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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碧棠将脑袋从膝盖上抬了起来,看他端了只碗,长身玉立地站在夜色里,一下哭得更加厉害了。
“你就是……呜呜……得罪我了……”她的小脸上哭做一团,像个小麻花。那毛茸茸的短发随着她一抽一抽的,分外可爱。
他笑。
“你笑……什么笑?我说到做到,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吊到城楼上。”她刚才哭得太厉害,这会停不下来,说话都有些抽泣。
“陈碧棠,我暂时不会死。我们恐怕真的要回去了。”
她红着一双眼睛问:“真的……么?你没有……骗我么?”
“嗯,今晚就要走,这里很快就会被发现,只是你的伤……”
“不要紧的,我没事,你看,你看,一点都不疼了。”她站了起来,又忍了痛弯了腰上上下下做了几个动作。
他看她,不禁皱了眉,再抚上她的额头,见烧已经退了,这才放了心。
“那……你为什么……没有去暗杀?”
“孙先生召集我们去广州,所以……”
“那你……刚刚……跑去哪里了?”
他敲了敲手里的碗,眯着眼道:“熬药。”
……
为了掩人耳目,陆覃之打扮成了老头,她亦打扮成了老太婆。陈碧棠看着的他脸上贴的黑痣,笑得直不起腰。
“你为什么不弄人皮面具了?”
他理了理身上的衣服道:“时间太急,没来及做。”
陈碧棠托着脑袋痴痴地看着他说:“你的这门手艺记得什么时候交给我玩玩呀?等我什么时候回去,开个淘宝店,肯定会火!”
“我不收徒弟。”
陈碧棠拿了那墨色的眉笔,画了个蜡笔小新的粗眉,在手里玩了会眉笔,抬了脸朝他说:“你还真是无趣。”
他收拾好东西,看她的脸,两支眉毛,像两只弯曲的小虫,随着她的面部表情,一动一动的,心情大好。那脸颊的小短发,胡乱爬着,额角上有一股头发很不听话地翘着,他抬了手将那头发按了回去,手一松又弹了回来,他不禁紧了紧眉。
他拨了拨她的头发道:“为何要将头发剪了?”
“我这还不是为了不被人发现么?我爹管的严,认识我的人又有点多,你以为我愿意留这么短的头发啊?还不是为了……”救你……
陆覃之蓦地打断了她的话,“我知道……”
陈碧棠一下红了脸,不再说话。
他取了顶假发出来,细长的手指覆过,帮她绾了个小髻。
镜子里的两个人,并肩站着,一高一矮,竟真的像是过了多年的老夫妻。
“陆覃之,你看,我们几十年以后会不会也是这样?”
他不禁微微扬了唇。倘若他们不是生在乱世,几十年后,应该是这样的吧。
……
火车上,他搂着她,手扶着她的腰,减轻了些她的疼痛,旁人看来,他们竟像是寻常的夫妻一般。可她知道,他的裤脚里藏了枪。
清军搜查的人很多,来来回回走着,看了可疑的人,便要取了画像,仔细对比一番。陈碧棠有些紧张,靠着他的身子有些僵硬。
陆覃之,握了握她满是汗意的手,点头示意她安心,在她耳边说:“交给我。”
搜查的人走近,对着手里的画像,看了看他们问:“你们是哪里人?”
陆覃之连忙说道:“老朽和夫人都是南京人。”
“来京城做什么的?”
“来探望亲戚。”
“亲戚姓名,住处。”
“戴幕,永定门外两里地。”
那人看了看脸色有些苍白的陈碧棠问:“夫人身体不好?”
“是的,夫人今日小感风寒。所以这才要早些回家去。”
那人点了点头往前走去,陈碧棠这才舒了一口气。
……
到了浦口火车站已经是第三天早晨的两点多,陈碧棠靠着他的肩膀,睡得很沉,这些天,她也没有好好休息过。弯曲的睫毛,安安静静在她那故意抹黑的脸上投下一抹影子,很是美好,陆覃之有些不愿唤醒她,车厢里的人走了干净,他才要抱着她往外走,怀里的人却醒了。
陈碧棠见自己被陆覃之抱着,勾着唇偷笑,却依旧假装睡着。
直到他出了那车站的门,她才眯着眼睛,懒懒地唤他:“允帧,到南京了吗?”
