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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楚逼视左瑛的眼神中覆上了一层化骨蚀髓的寒冷。
对于女皇要加害他的母亲,他无由指责。从他将她的兄长逼上绝路开始。他自己也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而杀戮,因为杀戮而树敌更多的不归路。他从不担心自己会遭到报复、死于非命,因为,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也许……但是,他却不能容许任何人伤害他的至亲。他这个苦苦找寻了二十年才得以重逢的母亲,在突厥人的奴役下委屈求存了二十年的母亲,等待着他用一生的保护和孝心来抚平她的伤口、偿还她所失去的一切。
对于眼前这个今天终于让他看清楚了她冷血、狠毒的真面目的女皇,他唯一能够做来保护自己母亲的,也许就只有下定最后的决心,去做早就该做的事了。至于她刚才夺刃的行为,也许是某种居心叵测的表演吧。贺兰楚此刻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揣摩。
他转身再次来到何素姬身边,伸手将她的肩膀搂住,“母亲,如果您什么都不想说,那么孩儿先带您回府休息。好好休息一下,就什么都好了,母亲什么也不需要担心……就算天塌下来,现在有孩儿的肩膀替您担着。孩儿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您。”
即便是一个普通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足够令人为之触动;更何况现在说出这番话来的,是跟冰封雪顶一样冷峻高傲贺兰楚,左瑛听着,不由感到一阵唏嘘。
看着两人缓缓离开的背影,绯羽的脸上也流露出深深的不忍。
他咬了咬唇,上前两步道:“太师……这个并不是你的母亲!”看见贺兰楚好像并没有听见一样,他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贺兰楚才站住了脚步。
他沉吟了片刻才转过身来,用显然克制住了激动的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左瑛知道,这件事已经不能继续掩盖下去。她今天这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计划,注定要以失败告终。
她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案几,用尽可能不会刺激到人的声音道:“那里有一封信,你拿来读一下,就知道她是谁了。”
贺兰楚走到左瑛所指的那张案几前,最先看见的是那里放着的一本厚厚的羊皮书,书面上是《小戴礼记》几个娟秀工整的字。书底下压着一封拆开了的信件。
他将那信封和信笺一并拿起来,只见那信封上写着“致贺兰崇书”几个字,字体清丽娟秀,像是女子的手笔。这已经让他心中感到一阵好奇。他又张开那张已经发黄、变脆的信笺,那上面的字迹跟信封上的一致。
信的内容不长,只有寥寥三五百字。言辞华美,文采斐然,显然是出自饱学之人的手笔。
只见那上面写道:“将军,洛阳一别,经年累月,久不通函,至以为念。鸿雁传来,千里咫尺,海天在望,不尽依依。自与将军阔别,妾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笑语;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感离忧之思。绸缪遣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
前面的大部分是一个与恋人分离的女子将对恋人的刻骨思念,用露骨直白的语言表达出来,缠绵悱恻、缱绻万千,字里行间甚至隐隐透露出两人曾经有肌肤之亲的亲密过往,即便没有直陈其事,也让读到的人完全能够品出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随着感情表达的越发炽烈,写信女子的情绪表现得激动甚至偏激,她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给这位她的恋人写信,她迫切地希望得到恋人的回音;她还提及,如若再得不到回应,她挟要会做出过激的事情,乃至出现“与君俱黄土”、“溅血与秋风”这样流露出意图殉情求死的心态的字眼。而最后落款处写的是“贱妾苏媚儿拜上”几个字。
贺兰楚一目十行地看完。那里面居然是写给他父亲的内容对于他来说,既陌生又荒唐。“苏媚儿“这个名字,他更是闻所未闻。
“这是苏媚儿二十年前写给平南王的一封信。”左瑛道:“这信上的字迹,跟‘何姑姑’在大漠的时候记诵默写下来的那本《小戴礼记》上面的字迹是出自同一个人的手笔。”
左瑛缓缓上前两步,“二十年前,这封本来要送给平南王的信送到军中的时候,碰巧被父皇看见。朕猜想父皇定然是素来知道平南王与王妃非常恩爱,而王妃虽然性情温柔,但是对爱情,却眼里揉不进半粒沙子,他不希望这件事影响到他们,所以将信件截了下来。这封信最终没有交到平南王的手上。而苏媚儿一直得不到平南王的回音,于是只身找到了裕谷军营。她脸上的疤痕就是那时候以自毁容貌要挟平南王给予她名分的时候留下的。”
“而她就是当年的苏媚儿,”左瑛看了看“何姑姑”道:“并不是王妃何素姬。”
这番话对于贺兰楚的内心造成的震撼,甚至比刚才那一幕更甚。左瑛分明是在告诉他,这个他苦盼了二十年才刚刚得以相认的“母亲”,非但不是他的母亲,而且还是当年意图插足于他父母之间、今日又企图挟怨报复的狐媚!
