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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娇并不将身后那些村人的疑惑目光放在心上,脚步如飞般快,到了那学堂崭新的门楼下时,回头看了眼杨敬轩,见他跟在自己身后七八步外的地方,面上神色略显怔忪担忧,与昨夜那冷面煞神的样子判若两人,心中茫然滑过一个念头:“我用尽手段只想得到这男人。如今要得到了,却丝毫不觉快活。果然还是搂着钱数更好些……”
刚错面间,杨敬轩见她与三叔公说话时,便立刻发觉她虽面带笑容,两颊亦薄施了层脂粉,唇色鲜艳,只那脂粉下的憔悴脸色却还是遮掩不尽,眼皮处甚至略沾浮肿。现在见她疾步在前,风卷得裙裾霍霍扬起,整个人仿佛要飘起来,眼前忽然闪过昨夜自己盛怒之下掷鞭于桌案上,她瑟缩于身下望着自己时的惊恐表情,心的某块角落忽然像被一根弦丝紧紧勒入了肉,隐隐牵痛起来。
“她定是被我吓住了……”
他再次悔。
事实上,这种后悔,从昨夜他目送她背影消失在暗巷,自己伫立良久,而那盛怒终消在了清冷月光中后,便开始慢慢萦上心头了,似有若无。到了这一刻,当他看到她脸儿黄黄地意外出现,阻了自己要说的话时,他更强烈地感受到了这种悔意。
“她虽屡屡欺骗于我,甚至做出这样的错事,该当教训,只我自己若真完全行端立正,她又如何能够得逞?我更不该把从前军中带出的旧脾气都用到她身上。她不过一女子而已,真吓到她了。今天这两百鞭,我不受谁受?只不知道她现在寻来阻拦了要和我说什么。我与她就要是夫妻了,就算我往后再也不愿信她,只不管怎样,昨夜她刚受了这样的惊吓,我等下总是要对她好声好气儿些才好……”
杨敬轩见她到了高悬着“大泽礼门”四字牌匾的门楼前,回头望了自己一眼时,心中这样想道。见她已经进去,身影消失在那扇漆亮的木门之后,定了下心神,在身后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也跟着迈了进去。
林娇入了学堂,见里面还空旷,只摆了几张崭新桌椅,忽然想起自己装文盲骗他教认字的事,那时千般旖旎万种怜爱,现在想起,却忽然觉得一下那么遥远了。便径直拣了张最里面的凳子抚平裙褶坐下,见他还立在对面怔怔望着自己,朝他微微一笑,道:“杨敬轩,你也坐。”
杨敬轩一听到她话出口,整个人便似被裹了层嗖嗖凉风,觉到了不对。
他印象中的春娇,时而黠慧、时而娇俏、时而温柔、时而如狐仙儿般媚惑人心,只现在面前的这个女子,坐那里虽也对着自己在笑,笑容姿态却坦荡而随意,找不出半分他熟悉的旧日感觉。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忽然微微紧张,并未随她话坐下,只看着她迟疑片刻,终于道:“阿娇,我不是叫你在家等我回去?你过来做什么?”
林娇见他望着自己时的神色虽无昨夜可怕,却也仍有些紧着。抬手将自己被风吹乱扑堆在面颊上的鬓发捋到耳后,微微叹道:“昨夜你抓了我去,给我讲了那几段故事。我回去后颠来倒去地想,终于想明白了。我过来,是想给你也讲段故事。”
杨敬轩一怔,见她已经接着开口道:“现在入秋了,这一年转眼就要过去,可真快。现在我在城里有了家脚店,虽然进不了什么大钱,只每天混个饱腹还有的。可是就这大半年前,我还刚被逼着跳了河自尽,幸好命大还了魂儿。可我气还没来得及喘一口,你们就都又逼着要赶我走,我要真被赶走了,那我还不如再去跳一次河来得痛快。所以我就把主意打到了你身上。后来我发现我有点喜欢你了。我就想,那干脆就把这个男人弄到手,反正一来我看中了,二来,我一个女人无依无靠的,有你这样一个男人给我当靠山更好。所以后面的事情,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确实是我百般勾引,甚至骗你喝迷酒把你灌醉,终于叫你开口说娶我了。”
