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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悠悠在大道上行着,刚到府门前,余辛夷在寒紫的搀扶下迈下马车,便发现整个余府灯火通明,管家亲自带人站在府门口,好大的阵仗。
余辛夷只消看一眼,已浅浅笑了起来。
果然管家上前道:“大小姐,老爷已在主院等候多时,还烦请您快着些。”
早就等着了?余辛夷唇畔笑容更盛,悠悠然的牵起裙角,徐徐道:“那就走吧,让父亲久等了可是不好。”
主院里,上百盏灯笼垂于屋檐,将整个院子照耀得恍如白昼,院子外下人们乌压压站了一片,然而院子里却死寂一般,仿佛有什么死死压在头顶,让人不敢打破。余怀远虎目紧闭着,手中两粒玉石子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余辛夷进来的时候,余怀远面无表情的脸孔忽的一抽动,手中玉石子戛然而止。
头顶,红色石榴灯发出明晃晃的光照在辛夷脸上,明明灭灭间,衬得她笑颜如花,眸底意浓:“父亲这么晚召女儿来,可有什么吩咐?”
余怀远双手负于身后缓缓转过身,一双厉眸似刀似箭,双眉紧皱着将她从头打量到脚,一点点的端详,不愿意放掉她半点异常,就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女儿一般。
从前他以为,她即便善攻心计,但充其量不过擅长那点子家斗宅争罢了,终究登不了大雅之堂。但是这一晚发生的事实在惊心动魄,若想说服他,今晚的事与辛夷无半点关系,打死他都不信!但是这接二连三的温家灭顶、冰玉宫走水、揭露真假眉妃,一桩桩一件件都带着赫赫雷霆,让人心魂三震!他浸淫官场数十载,怎么也想不透,这些滔天阴谋竟然与一个十几岁的少女脱不了干系,而这个少女,还是他看着长大的长女,这简直令让他不可置信!
“你舅舅家的事,你知道多少?”余怀远沉沉开口,目若鹰隼般盯着余辛夷,不想放过她脸上半点异常,完全是一副兴师问罪之态。
余辛夷抬起头,露出叹惋的表情:“我今晚才从镇国公府沈小姐那里听说,大舅舅与二表兄伙同贼寇逃狱,被冯将军截获,大舅舅不堪重罪自戕了,二表兄被重新关了起来,”
余怀远眯起眼睛,看余辛夷脸上表情竟不似作伪。
余辛夷叹了一口气,表情极为凝重:“大舅舅他们怎么如此糊涂啊,陛下心慈仁厚,就算关也不会关他们多久,怎会一时冲动做下逃狱的事呢,这要让整个定国公府如何自处?更让父亲您如何自处呢!”
余怀远声音劈面而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余辛夷迎上他锐利的目光,声音在夜晚寂静的院子里宛若清月:“咱们与温家本就是姻亲,整个京城都知晓,我们余府与温家两次联姻,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即便出了大弟弟的事儿,但是若要人相信我们余家已与他们一刀两断,又有多少人会信呢?大舅舅此次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陛下肯定怒急,转而又会对我们余家怎么想?会不会怀疑,我们余家亦与之有瓜葛?”
余怀远听着,脸色蓦然沉重,提声怒道:“混账!你怎敢如此胡言乱语,你父亲我怎会做下触犯圣怒的事!”
余辛夷向前一步,不无担忧道:“女儿自然是信您的,只是圣意……难测啊……”余辛夷侧过身长叹一声道,“女儿觉得现下当务之急,定国公府倒了,陛下失去了左膀右臂,正是父亲为陛下排忧解难之际。女儿虽见识浅薄,不懂什么朝政,但女儿也知晓这朝廷风向怕是要变一变了。经此一案,老定国公也该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而这京城几大家族的排位也该换换了,父亲,你觉得呢?”