他冷冰冰地看了左瑛一眼。
他贺兰楚会单纯因为这个人在他面前失手摔坏杯盘、能够弹出一首古曲又或者在落梅亭哭祭,就被他认定为自己母亲吗?这个人从踏入未央宫开始,他广布的眼线就已经将有可能收集得到的情报收集得一清二楚——她不是左瑛的人、她是主动要求进宫为婢的、她的确是在裕谷军营失陷的时候被掳到大漠的汉人、认识她的突厥人也都知道她的汉姓是姓何……更何况,她清楚地记得过去与贺兰楚相处的点滴,她的身边还时时带着跟他各藏一只的耳环……他的母亲不可能有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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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可怜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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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造一封书信是很容易的,但是要伪造二十年的经历,在他贺兰楚的眼皮底下却几乎不可能。
贺兰楚不知道左瑛为什么要编造这些谎话,也许是为了抓住他的弱点打击他,也许是为了污损他父子的名声……总之,他现在没有心情去揣摩,更没有理由去相信。他将手中书信一扔,抬脚就往已经跌坐在地上的“何姑姑”走去。
从贺兰楚的眼神里,左瑛已经猜到他的心中正在以什么理由反驳她。因为他的这些疑问,左瑛也早就考虑到了,而且在刚才对‘何姑姑’的旁敲侧击中明白了一切。
“朕可以告诉你,为什么她的背景和她所知道的东西如此天衣无缝。”左瑛看着背对着众人的“何姑姑”道:“因为,她说的不完全是假话。她的确在大漠滞留了二十年,而这二十年中有一段时间是跟王妃相伴的。”
左瑛的话让贺兰楚止住了脚步。
“当年,裕谷军营失守之后,苏媚儿和王妃都被突厥人在乱军中掳走。”左瑛继续娓娓道:“当突厥人知道王妃的身份后,打算以王妃作为筹码,向我军换取利益,所以并没有为难王妃。王妃并不认识一同被掳的苏媚儿,因为可怜她是一个孤身弱女子而谎称她是自己的亲姐妹,将她保全。后来战况直转急下,突厥人因为后方被吐谷浑所扰,而匆忙回军,王妃和苏媚儿无奈也被带到了大漠,从此离中原愈远,归期无望。两人在逆境中相互扶持,彼此依靠。所以关系逐渐亲厚。这段期间,王妃对苏媚儿分享了许多自己的故事。包括跟她夫君和爱子相处的点滴;而苏媚儿却一直有所保留,始终没有让自己跟平南王的关系暴露。她也嫉妒身边这个获得过真正幸福的女子,但是王妃的善良仁慈,让她对她无法怨恨起来。”
“大漠与中原交通不畅、音讯隔绝,直到她们在大漠生活了一年后,平南王去世的消息才传到她们的耳中。王妃悲痛欲绝,因为伤心过度一病不起,最后郁郁而终。临终前,她将自己在乱军中失散时所佩戴的只剩下一只的金耳环交给苏媚儿,求她若有生之年能够重返中原。就将这耳环交给她的爱子。这就是为什么苏媚儿会了解你们母子间的许多往事。而且还藏着王妃的那只金耳环的原因。”
事已至此,再有任何保留都已经毫无意义。左瑛要将她了解到的事全部说出来,而且要让对方听进去。
“苏媚儿忍辱偷生二十年,不惜以自残的方法来说服阿史那世子将她带回洛阳,并不是为了完成王妃的遗愿。而是为了报仇。”左瑛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那把短刀,“她佯装你的母亲,要你为她正名、册封为诰命夫人,并不是想取代王妃的位置,安享荣华,而是计划在册封典礼当日,高朋满座、群臣云集之时,将当年她与平南王的私情广而告之,毁损你父子的声誉。她要正的名。不是何素姬的王妃之名,而是她苏媚儿,曾经与平南王有夫妻之实的名分。刚才她之所以意图刺杀你,就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份和目的已经败露,她的戏码已经演不下去了,所以才将所有仇恨发泄在你的身上。”
