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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河离通州三河县有好几个时辰的车程,沿着运河一直往西,沿途都是荒郊或者是农田,农田里种着玉蜀黍。还有散落的农家小院。挑着笸箩的赤脚农夫走在田埂上。
很快就到了香河县城,香河连通顺天府和天津府,也是十分富庶的地方。近日连天的雨水,以致河水暴涨。河边正在赶修河堤。不过路上还是十分繁华的。
纪家的马车上挂了银香球和琉璃羊角灯,十分别致。路人看见了也远远避开,等马车过去。
顾锦朝这次带了佟妈妈、青蒲、采芙来。她坐在马车内靠着沉香色缠枝纹绒布垫闭目。佟妈妈则在帮锦朝做一双白绫袜子。
采芙没有来过宝坻,兴致勃勃地挑着帘子看外面,道旁屋宇鳞次栉比,有茶肆、酒坊、肉铺、庙宇、纸马铺等等,路上骡车、马车、牛车都有,街上除了人流攒动的行人,还有贩卖货物的商贾、看东西的士绅、背着背篓的行脚僧人……
锦朝睁开眼就看到采芙像孩子一样趴在窗口,便笑着问她:“这有什么好看的?”
她小的时候每年过年。外祖母都会让大舅母或者二表哥带她到宝坻玩,特别是逢上元宵灯会,沿着运河旁边的古兰街,灯火辉煌,倒映在湖上璀璨耀眼。自己看多了宝坻的繁华。倒是不觉得香河有什么好看的。
采芙有些不好意思地回过头,笑着道:“奴婢没有被卖到顾家的时候,也是住在街上的,不过只是一个很小的集镇,我最爱倚在门后面听外面小贩叫卖的声音。”
锦朝从没有听采芙提起过她小时候的事情,也很感兴趣地问她:“都卖什么了?”
采芙边想边说:“元旦卖春牛图、小黄历,糖麻花、烫面饺儿、活鲤鱼。二月卖驴打滚儿、小鸡、小鸭、豆汁、果丹皮……三月卖桃杏花、螺狮、嫩香椿,四月卖杏儿、咸黄花鱼,五月卖桑葚、粽子、蒲扇、酸梅汤、烧羊脖子……”
她把东西都说了个遍,抬头发现小姐和青蒲都看着自己,便有些羞容:“小时候母亲不准出门,奴婢就想做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能够到处看看,于是把这些东西记得特别熟。”
走街串巷的货郎?采芙的理想倒是十分的别致。
青蒲好奇地问她:“这烧羊脖子是什么东西,是羊的脖子吗?”
采芙也不确定:“我也没有吃过……”
两人小声说起话来,佟妈妈在一旁看着微笑。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是宋妈妈过来了。
她挑开帘子对锦朝说:“表小姐稍等片刻。二少爷要把潞绸庄的事交代一番,一会儿就陪您去田庄。要是您想下来看看,也是可以的。”
锦朝笑着摇摇头,本来人家就是过来处理正事的,现在还要陪自己去田庄,太难为他了。便对宋妈妈说:“我也不急,在马车里看一会儿书就好了。”
宋妈妈行了礼退下去。
等纪尧忙了潞绸庄的事,马车到田庄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又下起大雨。
听说是庄家小姐和纪家少爷一起来了,田庄的赵庄头忙带着田庄的人过来迎接。都戴着斗笠穿着蓑衣,不过从田庄门口到房里几步路的功夫,锦朝就被淋得湿透了。到了庑廊下,青蒲才把伞收起来。
锦朝看了一眼这田庄,四合院,四周是庑廊,中间连通抄手游廊,也没有垂花门。倒是院子很大,种了好些银杏树,纪尧是管事帮着撑的伞,一身细布直裰也湿透了,额发凌乱。
赵庄头是个微胖的中年男子,生了一双小眼睛,两撇八字胡。笑容满面地道:“……大小姐过来,小的倒是一时忙乱了。您先和纪家少爷去厢房换洗一下吧。如今香河这天,说下雨就下雨,跟变脸一样。”
这一身狼狈的,也确实不好。锦朝便对纪尧说:“……倒是麻烦二表哥了。”
纪尧摇摇头,温和地道:“不碍事的。”低头拧了衣袖的水。
