹙着,眼波深沉;一看就知道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想来应该是贺家家生的丫鬟,送来唐家陪衬着姑娘不要受欺负,所以必定是受过一番调、教。
太太因眼看着那丫鬟狠狠踩了年妈妈一脚;一面暗恨一面也安生了些;人就是这样;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不分下人还是主子。
太太接过三奶奶手里的茶碗时,眼睛却一个劲地瞄着停在正房门口的全厅面。
所谓的全厅面,便是新娘到夫家后,卧室、堂厅上面所必需的一切物品,有炕床、圆桌、鼓椅、成对交椅、皮箱、五桶、打扮台、金银首饰等。
另有用红口袋装来的谷种,用整根竹苗当扁担挑着,跟着新娘带到夫家。
太太瞥见那些家具都是上好枣木描金的,造型圆浑沉郁,一看就出自大店手笔,谷种也送来几十担,倒也十分满意。
反正折磨也不在乎这两日,再见唐老爷也是一脸没心没肺地很是乐呵。
太太便欣然地接过了三奶奶手中的茶,甚至还想在盖头外朝里瞥一眼新娘子的长相,却被一旁才刚踩了年妈妈一脚的丫鬟一闪身挡住,这才顺利地饮过了茶水。
唐云暖暗暗将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按照京城的规矩,娘家在新娘迎娶当天,要派小舅子送百合汤赠与男方,愿新娘在婆家人人合意,还要给新娘送木耳猪心汤,希冀新娘不要忘了娘家亲人。
到了赠汤的环节,唐云暖只觉厅堂里一暗,一个黑影闪现出来。
竟是贺五,唐云暖眉毛微微耸动了一下。
贺家派来的不是小舅子,而是三奶奶的胞兄贺五爷,是那个被秦君凌射断了下半身幸福的恶霸。
贺五才一进门正跟唐云暖的目光对上,嘴角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一口白牙在黝黑皮肤映衬下,尤显得寒光闪闪。
端着一个红木托盘的贺五缓缓进了正房,正房里的气氛便骤然紧张了些,唐云暖感觉一旁坐着的娘亲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她身边靠了靠,那是母亲保护女儿的下意识动作。
贺五是在绑架了唐云暖后被世子爷夺走了男人权力的,虽留着一条命,却算得上是身心皆残了。因没了传宗接代的能力,唐云暖猜他在贺家子弟中想来也会备受排挤,再不是家产继承的热门人选了。
看起来没了脾气的贺五面无表情地经过唐云暖,不知是心里作用否,唐云暖还是能感觉到他身上带着一丝冷意。
这个从前跋扈阴狠的男人,此刻周身锋芒早就被铁盟卫那弓箭给射平,唯只剩下一些不甘心的挑衅,却不可以被轻易忽略。
只是唐云暖怎么觉得,眼前这个已然失去了家族竞争力同作恶能力的贺五,跟三奶奶身边的丫鬟一样很有杀伤力。
再看三奶奶微微颤抖,接过贺五手上托盘,在一旁丫鬟的服侍下用了汤水,贺五眼中有些湿润,强忍着哽咽地对着新娘道:“妹妹大喜,哥哥就此别过了。”
贺五当即转身要走,却被三奶奶身边的丫鬟叫住。
“五爷留步……”
贺五却没转头,俨然是不想在唐家多待,只是停下了脚步,就见那丫鬟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五爷放心,奴婢一定照顾好六姑娘,姑娘今日新嫁不得说话,奴婢代姑娘给五爷磕头,五爷慢走。”
太太颇有些不耐烦了,眼见贺五跟那丫鬟腻歪,仿佛将贺家的女儿送到唐家是来受气的,当即摆了摆手唤来几个跟着三爷的小厮:“呆着看什么,还不送送贺五爷。”
贺五忽然转头瞥了一眼太太,一拱手:“倒不劳烦太太了,贺五如今在西边的黑坨山上治了宅子,倒离咱们唐家不远,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四个月后我妹妹归宁回门,便派人来山上招呼一声罢了。”
贺五这句话才撂下,满屋的女眷都深吸了一口气,唐云暖不常出门,当即拽过红豆来问,就见红豆惊魂未定道:
“黑驼山,那……那是山贼的老窝啊,专截过往的车马,贺家怎么还跟山贼打上了交道。”
唐云暖饶是吃惊,想想却也合理,贺五本来就是一派流氓的做派,从前做一个押镖的营生,养着一群壮汉。如今他成了个废人,贺家自然是不会再交给他什么生钱的营生,那一群壮汉不上山做山贼,还能做什么?