惯看风云的左瑛虽然向来不是一个容易同情和感动的人。但是话说到这里,她的心里还是不免感到有些唏嘘。因为她正在揭发的这个女人,的确是一个在异域孤苦无依、受尽了折磨才得以回到故土的可怜人。而且她已经从当时的正茂风华变成如今两鬓苍苍,容颜受损、身心俱创,她的身世和处境很让人同情。同时,她也的确跟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她并没有犯罪,她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当年那段不正当的男女之情孰是孰非已经不得而知,她的错只能说是过于执念和今日为了报仇,不惜编造出这样一个弥天大谎。
她重回故土的激动、初见贺兰楚时的心情复杂、在落梅亭的墓碑前泣不成声的悲恸,并不完全是靠表演做到的,这些内心的剧烈冲突,绝大部分就是她真是感受到的。
贺兰楚一直沉默不语,冰冷的双眸好像完全隔绝了与外界的沟通,暗淡无光得不透露出任何信息。
左瑛在说那些话的时候,他是多么渴望母亲能够站起来一一反驳、一一推翻,哪怕只是为自己受到冤枉而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委屈或者抗争也好;可是她却一直就那样静静地跪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耳不能闻、目不能视的雕像一般。
良久,贺兰楚才又迈步,继续朝苏媚儿走去。
“贺兰瑛,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本座父子的声誉来了?你还赐‘假王妃’毒酒,来帮本座扫清障碍?本座感激之际。”
左瑛第一次听见了贺兰楚声音里的无力和疲惫,但是她也听得见他字里行间的讽刺却尖锐无比。
她不由得在心里暗叹,一世英明如贺兰楚,竟然也会有一天被亲情蒙蔽了双眼,作不出正确的判断,在这样“铁证如山”的情况下,还是更愿意选择相信“何姑姑”自己所讲的故事。
“其实,你应该也知道她不是王妃。只是你更愿意相信她就是罢了。”唏嘘归唏嘘,左瑛很清醒地认识到,事情做到这一步,如果不能彻底说服贺兰楚,而是任由他自欺欺人,下一步,所有的仇恨就会转嫁到她的身上,她离杀身之祸也不远了;而她还远远没有准备好迎接这些,“最显然的一件事,王妃只是知书达礼,在儒学造诣上却远不到可以为阿史那世子当太傅的程度,这是你最清楚不过的。”
“而朕刚才赏赐给苏媚儿的,并不是毒酒,”左瑛努力地眨了眨忽然感到有点模糊的双眼接着道,“而是……”
话没说完,她猛然感到一阵控制不住的眩晕,继而眼前一黑,整个人瞬间失去力气瘫软了下来。
“陛下!你怎么了?!”绯羽一个箭步上前赶在左瑛摔着之前将她抱在怀里,“来人!快传御医!”
贺兰楚也像在刹那间被惊醒了一样走过去。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左瑛的一只袖口已经被血洇湿了一片,从上面的褶皱看应该是刚才她一直拽着这只袖子暗暗地给伤口止血,只是因为身上所穿的衣服是深色的,所以没有人察觉得到。
贺兰楚猛然掀开她衣袖一看,只见她的左手掌心原来有一道几寸长的血口!那新鲜的伤口竟然颜色发黑,显然是中毒的迹象。他扭头再看那掉落在地上的匕首,现在才发现那刀身上的颜色并不是纯正的金属色泽,还带了一层几乎透明的箐色,竟然是淬过毒的!