锦朝去了厢房,赵庄头早吩咐烧了水送上来,幸好还带了备用的衣物。锦朝换了身水青色素缎衣,只有袖口绣了几朵白莲,月白色挑线裙子。带孝在外,要穿得十分素净。
赵庄头又让人端了祛寒的姜汤过来,送一碟新嫩的玉蜀黍饼。
等她收拾妥当,天已经全黑了。暴雨扑打在窗棂上,打开窗望出去,都是黑茫茫的一片。
赵庄头已经在外面等着她了,备下了这几年田庄收成的册子给她看。和她说近几年田庄的情况:“……三百三十七亩地。包了二百八十亩给灵璧的农民种,每年收小麦和玉蜀黍,五成租。年头不好的时候,只能收两百石,年头好的时候,还能收到四百石……庄子里种了十多亩果树死了,这要搭几十两银子进去,实在是过得艰难。才写信给大小姐说一声。”
他又说了许多,这是在哭穷的。锦朝听得直皱眉,她可不是来听这些的。就让赵庄头先下去给纪尧备酒饭,她在服孝,只上一碗粥就好了。赵庄头便退下了。
佟妈妈是纪氏从田庄选上来的,对农事比较了解,锦朝就问她觉得这田庄如何。
佟妈妈才和锦朝说:“奴婢识得这个赵庄头。他姐姐原先是夫人的奶娘。夫人惦记奶娘的好,一直比较照顾他,香河咱们有三个田庄,他原先管的是最好的一个,却连年亏损。夫人觉得不好,却也没有说什么,把他和灵璧这个庄的庄头换了。他如今才在这里……”
“奴婢原先是另一个田庄的,也听过庄头说他的事,私拿过田庄的钱,还拿了许多次,被夫人知道了。夫人也没骂他,说出去也不好听。减了他一半的工钱就算了……他今天和小姐说这些,说不定正是觉得自己工钱比别的庄头低一半,实在吃亏了。”
锦朝听完想了一会,她决定等雨停了,明天去灵璧看看。问一下租田庄地的农民,他们说的话总比赵庄头值得信任。她不懂这些,总是可以问的。
纪尧那边,赵庄头刚上了菜,他倒是一点都不敢含糊,上了一只甲鱼、一盘清蒸螃蟹、一对酱肘子做大菜。纪尧身边的程时看了直皱了皱眉,让人撤了这些,只留了几样清淡的菜。
他跟纪尧说话:“二少爷,我看这个赵庄头油嘴滑舌,眼珠子又活路,恐怕是个心思多的。他去和表小姐说话了,咱们要不也去听一听,免得表小姐被他给糊弄了……”
纪尧刚换了衣服,撑着额头想事情。灯花啪的响了一声,他慢慢说:“……我只是陪她过来,怎么解决事情,我是不会管的。”他恨不得能不出现在顾锦朝面前。
程时有些犹豫:“宋妈妈还跟着呢,要是她回去向太夫人说了……”
纪尧眼眸蓦然冰冷,半晌没说话。最后才道:“让她说吧,我倒想看看祖母能做什么。”
顾锦朝自然不会管纪尧,第二天一早雨停了,她就坐着马车说要去灵璧县走走。赵庄头只当她是深闺里呆久了想透透气去,就派了一个婆子引路。顾锦朝一路过来,那些农家的人一看到她的马车就避开了。她本不想抛头露面,最后也只能下车,让那婆子在这儿守着。她们继续往前走。
正好看到有个农妇在田里剥玉蜀黍,佟妈妈喊住了她。
那农妇一看她们衣着不简单,却拔腿就跑。青蒲正想去追,锦朝拦下她,故意用不小的声音说:“唉……赵庄头说收五成的租子实在不够用,我却觉得太高了,有心想降租,又不知道合不合适……”
那农妇果然脚步慢了下来,锦朝又道:“算了,既然赵庄头说收低了,那再高点便是!”
那农妇听到这里才慌忙转过头,想了想才向她们走过来,又站得极远,小声地问:“是东家的管事吗……”
☆、第一百零一章:揭穿
佟妈妈微微一笑,跟她说:“……这是顾家大小姐。”
农妇吓了一跳,又十分紧张。她臂上挽着竹篮,里面还放着新鲜的玉蜀黍。
她几步上前来给顾锦朝磕了头,小声地说:“俺是灵璧乡的农妇,俺当家的租的是东家的地……”她想了想,欲言又止地说,“赵庄头收的不是五成租,是七成租。东家可要体谅着俺们……”农妇说着掉起眼泪来,“今年雨多,棒子收成不好,七成租咱们拿出来都勉强了,哪里还能多拿出来。俺家四个闺女,个个饿得皮包骨头的,俺不得不卖一个去给人当童养媳,求东家可不要再涨租子了……”
佟妈妈听完农妇的话,脸色一变,小声和锦朝说:“赵庄头实在过分,五成的租子都是多的,他竟然还收七成,简直是不想要这些人过活的!”