林娇说一句,杨敬轩的脸色便难看一分,到了最后,又已是绷得紧紧,忍耐道:“阿娇,别闹了。我晓得我昨晚态度不好,你心里不痛快,你先回去,我事完了再找你听你说。”
林娇笑道:“你可真没耐心。你不想听,我却一定要说,”说罢语气一转,又道,“我终于得你开口说要娶我,一开始我很高兴。可是很快我就发现我竟然愁烦多过快活了。一想到你要因为娶我背负这么多,我就觉得你太好了,我这样的人,实在是要不起你。只怪我当初只想自己,没为你考虑这些,我还竟想着你要是突然后悔不愿娶我,我也绝不会再纠缠你的,”她叹了口气,“大概是老天也看不过眼去,觉着我这人实在是太缺德配不上你,这才这么快地就让你发现了我用药迷你的事情。”
“杨敬轩,这事真的是我骗了你。不止这一件,我从前对你做过的许多事,都是我在骗你。何大刀那事出来后,我跟你说我是被春杏男人胁迫的。其实是我发现他们的事后,我自己想方设法搭上了线才入的伙,至于拿你做引肉,更是我自己先提的。你叫我把贩盐所得的银子全上交县库,我顺了你的话,但我心里其实非常不乐意,到现在更后悔。还有,我叫你教我认字,那也是骗你的。杨敬轩我认得的字绝不会比你少几个。还有件事我也骗你了,当然没必要跟你再细说。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以前一直在你面前装,装得什么都不懂,其实我什么都懂,连有些你不懂的我也懂!我一直装,不停装,变着法儿地装,就是知道你吃这一套,喜欢我装出来的那种女人,想要勾引你把你弄到手而已……”
“阿娇!你是不是糊涂了在说混话?”杨敬轩几步到了她面前,俯身下去抓住她臂膀,脸色极其难看,“你一来我就瞧你精神有些不济。别说了,我先送你回去!”
林娇拂开他握住自己臂膀的手,仰头与他对视片刻,见他一直皱眉,显见对自己刚才的话极其不愿听,笑着摇头道:“果然人都是这样。我用甜言蜜语装出样子骗你,你高高兴兴。我现在终于想对你说实话,叫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你反倒不乐意听。”
杨敬轩见她说话时嘴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带了点嘲讽,一滞,终于还是压下被她勾出的怒气,站直了身,忍耐道:“好,好。你现在想到这些跟我说了,到底是什么意思?”
林娇收了刚才的戏谑神情,凝视他片刻,忽然苦笑了起来。
“杨敬轩,我现在跑过来跟你说这些,就是想要告诉你,我终于知道我错了,从一开始就不该打你的主意。我错看了你,我更高看了我自己。幸好现在什么都没发生。咱俩的事也就三叔公几个知道。他们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更会替你保守秘密的。你现在出去,还是众人拥戴的族长,而不是一个遭女人勾引背弃宗法人人可以唾弃的无德之人。”
“咱们的婚约取消了,我已经不想嫁给你了!”
林娇最后这样说道,见他错愕过后,慢慢再次浮出怒容,叹了口气,又道:“你别生气。我这样的决定,绝不是害你。你曾说喜欢我,可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我?现在你知道了,我就是个彻头彻尾连说一句话都要打个折的心机女人,根本不是你原来想象中的样子。我也一样。我原来以为我喜欢你,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其实你也根本不是我原来想象中的那个人。说得更难听点,我以为我得到你会很满足,可是现在我觉得,比起抱男人,我还是更喜欢抱钱。”
“春娇!你说什么?”