他因了她的这句称呼蓦地顿了步子,半睡半醒间,她的声音很是软糯。他喜欢她这样唤他。
“怎么都不叫我的?你是不是想趁着我睡着,占我便宜?”
他慢条斯理地放了她下来,不带任何情绪的说:“那自己走。”
“喂,我是伤员呢。”
“适当的运动对身体又好处。”
陈碧棠连忙跺了跺脚,骂自己嘴贱。多好的一次占他便宜的机会……
陆覃之背对着她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迈了步子走了出去。
她连忙追了上去,一把抱了他胳膊道:“喂喂!你去哪?”
作者有话要说:
☆、风雨之前
陆覃之低了眉,看了看手里的怀表,复又合上,也不回头,只回了她两个字:“回家”便抬了腿走了出去。
陈碧棠急了:“喂喂,你不会真的要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吧?”
黑濯石一样的眼睛看了看她,“不然呢?”
她捏着衣角说道:“我要去你那里。”
“怕是不能。”他松开她的手淡淡一笑。他向来独居住,而且他的家极为隐蔽,从没带任何人去过,更何况是个女人。
“喂,陆覃之,你这就是过河拆桥了。”
“哦?我什么时候过的河,又什么时候走的桥?”他转身,凝住她的眼睛,墨黑的眼里,全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你我假扮夫妻,不就是为了你逃亡造的桥?”
“哦,这么说,你还想同我假扮夫妻了?”他指尖抬了她的下巴,半眯着眼说道:“陈小姐,你很可爱,但玩闹什么的,都到此为止吧,陆某还有事,怕是不能陪你了,告辞。”他再次转身走进沉黑的夜色里。
她半是玩笑地说道:“哎呀,可是,怎么办,陆覃之,你必须得娶我了。因为,你看过我的身子,你得负责。你们革命党人应该最重义气才是。”
他猛地顿了步子……她果然大胆恣意……
夜风有些凉,老槐树的香味浸在鼻子里,说不出的清甜。
她一步步走近,围着他一臂的距离踱着步子,继续说道:“所以,陆覃之,你和我不会是假扮夫妻。”
“跟着我可不是好事。”
陈碧棠拧着眉,抬了头凝着他的侧脸,一脸认真的继续问:“那你什么时候去广州?”
“就这几天。”
“我也要和你一起去,我得保护你。”
他转身,双手依旧插在口袋里,却忽的笑出声来,第一次有人说要保护他,还是个女人。“女人,你还是在家养伤的好。”
“我的伤口已经好了。”说着又要弯腰给他看。
陆覃之眼睛暗了暗,也不说话,抬手阻止她继续弯腰,一下将扯了她的胳膊将她带进进怀里,陈碧棠因了他的举动,心头一颤,一双桃花眼里满是震惊,但她还没来得及高兴,陆覃之一下按上她的伤口,腰间骤然一阵剧烈的疼痛,不觉“嘶”的倒吸了口冷气。
他贴着她的耳边,暖融融的气息钻进陈碧棠的耳朵里,她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捏着衣角,腿都有些软,葡萄一样的眼睛里浸满了水,可他却眯着眼问:“哦?你不是说,伤口好了吗?怎么还会疼的?陈碧棠,这次,你又要用什么理由?”夜里的风,有些凉,半轮冷月轻悬,她不禁往后退了一步,脚边落下的槐花,碎成了暗淡的黄。
想不打他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拆穿自己,她有些窘迫,“我……我……”
“我最讨厌被人欺骗,所以……陈碧棠,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只是……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他走近一步,看进她的眼里,冷冰冰的说:“你是不是看着我们为了所谓的理想,一个又一个的死掉,是不是觉得很有意思?”