那农妇又继续说:“俺原先是刘水沟子的人,听说顾家东家对人好,才和当家一起过来的。这几年啥都存不下,还白搭银子进去……灵璧冲着顾家来的人多,现个个都后悔,东家要是再涨租子,那可真是活不下去了。”
佟妈妈又问她:“旁边几个村子呢?是不是罗家的地界?”
农妇点点头,“俺们走也走不了,附近都是罗家的地,也都是七成的租……”
佟妈妈问完这个农妇,抓了一把铜子给她,农妇千恩万谢,非要把竹篮里的玉蜀黍留给佟妈妈。
锦朝听完这个农妇的话,心里已是十分的愤怒,沉着脸往回走,上了马车吩咐婆子回田庄去。佟妈妈路上跟她说:“罗家原先是皇商,后来没当了,手里还有钱。待人最是苛刻了,夫人就十分不喜欢罗家的作风,嘱咐过下面的管事。田庄的租都不能超过五成,赵庄头收七成,肯定有两成他私吞了。”
是徐静宜后来嫁的罗家。
锦朝不由庆幸自己来了一次,看他们见着自己那躲闪的样子。恐怕是自己来之前,赵庄头就威逼利诱打过招呼,不准他们和自己说这些了。不过是母亲奶娘的弟弟,竟然都能威风到这地步。还用着母亲的名声招徕这些人,来了又如此对待底下的人,实在过分。
她回了田庄之后,日头又渐渐热起来,赵庄头让人送了酸梅汤过来。锦朝也没说什么,过了午饭,赵庄头有事出去了。她找了田庄里两个婆子来问话,俱是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一听就有问题。
锦朝知道她们为难,让她们先走了。她一个人对着窗外的银杏树想事情。
母亲做事一向优柔寡断,她却不想留这个赵庄头。这样苛待别人,岂是个能办好事的!
她正想着,采芙走进来说:“……外面有个农夫说要见顾家来的管事。”
锦朝想了想,道:“请他进来,佟妈妈来和他说话。”她碍于男女之妨不好和他对面。
她坐在正堂后面看着,那男子穿着一件黄葛短衫,腰上扎着腰带。他脚上的草鞋不干净。因此不肯进正堂来,佟妈妈只能出去和他说话。那男子讪讪地笑着,掏出一把铜子还给佟妈妈:“……小的是秦二,婆娘不懂事,哪能拿东家的钱。东家问咱们点事是应该的,俺已经说过她了!”
佟妈妈微微笑着道:“却也不算是白给的。我们买了她一篮子的玉蜀黍。”
男子更不好意思了,摆摆手说:“……棒子才值几个钱,您给两个铜子都是多的!何况送给东家,想要就尽管拿了,出钱更是说不上了!”
锦朝在里面看着。却觉得这人难得老实忠厚。家里都穷成那样了,还这样朴实。她想了想,招了采芙过来,让她去吩咐佟妈妈一句。
佟妈妈听了吩咐,就问这男子:“你收着钱,我这自然还有事要问你。那赵庄头种的果树是在山坡上,我们今天出去看,平地的田都没有被淹,那山坡的果树怎么会都烂根了……这是怎么回事?”
那男子听了却犹豫了好久,看了看四周没有赵庄头的人,飞快地小声道:“偷偷和东家说一句,那些果苗儿活得好好的,却早被挖走了!我听人说,赵庄头连夜把苗运去了旁边罗家的庄子,说是卖了的!”
他说完好像十分的不安,匆忙告辞了,就挑着旁边的一对箩筐要走。佟妈妈让人帮他拿了一袋厚厚的肉馅烙饼,秦二推辞了许久,最后还是红着脸接下了。
佟妈妈回来和锦朝说。锦朝听了便笑道:“母亲手底下这样的人恐怕不少,仗着我不懂事想糊弄我……”她来田庄,那赵庄头铆足劲儿想捞一笔,根本没有丝毫的惧怕,就当她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罢了。
她想了想,对佟妈妈说:“把外祖母派的护院叫进来,咱们总是要以一儆百的。”
佟妈妈笑着去叫人了。
那头程时出去了一个时辰,在周围转转就把情况摸得门儿清。他也是跟着纪尧见得多了,该怎么打听看什么东西,他可比顾锦朝一行人快多了。回来和纪尧说的时候,他正在看董思白的《容台文集》,听到程时回来,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程时和他说了灵璧这个田庄的情况,“……奴才说看那赵庄头这么蹊跷呢,原来是早和罗家勾结上了!罗家那边的庄头都和他说过了,等他把灵璧这个田庄的东西弄过去,也向罗家举荐他,至少工钱比他在顾家高一倍。赵庄头十分动心,那十多亩的果苗几乎是不要钱送了罗家。”
纪尧只是说:“……知道了。”
程时却急得抓耳挠腮的,他听了这个赵庄头许多事,真是感叹天底下还有这样忘恩负义的白眼狼!顾家对他这么好,他竟然还败坏顾家的名声,如今还一心想去罗家做事!那顾家的大小姐一看就是不懂农事的,这些事她怎么可能知道呢!还不是让赵庄头这个小人占了上风!