忽见贺五眼光朝自己这里扫一扫,盯住唐云暖别有深意道:“我妹妹已经送到了,咱们两家,后会有期了。”
斗春院的夜,挟着正房那边传来的喧嚣鼓乐,又一次剥夺了唐云暖安睡的机会。红豆唯恐姑娘因喜宴上贺五带着些许威胁的出现影响了心境,当下又去寻照着段夫人给的方子所配的香料。
却发现这几日都在为三爷婚事的奔忙,那香点的越发费了,昨儿一夜就烧光,再去配却是有些晚了。
“一梦楼那边早吹灯安睡了,那些妈妈们也是瞄着三叔那边睡了也就去歇着了,这时候再去配香,又要开仓库的门又要点灯落账,倒太麻烦了。”
唐云暖将出了抱厦的红豆又唤了回来,大奶奶如今管家,三奶奶才刚进门,凡事更要小心不要被人背后讲究娇气事多。
主仆俩就一个里间一个外间地说话,却都是红豆一个人说得多些。
“虽然没亲见到新来的三奶奶什么模样,却听着正房那边来回事的妈妈说看见了,只说这个三奶奶倒是个安静不多声多话的,跟三爷也是和和气气的,不知是不是装的。”
“三爷也真是的,竟跟没事人一样,也不想想贺家那跋扈劲儿,也忘了庵堂里的藕荷了。”
“藕荷这名字起得不好,藕荷藕荷,就是偶然才合得来的意思。我姐姐青豆的名字也不好,青豆就是毛豆,谁会拿毛豆当回事?还是做侍妾的命都不好呢?”
唐云暖听了半晌没睡着,外间的红豆早传来了轻微的鼾声,确定了自己睡不着之后,唐云暖起身披了件衣服出了抱厦。
仿佛是养成了坏习惯,睡不着,总要去院子里看看杏花,虽然杏花早已谢了,只有油亮葱绿的叶子正欣欣向荣。
在山月坞有箫声,在斗春院有琴声,此刻却如此寂寞,沿着葱郁杏树走了一段路,不知不觉就来至了听琴坊。
自然是人去楼空的一座建筑,没有琴声,也没有人气儿,唯有没来得及摘下的厚贡缎描金帐子显示从前住在这里的人有多显贵。
唐云暖鬼使神差般地进了山月坞,没人弹琴自己弹弹也好。
点燃了一盏红烛,偌大空旷的屋子这才有些温暖,这里应该是长公主曾住过的寝室,长公主走得太急,许多钗环首饰还都遗在梳妆台上,看来也不过是些平淡货色,想来是长公主戴过一次便遗弃在此的吧。
唐云暖的目光在那些不算之前的玛瑙琉璃上流连一番,心里暗暗揣摩究竟是多么紧急的一件事让秦君凌他们走得那样匆忙,忽然她目光停下,只因鼻息间闻到一丝熟悉的味道。
馥郁沉香,安神凝气,竟同她帐子里燃点的香气是一个味道。
唐云暖注意到那香气是从一个檀木香料盒子里散发出来的,借着烛光将那盒子打开,忽然身后门嘎吱一响。
唐云暖心里一惊,那盒子香料就撒翻在地上,空气里的香气骤然浓郁起来。
忽见一掌灯老妇站在门口,唐云暖见来人很是眼生,并不是唐家的下人。
那老妇先开了口。
“惊着云姑娘了吧。老妇是长公主留下的老仆,看这听琴坊里有灯光以为进来人了就来看看。”
唐云暖才安下心来,解释道:“夜里睡不着,走着走着就进来了,老妈妈也受惊了吧。”
见唐云暖说话很是客气,那看屋子的妈妈就很有些笑容:
“长公主走得太急,好些衣物就留在这里没有收拾,正好那几日老奴身上不好,长公主就可怜老奴不便走路,干脆留在这里帮着看看屋子,收拾收拾,这不,就只有这间还没动呢。”