杨敬轩终于勃然大怒,竟吼了出来,声音清清楚楚传到了外面,顿时把原本就竖着耳朵听却听不清里头两人说什么干着急的人唬了一大跳,纷纷面面相觑。
林娇望着他再次如昨夜般愤怒的冒火眼睛,慢慢道:“我承认我骗了你,真的对不起你。但你应该也听说过一句话,叫做后悔不如前悔。我不可能在你面前装一辈子,那样太累。如果我就这样嫁给了你,以后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那时候你还会喜欢我吗?那时候你不会后悔你今天为了我付出的关于身份和名望的代价吗?我知道这些对你其实非常重要。你自己扪心问问。”
杨敬轩死死盯着林娇,牙关紧咬,额角青筋一根根凸爆交错,拳捏得格格作响。
“如果这样的一个我,你现在还说得出口你喜欢,你愿意为我身败名裂身受鞭刑,我不会阻止你出去,我会感激涕零地如约嫁你,并且成亲之后,我会尽我全力去弥补你。相信我。”
林娇从椅上站了起来,凝视着他慢慢说道。
时间仿佛凝固,耳畔只有不知道哪里钻进带动鬓发微微招摇的细细穿堂风。两人谁都没有动,也没人再说话。仿佛过去很久,又仿佛不过片刻,林娇终于微微一笑,抬手从自己发鬓上拔下不过戴了几日还未熟她发香的那枚银簪,轻轻放到了边上的桌案面上,道:“杨敬轩你人很好,以前对我更是照顾有加,除了说谢,我只能再次向你赔罪。是我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勾引了你在先,现在又是我为了自己心安提出毁约。你完全就是无辜的,我却是个反复无常的自私小人,你不必原谅我,真的。前次你代我垫的两百两银子,我有钱了就会还你。我走了。”
林娇收回了目光,从他身侧而过,却被他从后抓住了一边手腕,捏得骨头都像要断掉。
林娇回头,见他身形仍如石化僵立,并未回头看向自己,手却紧紧箍住她的腕不放,忍住了痛道:“如果你还是为了我的所谓清白而放不下你的心结,我再告诉你一遍,你并没夺我所谓清白。何况就算有,一来是我送上门的,二来,那不过是一张薄薄的处子膜。这东西最是脆弱,运气不好,走路便是摔一跤也有可能破掉。我若是被石头绊倒摔跤破的,难道还要赖着石头成亲?”
杨敬轩猛地侧头过来,林娇已然避开了脸不去看他,只盯着面前那扇紧紧闭住的双扇堂门。终于,她感觉到捏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慢慢消力,轻轻一挣,便松脱了开来。
林娇不再回头,只低头飞快往外而去,出了门楼一现身,见杨氏便焦急迎了上来,压低声道:“到底说了什么?我刚怎么听到他吼你?我哥呢?”
林娇道:“没事儿。都没事了。”
杨氏一怔,觉着不懂,正要再追问,却见她已低头在村人目光中匆匆而去,连石寡妇叫唤也不理会。顿了下脚,转身往里去,却见自己兄长正伫立在空旷的学堂里仿似石人,眼睛盯着刚才春娇离去的方向,神色丝悲似怒仿如中邪,心中骇异,忙上前叫道:“哥,你咋啦?”
杨敬轩刚才实在是被林娇最后那一番话给顶得差点脑充血晕厥过去,现在被杨氏唤醒,两个太阳穴的筋还一抽一抽地疼。也不管跟着进来的一帮子人的七嘴八舌,只凭了胸中一股难平怒气,拔腿便追了出去,到了外面四顾望去,伊人早不见身影,再追几步,慢慢却又停了下来,心中又涌出了一种这一辈子他都未曾尝过的难言酸涩和苦楚。
就算追上了,他现在又能对她说什么?
杨氏眼尖,瞧见边上桌案上放了枚精巧的银簪,怕被人看见多问,忙收了卷入手心。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zhouzhou、妹妹、骁阳、晋果果、文子文子酱、Zoey、sunbirdxin、tarotdeck、轻寒、蓝晓宁、黄色月亮、懒洋洋的高贵等投雷和手榴。
看到很多读者参与讨论,我要写文所以没时间一一回复,但一条条都看过,有些看得发笑,有些建议让我得益思考,就算是简单的撒花也是种鼓励,谢谢大家的热情。
☆、第 54 章
却说林娇说完那一番话穿过人头攒动的大场飞快而去时;忽然觉到身后被人扯住衣袖,回头见是石寡妇。
“阿娇,出什么事了?刚杨大人那样吼你?”