想起来他就不舒服,偏偏二少爷一点想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程时在屋里转了一会儿,只觉得心里憋了口气。如今顾锦朝来田庄,太夫人心疼,还让护院婆子跟着。前些日子他跟着纪尧去田庄里,那可是就他们两个人,庄头知道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可吃了不少暗亏的,到最后二少爷终于把那群人治理得服服帖帖,人都瘦了一圈。
……他怎么就不心疼表小姐呢!
纪尧看他那样子,笑了笑说:“我也明白,但是帮或不帮都不好。你要是想帮,自己和表小姐说去,可别来烦我。”帮或不帮都是错,那他就要做符合自己利益的事。
纪尧说完低下头继续看书,程时想了好久。他这样越俎代庖确实不好,但不帮忙不仅赵庄头得意,回去恐怕太夫人也不会饶了二少爷……他最后咬咬牙,还是往顾锦朝那边去了。
……
赵庄头才从罗家那边的田庄回来,跟他们商量西边那片柿子林的事。他想十文一株卖给罗家,柿子林还结着满枝头的柿子,他这相当于白送。赵庄头想到这里,又轻哼了一声,看那顾大小姐的样子,恐怕他是捞不着什么银子的。还是投靠罗家合适,罗家怎么说原来也是皇商。
他本就对顾家不满许久了,他姐姐是纪氏的奶娘,几乎为纪氏操劳了小半辈子才回乡养老,却不想纪氏恩将仇报,不仅让他来管理香河最差的这个田庄,还减了他一半的工钱。要不是他还在田庄里拿点……恐怕出去说着都没脸!他这样对顾家,也算是他们的报应了。
谁知刚进门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水,那头大小姐身边的贴身丫头就过来请他。
……估计又是要问什么吧。赵庄头整了整衣襟,跟着前去。
顾锦朝在泡茶,过一道水,浇了紫砂茶壶,第二遍才是清茶,她为赵庄头沏了一杯。
赵庄头连坐都没坐,更不敢喝锦朝亲手泡的茶,诚惶诚恐地道:“大小姐折煞奴才,这怎么使得!”
锦朝笑着道:“你为顾家操劳这么多年,不过一杯清茶而已,有什么使不得的。”
赵庄头这才把茶杯接过来。
锦朝慢悠悠地说:“我今天出去逛了逛,今年雨水太多,玉蜀黍的收成恐怕不如往年的好。往年不好的时候收两百担,实在太不好。今年收七成租吧,多出来的粮食再换一批树苗种上去,就种枣树好了。”
赵庄头听得心里一震,这大小姐看上去细细白白,柔和得很。想不到还是个心狠的,但是她要收七成租,自己可怎么在里面提成,他要是再提两成把租子加到九层,那灵璧租地的人肯定就跑光了。
程时从纪尧那里过来,刚好就听到这里一出,这农庄里到处都没个把手,他就站在窗外听了。听到这里也是咋舌……还说赵庄头心黑,他们表小姐也没好到哪里去!
锦朝抬头见赵庄头不说话,话锋一转笑道:“我正这样想着,刚好看到一个农妇,就和她提了句,加两成租如何。赵庄头猜猜,那农妇和我说什么了?”
☆、第一百零二章:走人
赵庄头心里一跳,虽然他不知道顾锦朝要说什么,但肯定不是好事!
顾锦朝慢悠悠地道:“这农妇才告诉我,庄头收的是七成租子,要是我再加两成,恐怕就没法活了。我记得赵庄头昨儿个和我说的,是交五成吧。那多的两成去哪儿了?”
她语气一冷,直直地盯着赵庄头。
赵庄头的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昨晚他连夜交代过灵璧的人。谁要是敢把田庄的事说给大小姐听了,租子就提到八成,本想着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