唐云暖眼见对面老妇年岁不小,形容也有些憔悴,遂抱歉道:
“我一个失手将这香料打翻了,回头长公主若是问起来,妈妈只须推到我身上就好,或者妈妈告诉我这是什么香料,云暖去配些送过来。”
那老妈妈从来没遇见过这样体贴下人的主子,当即对唐云暖生出些好感:
“云姑娘太客气了,这不值什么的,不过是些长公主日常用的安神香料,既不贵重,长公主也不会记得那样久,老奴不过取些再配些便好了,姑娘睡得不安稳,不妨也拿些回去,在帐子里燃点了,一会儿便能安然入梦。”
唐云暖眼见那老妈妈自柜门里取了些香料同小秤,又听那老妈妈嘴里念叨:“熏陆香、白檀香二两,白渐香,青木香,甘松香各一两,白蜜……”
唐云暖听这香料的数量跟品种都很耳熟,果然同段夫人给自己的方子一模一样,不由得暗暗觉得自己命好,正愁没有这香料入梦,竟被自己误打误撞得了些来。
当即同那老妈妈谈笑:“这安神香的确有用,怨不得方子流传得这样广。”
却见那老妈妈也笑了:“姑娘这话倒说错了,这安神香是宫里传出来的秘方,不过是几个皇亲国戚会用,若不是老奴跟在长公主身边年头这样长,自然也是不会的。不是老奴说一句大话,就是你家太太,恐怕也是听都没听说过的。”
唐云暖心下狐疑,明明连段夫人这样的乡间村妇都能娓娓道来的方子,如何算是皇亲国戚才会制的秘方香料。
却听那老妈妈又道:“要说起这方子啊,长公主也是不愿用的,因这是当年最受宠的祥贵人所制出来的方子,皇上日理万机,自然也有夜夜难眠的时候,这祥贵人虽然是宫女出身,却是个制香好手,最后人不在了,这香料的方子就在几个跟皇上亲近的皇亲间流传下来了,只是皇上再见这香料难免伤心,就渐渐失传了,若不是长公主实在失眠得紧,也不会用。姑娘才刚说在别处见过这香料方子,若不是在宫中听说过,想来就是姑娘记错了。”
唐云暖的脸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那妈妈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当即打嘴:“云姑娘,可是老奴得罪姑娘了?”
唐云暖望着那秤盘里的点点香料,话语都有些结巴:“云暖有一事想问妈妈,你们说的那祥贵人,到底是哪一年没的?”
“没了也有十几年了吧,建章五年,对就是那年,那一年祥贵人怀了孩子,孩子才生下来说是个死胎,祥贵人就被处死了。传说一整个宫里的人都被斩了,只跑出来一个守宫太监,宫里还追了好几年,最后也没下文了。”
唐云暖望着眼前的老妈妈对往事历历在目,如数家珍的模样,依稀也能脑补出当日祥贵人这事所闹出的轰动。
香料、年份、孩子……
她心里涌出一个自己都不能相信的疑问,接过老妈妈递过来的香包,跌跌撞撞地出了听琴坊。
她竟然没有注意到,安神香里有一味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