她连忙摇头说道:“不是的……我只是不愿意你死。”
“革命本来就是要死人的事,那么多的人为了这项事业努力着,拼了命也在所不惜。”
“你莫要同我说这些话,要死人和我有什么关系,陆覃之,我只关心你是不是活着,其他的人和我有什么关系?”她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她为什么要关心这些人的生死。
“呵,陈碧棠,有时候,我真是宁愿死,也不要被你救。所以,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打乱我的生活。”他这样说着的时候,她却忽然不说话了,低了头,抿了抿唇,过了许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乌溜溜的大眼睛里的水泽已经退了回去,这才握着袖子里的手,仰起脸来,说了个“好”字。
她伸手叫了辆黄包车,提了裙子,一下上去,消失在沉黑的夜色里。
一朵坠落的槐花,趁着风徐徐飞到他的手心里,他蓦地有些愣神。他不能将她再次带进这个流血牺牲的漩涡里,他宁愿陈碧棠恨着他,也不要她死。
……
这不是第一次被喜欢的人拒绝,可却是她最难受的一次。眼泪卷了满脸,她也不擦,她好在现代社会的想家。夜里的星子很少,那月亮是越看越冷。
“小姐去哪?”
“是啊。去……去……哪儿?”
“送小姐你回家吧,小姐家住何处?”
她愣了愣,这里不是她的家,她的家没有这样黑黢黢的大街,也没有这样留着长辫子的男人,“去三牌楼的Dreaming Home吧。”
……
进门时,那门童却拦了她的路。
“小姐,您的入场券呢?”
“我是这店的东家。”
“我们店的东家是陈少爷。”
“我就是你说的那个陈少爷。”说着就要硬闯进去。
那人长手一伸,拦住了她的去路,一脸严肃地说:“小姐,你莫要为难我。”
“真是笑话,这是我的开的店。”她憋了气,一脸的红云。
灯火通明的舞厅里,觥筹交错,分外热闹,舒缓的钢琴音如水般滑过。宋文甫一身白色的西装,坐在二楼的展厅里,远远地看到了她,原本呆滞的脸上喜色乍现,就像被点亮的蜡烛一般。
猛地起身下楼,带翻了手旁的一杯咖啡。他也不管,走到门边,一下握住了她的手,唤了她“碧棠”。
“文甫,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这两日。”
“哦,现在没事了,可是我也不想去日本。我爹如果要关这店,就关好了。”还有那人,和她已经没有关系了,她爹要杀就杀好了。
他点了点了点头。
那门童一下呆住,他知道自家的老板叫陈碧棠,但只知道他是陈家的少爷。谁知……竟是这样一位女子。
他大窘,低着头,腾起一脸的红云,站在她勉强,不知该怎么解释才好。
陈碧棠这才看清那个门童。二十多岁的年纪,黝黑的皮肤,长相还算俊朗,可一看就是个憨厚的老实人。
“叫什么名字的?”
“方博。”
“恩,新来的?”
“才来了两日。”
“哦,那明天就不用来这里了。”
方博急,他家里继续用钱,他的母亲缠绵病榻多日,等着他挣钱救命呢。他连忙道歉,急的直跳,差点要给她下跪了。
她却忽的说道:“明天起,做我的私人保镖吧,工资加倍。”抬了步子走进门去,那方博一脸的难以置信,从没听人说做保镖也这么高的工资的,连忙叫住了她。
“那个,陈老板……我……我只做保镖,不用……做别的事吧?”
陈碧棠一下被他的表情逗笑了,“你还想做什么事?”
“不想……”
“放心,我不会让你做坏事的。”完了,抬了步子走了进去。
……
宋文甫看她笑,心里也开心。“你什么时候需要保镖了?”
她顿住了步子,背对着他说:“我一直需要的,文甫,我想我也是很怕死的。而且,我还怕我死了,也没有人会为我伤心的。”
“我会,还有我,碧棠。我会伤心。”他走到她面前,握住了她的手道,那眼里映着一室的灯光,分外明亮,她却故意忽略了他眼里的深情。
她笑道:“宋文甫,你到底是我的先生,果然有良心。”
“我宁愿那日没有做你的先生,你的英文本就不错,根本不需要我的指导,我只是好玩,早知道……”说什么也不要做她的先生了,这成了他们之间难以跨越的鸿沟。
“呵呵,是吗?”
“陆覃之他怎么样了?”