余辛夷几句简单的话,却蕴含无数玄机,她继续道:“咱们余家虽然起家才数十载,但是父亲您数十年来为朝廷鞠躬尽瘁,深得陛下信任,我们尚书府在整个京城也是威望极深。父亲您苦心经营多年,一举入阁,但是这么多年来却还是要处处受温家压制。您知道外面一直是怎么说咱们余家的么?说您就算位居一品,我们余家也不过要仰温家鼻息,难登天阶!女儿不服!当年温家也不过是建立了赫赫之功,才能保百年不倒,为什么我们余家却要一直屈居人后?!现在温家倒台,其他几个公府沉寂多年,朝中唯有李丞相能与您分庭抗礼,如此大好机会,正是我们余家出头之日啊!”
余辛夷面庞姣若流萤,气势却咄咄逼人,直击人心。
余怀远手中玉石子突然掉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在余辛夷的脚边。余怀远一时间表情怔怔的,然而负在身后的手掌却紧紧捏起,毕露青筋,甚至隐隐兴奋。
他被戳中了,一直埋藏在心底最隐忍的欲一望,被余辛夷亲手撩起,肆意蔓延。他定定的看着余辛夷如古井般波澜不惊的双眸,灯笼之下,一头青丝散发着柔却至冷的光芒。他知道,明明知道余辛夷一字一句都在蛊惑他,怂恿他对付老定国公,将温家一网打尽,但是他偏偏无法克制自己内心的蠢蠢欲动。他竟不知何时这个女儿,竟有如此的能耐!你越是怀疑她,她偏偏越有办法横冲直撞,杀出一条血路。
余怀远死死的盯着她,脸上表情变了三变,一会儿像是豺狼般像要扑过来将她撕碎解除后患,一会儿又像是被她的言语蛊惑般犹豫不决,半晌后才道:“惜月……不,眉妃娘娘的事,你觉得该如何处理?”
余辛夷微微侧头,一双眼眸清透似水,露出诧异的表情:“父亲,您在说什么?眉妃娘娘早就不幸遇害了不是么?今晚被揭穿的这个冒牌货,可是潜伏在宫中伺机谋害皇上的不轨之徒,与我们余家怎会有什么关系呢?至于处理,自有陛下明断,父亲您说是不是?”
她表情那般完美无懈,竟让人找不出半点把柄。余怀远沉沉的看着她,许久后缓缓抿起唇,再没有半点言语。
他们全都心知肚明,今晚死的那个冒牌货,正是他们余家的二小姐,余惜月。但是谁敢说破呢?若是承认了,便是欺君罔上灭门之罪!正因如此,所以即便余怀远知晓,插余惜月这最后一刀的是他的大女儿余辛夷,又能如何奈何之呢?
余辛夷低头敛眉,目光沉冷,没有一丝表情。
就在余辛夷转身告退的刹那,余怀远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辛夷,当年你母亲因诞下你而早逝,我一看见你便不由自主的想起你母亲,于是愈发不敢见你,怕触景伤情。父亲知晓这些年对你轻忽,是我的错。但你我终究是亲生父女,血脉相连,现下我就你与子钰两个孩子,还望你……给父亲一个弥补的机会吧。”
数次想对她下手没得逞,现在又用怀柔之策了。余辛夷听到的刹那,几乎要当即大笑出声,呵呵!语气还真是伤感动人,若是旁人听到,简直要为尚书大人一番悔悟惜女之情而感怀。但是听在她耳朵里,却如同弥天笑话!
他是不是以为,他只要这样惺惺作态表达他的后悔,她这个多年缺少父爱,不受宠的女儿就会感激涕零的扑到他怀里,从此再不与他作对,听他差遣?简直要让人笑掉大牙!什么触景伤情,弥补的机会,亲手害死了她的母亲,现在却还要利用她母亲来收买人心。他真以为她至今仍然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吗?她早在很久之前就看清,他们之间根本就不存在父女之情,他那颗心自始至终就是黑的,淬满了毒,涂满了对权势的渴望。他要的从来不是真心相待的妻子儿女,而是一个个听话的傀儡。有用的时候便好好哄着,一旦失去作用,便毫不留情的一脚踢开!
摆脱掉那令人作呕的人与氛围,余辛夷回到海棠苑,忽然一支精致的袖箭从窗外射进,余辛夷警惕的侧目接过袖箭,上面绑着一张字条,却在看清上面的字迹时警惕全消:“此次与景北楼正面交锋,断其一臂,他必然怀恨在心,随时可能疯狂反扑。另,赫连啸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会加派人手在你身边,请你万万多加小心——八。”
余辛夷看着字条,望着窗外冷哼一声,谁要他多管闲事?把她当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娇女子么?