石寡妇死抓着不放,一脸的好奇。
林娇看了眼她站她身后不远处也好奇盯着自己的妇人,道:“我要改嫁,族长不允。”
石寡妇吃惊;手一松,见她已经低头飞快而去;转眼拐过个麦秸堆便不见了人影,还没回过神;那几个妇人便围了上来一脸激动地吱吱喳喳开来。
林娇对石寡妇说那句话;不过是知道村民们迟早必定是要自己臆想出一个缘由的。群众的力量无穷。与其让他们最后夺测到他们族长与自己的不伦纠葛;还不如用这样一个听起来更能让人接受的理由解释过去。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她确实是对不起杨敬轩。追他的是她,现在他终于入了角色,让游戏戛然而止的也是她。为今天的事用这样的一个理由来解释,也算是她能奉上的最后一点弥补了。
林娇步子迈得飞快,听不到身后大场传来的任何响动了,步子却也没停顿,人仿佛一直被一根线紧紧吊着,只是一直不停地往县城方向去。她不想走官道遇到后面可能追上的人,也不想搭便车,几乎是凭下意识便选了另条田地间的小道。昨天刚下过一场雨,路还未干透,她就踩着泥路在两边田地里劳作农人的惊诧目光中高一脚低一脚地不停往前去,丝毫不觉得疲累。她离开桃花村时是午后,到达县城回到自己家时已经是迟暮了。正在忙碌着的王嫂子几个人看见她踏入大门,鬓发被风吹乱,两颧赤红双目放光,脚上踩了满鞋的泥泞,何曾见过这样狼狈的样子?惊讶地围了上来想要问个究竟,却听她只丢下一句“我累了想睡觉别来吵我”,丝毫不加停顿,径直便往后院而去。
林娇入了自己的屋,把门一关,甩了沾满泥泞的鞋,连外衣都没脱便一头倒在了她干净而柔软的床榻上,直到这一刻,整个人才像是被抽尽了力气,疲惫得仿佛连手脚都失去了存在,只想化作一滩泥浆,再也不要起来了。
回城的路上,她一直不停地在回忆着自己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她不会后悔,就算重来一遍,她也不会更改一个字。
她不是在欲擒故纵,更不想留什么退路。
她知道自己现在还喜欢这个男人,但她已经决定彻底放弃了,因为他不适合自己。就像摆在玻璃罩中的一件宝物。你可以喜欢,可以欣赏,但不能真的就这样不管不顾用尽一切手段把它抱回家中。杨敬轩对她来说,大约也是这样。
她唯一后悔的是自己这么晚才明白这个道理。好在……还不算晚得天怒人怨。至少……他还没受到什么无可挽回的实际损失……
林娇扯过被蒙住了头,闭上眼睛。几天以来积压的所有疲惫在这一刻排山倒海地袭来,她很快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沉稳而漫长,甚至难得几乎根本没做什么梦。感觉到耳边仿佛传来一阵拍门声,应声睁开了眼,发现阳光亮得刺目。她掀开被慢慢坐起来时,第一个感觉就是腹中饥饿,饿得可以吃下三大碗的饭。
她自昨天傍晚一钻进屋子便没出来,别说能武,就是王嫂子招娣几个人都不知道过来转悠了多少圈了。等到现在见还没动静,终于熬不住去拍门,拍了几下,见门便从里而开,林娇精神奕奕地出现,笑道:“王嫂子,有饭没?我饿死了。”
日子终于恢复了该有的模样。林娇脚店里的四个帮佣,除了愣头愣脑的牛二愣和每天干完了活便只关心今天吃啥的招娣,两个年纪大些的嫂子却觉到了女掌柜的异样。自从那天开门出来吃了三大碗的饭之后,这女掌柜愈发精明算计了,对这脚店似乎也更上心。前段日子除了忙碌时候,还不大能在前堂见到她,时常有老客关心问起,现在却一天到晚坐镇,事无巨细必定亲自安排过问,甚至还弄出了一个什么给老客优惠住店的法子,于是白天还好,到了傍晚吃饭投宿的高峰时候,冷清了些日子的前堂又开始客人盈门热闹起来,不停有男人进进出出甚至上前搭讪玩笑,只因那美貌女掌柜又坐到了帐台之后。唯一有些不对劲的就是县衙里的杨捕头再没出现,便是刘大同几个人偶尔转过来,也不再进来,最多只在门口张望几下便匆匆而走。
世上没不透风的墙,不过小半个月,也不知道是哪个先传的,附近的人竟都知道了这脚店里的美貌女掌柜想着改嫁却被族里给拒了的事。再传几下,连改嫁对象也出现了好几个版本。有说是个受她资助读书的穷秀才,有说是个时常住她店日久生情的马队汉子,还有说是个要娶她当填房的财主,无一定论。女人暗地里幸灾乐祸鄙夷不已,男人却分了两种。一种望洋兴叹只能艳羡,另种却暗地希望顿生,想着自己多去她面前走动献下殷勤,这女掌柜既然春心已动,就算娶不到手,说不定被看中了能有幸暗通款曲也不定。顿时生意更是好了一层,时常都是满客,晚去了便连个角落的通铺也占不到。
女人名声自然重要,只那也是相对于想要嫁个男人靠老的女人而已。男人远不及银钱可靠,前一世的林娇早听过这说法,如今感触更多而已。这种蜚言流语于她现在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