“真可惜,他还没死呢呀。”
“哦?你怎么如今态度变化这么大了?回国的时候不是一直怕他死的吗?怎么如今又嫌他没死了?”
“我那时不懂事,如今都想明白了。”
“明白就好,碧棠……其实我……”白底蓝勾花的织锦地毯一直铺就到过道的尽头,这是包间的后面,所以空荡荡的。
“父亲?”陈碧棠打断宋文甫的话,抬头看着过道转角处一身正装的人。那人似乎是没有看到她,抬了步子匆匆走进一间名为“意大利”的包间。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是最最讨厌这种场所的,因为这里的洋人很多。“意大利”包间每每来的都是洋鬼子。
陈碧棠一时好奇,追了他出去,眼看就要推了门进去。宋文甫一下拉住了她的手腕,朝她摇了摇头。
“宋文甫,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没有什么。”
“文甫,我现在只能相信你了。”她看着他,那双眼里的祈求之色,他不忍拒绝,可她知道的越少就越安全。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说:“相信我,什么事也没有,现在没时间了以后我再同你慢慢解释。”
那里面的脚步声一下近了,宋文甫,连忙拉了她转到角落里去……
她听着自己的父亲和那一群洋人有说有笑地走远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的点击是晋江抽风抽成这样的,但子行的强迫症犯了!点击这么诡异的说!吃饭去,晚上争取更新一章!
☆、前奏
一群人刚走,陈碧棠就拉着他的胳膊问:“宋文甫,我爹为什么会和这些个洋人在一起?”
“不知道。”墨黑的眼珠看得他有些烦躁。
“文甫,你在骗我。”她凝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道。
“陈碧棠,你能不能不要有这么强烈的好奇心。”
“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不会骗我。”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和普通的女孩子一样……”
“请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平定乱党,攘除内患。”
“这根本就是与虎谋皮,那群洋鬼子,怎么会帮助我们中国人?”
他点了支烟,长长的舒了口气才说道:“碧棠……你知道今年一共有多少大的家族,遭到暗杀吗?”
她摇了摇头,蓦地又说:“这是唇亡齿寒,倘若革命党人被绞杀,那些洋鬼子怎么会放过我们?”
“好了,你莫要再问了,我不能再对你说了。你早些回去吧。”他拂开她的手,大步走了出去。
……
她拂开淡蓝印花的窗帘,她的父亲和那群人刚好出门,笑眯眯地谈了些话,接着他和两个洋人上了一辆墨色的车,后面几个黄头发的跟着他们上了一辆白色的车。
她的父亲是有名的运输大亨,和洋人一起一定是谈生意,只是他们到底要运输什么?1910年……1910年……清政府、大范围的绞杀……难道是……难道是军械?
她不禁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她的父亲,竟然和这历史上著名的绞杀有种千丝万缕的关系吗?陆覃之一行人,会不会因此而死
她匆匆出了Dreaming Home时,腿不禁有些颤抖,走到方博身边时,忽的停了脚步,取了怀里的金制的表递给他道:“你现在就和我走。”
“可是,现在是晚上……”他低着头,有些矛盾,迟迟没有去接她手里的金表,她无缘无故给他这么贵重的东西,他哪里敢要。
“那好,现在不走,明天你就不用来了,直接回家吧。”她收了表,抬了步子要出去。
“好,我现在同你一起去。”
她挑了挑眉,眨着眼笑,弯弯的眼睛眯着很是可爱。方博一下脸红了个透。
……
陈碧棠回到了陈府,陈家人都是一阵惊讶,他们的温柔娴淑的三小姐竟然将头发剪了,而且还一声不响地带了个男人回来,这简直是没有一点规矩,外国果然是不能去的。
陈韦恪看着她的短发有片刻的愣怔,却依然是一脸的喜悦地道:“小棠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娉娉婷婷地说:“就是这几天。”
“怎么也不和文甫和一起?女孩子一个人回来多不好。”
她笑:“我们吵架了,我把他气跑了,这不是回来找他的嘛,顺便回来看看你。”
他笑,他的妹妹的确有那个本事。
陈父带着金丝边的眼镜,眯着眼、拄了拐杖,站在二楼的白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