然而刚才被余怀远惹出的愤怒,却在看到字条时,缓缓被抚平,好似冰冻的心脏,被捧在某人的手心里,冰雪消融,终于感到一丝温暖。
片刻之后入眠之时,窗外清风却微微拂起她锦被之下,纤纤素指间紧紧握着的字条,只露出一个角。
在丝许微风中,缱绻缠绵。
余府外,景夙言如偷吃成功的狐狸般笑得牙不见眼。他就知道,这人儿啊,最是面冷心软,口是心非。
但片刻后,他俊逸出尘的面孔逐渐冷下来,双眸沉沉看着余府主院的方向,迸发着浓浓的杀意,他原本以为余怀远终究是辛夷的父亲,所以一直有所保留,没下杀手。但是他料错了,这个世界上敢伤辛夷者,定斩不饶!就算是她的生身父亲,也得去死!
灰衣撇撇嘴,提醒道:“主子,咱们该回去了。”却忽然看到景夙言转身上马时,脸色陡然一变,唇色白得骇人。
只见他缓缓松开一直捂住的心口,一大团鲜红的血迹赫然出现在他衣衫上,并且有源源不断的鲜血,从里衣里渗出来,渗出来,几乎要将整件衣服湿透!
灰衣见状立即大叫道:“殿下!你的伤口破裂了么?来人,快去叫郡主过来!”
却被景夙言伸手拦住,他胸口仍在源源不断的渗出血来,但是声音却充满强势:“不准!这件事我不想让她知道,若是泄露出去半分,按规矩惩处,听到没有!”他并不想被余辛夷知晓,并且担心。
灰衣低头道:“是!褚衣、墨衣快将主子扶回王府,准备伤药重新包扎!”
——
皇宫大内,凤和宫中烛火摇曳,浅浅照出重重帘幕之后两道华贵而清瘦的身影。
皇后的声音从来波澜无惊的口吻中,第一次出现了波动:“母妃,今日您不该——!”刚才大殿之上,她实在没想到沈太妃竟然会说出早已为余辛夷与景夙言指婚,她们早就共识好的,绝不让余辛夷这丫头与夙言有半分瓜葛!
沈太妃阖上双目,抬手制止了下面的话,凤凰宫灯下这位鎏国最尊贵的女人鬓边银丝闪烁:“我知道你要对我说什么,也知道你心里的顾虑,若是可以我也不会允了余辛夷与言儿成婚,但是我只跟你说一句——知道三天前景夙言跪在我寝宫外说了一句什么吗?”
“他说没有余辛夷他不会死,但却像在自己身上活生生剜出一块肉来。然后——”沈太妃似乎想到当日的场景,不由自主的捏住心口,似乎到现在仍心有余悸同时心如刀割,“然后他就抽出一把刀,生生刺在他的心口上,一边剜肉一边笑着说:他的使命是上天注定的他不会逃避,否则便不配做你的儿子,我的子孙!但若失去了余辛夷,自此他还是他,却只能是一个空有躯壳的他,虽然活着心却死了,既然心死了挖出去也无妨……他竟然说,挖出却也无妨!我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幕,若你是我,你当如何?!”
当听到最后八个字的时候,皇后脚下微微踉跄,若不是堪堪扶住身侧的宫灯,恐怕已经失态跌倒。她实在没想到,她最引以为傲的儿子竟然会为了一个小小的余辛夷做出这样的事!