这种用在武器上淬毒来增加武器杀伤力的事,他在战场上见过太多。就连他自己的父亲也是死在这样的武器之下的。一旦中毒,发现得越早越好,如果能及时将毒血导出,毒物没有流遍全身,对身体造成的威胁就会小很多。但是当初没人留意到这刀上有毒,看惯刀光剑影的左瑛在当时的环境下也根本没功夫在意这样的小伤口,如今时间过去已经有起码一刻钟,剧毒很可能已经侵袭心脏!
现在正是刻不容缓的时候!贺兰楚果断地撕下一块衣袂草草包起那柄短刀放入袖中,然后躬身将左瑛抱起,大步就朝门外走去。听见绯羽的高喊才从门外涌进来的宫人看见这样的情景,不明所以,也不知道太师是在救陛下还是在害陛下,全都吓得脸色陡变,判断不了是上前帮忙好还是上前阻止好。
贺兰楚步履如飞地走出怡神殿所在的庭院,穿过连接几处宫室的道路,不避藩篱礼节,抄最近的路径往太医院赶。当他来到太医院将左瑛放在御医值班休息的床榻上的时候,那也从怡神殿赶来请御医的内侍才刚刚踏入太医院的大门。
官龄跟这太医院同岁的御医都从来没有听说过、更没见过这样皇帝被抱着直接送进太医院来的事,一个个都吓得不轻,只有一个军医出身的老御医立刻镇定地快步上前询问到底陛下得了什么急病。
贺兰楚快速从袖中拿出那把匕首,“陛下中了这把刀上的毒,伤口在左手手心上,你们速速治理!”
御医和内侍们立刻分头给左瑛盥洗伤口、做毒物取样辨别、配药,房间里顿时忙得没有闲人的立锥之地。
贺兰楚失神地着看了昏迷的左瑛一阵。他的心好像十分沉重,沉重得他竟然有种难以承受的感觉,却又像是空荡荡的,真要去捕捉的时候什么也捕捉不到。他转过头来,默默走出房间,正好跟此刻站在门口、神情忧伤的绯羽照面。
他本来要跟对方擦身而过,可还是在离开的刹那禁不住低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有话要向本座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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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未知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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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绯羽的双眸一颤,微微颔首,语气谦恭中透着哀伤:“但是如果陛下有什么不测……那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贺兰楚慢慢往前踱去的步伐没有停下来,但是绯羽的话却留在了他的心里。
是的,如果左瑛不治身亡,事情会变成怎样呢?这个问题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悄然超越了真假母亲之辩,在他心里占据了上峰。
这个阻止他登上帝位的最后的障碍终于要彻底消失,而且这次不需要他费一分一毫的功夫,不需要他沾污双手,就已经马上要实现了。差人打点经手的御医、着人抓拿用来向国人交待的罪人、召集心腹商议登基事宜、派兵控制未央宫……这一系列的操作,如果说普天之下有谁有过这样的经验的话,那就只有他了,他对这一切再稔熟不过。
但是这一刻,他却仿佛身处一个未知之境,对前面会发生什么都无法看清,甚至感受到了一丝他不愿意承认的彷徨。也许是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也许是他追求完美的性格,不屑于这种天上掉下来的机会?
“太师。”
不知道过了多久。后面传来的一个声音将贺兰楚出神的思绪拉了回来。
贺兰楚停下脚步才发现,自己已经漫无目的地走出了很远。已经快走到路门了。
他回过头来,看见正朝他走来的人竟然是跟他没什么交集的李云深。
他一定神,是时间过得太快,还是李云深的消息太灵通,事情已经传到他的耳朵里了?
“太师请留步。”李云深快步来到贺兰楚面前,脸上带着的是很难想象会从他脸上看到的严肃。
“云妃殿下。”贺兰楚流露出一脸“没事别烦我”的冷漠。
李云深毕恭毕敬地一鞠躬,然后直起腰来,单刀直入地道:“本宫听说,太师亲自将陛下送到太医院,所以。本宫猜。太师不想陛下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