皇后涂着全鎏国最昂贵脂粉的唇用力的咬紧,咬出一道细细的血流来,可最后,却仍是没有办法,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94章 意外倒台
漆黑的地牢里,墙壁上火把窜出炽烈的火舌,将整个地牢照亮。
景北楼一步一步缓缓踏下台阶,走到地牢的中央。他深潭般的眼眸在看到那个黑铁打造的笼子以及笼子里禁锢住住的人儿时,燃起浓烈的黑色火焰,像是毒蛇的獠牙。
笼子里美丽的人儿着白色的羽衣,像个玩物般躺在里头,等待他的到来。咣当笼子被打开,景北楼缓步踏进笼中,将木偶人般可以任意摆弄余辛夷一把压在那被数条金色的锁链锁住的羽毛大床里,四条锁链依次锁住她的手腕、脚腕,毫无挣脱的可能。
面前的这个余辛夷,像是所有其他女人一般,对着他笑,笑得那般温柔温存惹人疼爱。景北楼的呼吸陡然加深,眼神中千变万化。
他几乎是一把掐住余辛夷的下颌,闭起眼睛享受一般深嗅着余辛夷身上的香气,仿佛那是一味上瘾的药剂,只要嗅到一星半点,就会让人着迷。
他眼中带着血腥之气,迫不及待的撕开碍事的羽衣,将面前这个美丽的却总是带刺的女人用力的勒进自己怀里,他双目发红的对着身下的人儿狞笑道:“这世上从来没有我得不到的东西,包括你!余辛夷!”他想要的终于得到了!这天下,绝没有他求而不得的东西,无论是皇座,还是余辛夷,哈哈哈!
他身下如顺服的猫儿般辗转而吟的余辛夷,忽然眸子一变,手中不知从何变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扑哧一刀用力扎进他的胸口!
景北楼猛地喷出一口血,不可置信的望着陡变的余辛夷。忽然他眼前,余辛夷的双眼如鬼魅般空空荡荡流出两道血泪,他的耳边,她的声音犹如从地狱传来的尖叫呐喊:
“苍天在上,鬼神在下!我余辛夷指天发誓,景、北、楼,若有来世,我今日所受一切,定要你们血债血偿!血债血偿!”
……
景北楼猛地睁开眼睛,直起身子不停的喘息,整个人像是从深渊里爬出来一般浑身湿透,牙齿甚至都还在微微战斗。
孙福寿拿着拂尘站在旁边儿道:“四殿下?”
景北楼松散的瞳孔逐渐凝聚,这才发现自己仍然跪在太和殿前,跪了整整两个昼夜双腿早已失去知觉,可太和殿的大门却仍是紧闭的,未曾打开一线。景北楼先将梦中之境摆在一边,以白日里灼烤了一整日而嘶哑的喉咙道:“劳烦孙公公再代为小王向父皇通禀一回,儿臣向父皇请罪。”若不是到了今日,他绝不相信他景北楼也有向阉狗低声下气的一天!
孙福寿双手抱着拂尘,眼睑微敛公事公办道:“四殿下让奴才带句话儿来,他老人家近日身子乏没空见您,殿下您还是请吧。”脸上仍是中规中矩的表情,然而口吻里却无意般流露出轻慢。
那十丈之外灯火通明的太和殿里悠悠飘出的一丝丝竹歌舞声以及美人巧笑,让景北楼额头青筋隐隐跳动,像是压抑在下面的东西要从皮肤下爆裂出出似的。景北楼跪在地上,望着那丝从门缝中泻出来得通明灯火,用力捏紧拳头继续笑道:“父皇身体不适,做儿臣的更要随身伺候,还请孙公公再去通禀一回。”
眼皮子动都没动,孙福寿轻叹了一句道,“殿下,陛下说了不想见您,您还是尽快请吧,可千万别为难杂家啊,”说着下巴一抬,立刻唤几个小太监过来,“来人,送贝子殿下回府。”
最后四个字“贝子殿下”,像是一个劈头耳光似的狠狠砸在景北楼脸上,让他脸上肌肉止不住的颤动。他用力推开扶过来的小太监,压抑着心头一腔怒火,冷冷笑道:“多谢孙公公,本王自己回府。”
他单掌撑地咬着牙从台阶前立起,转身步步踏离煌煌巍峨的太和宫殿,面孔沉冷似铁,一双鹰目里微微泛红,每一道血丝都埋藏着杀意。有属下要来搀扶他,却他一脚踢倒在地上,一步一步,踏出宫门。牙齿因为咬得过恨,嘴角渗出缕缕血丝。
他前二十年所受的所有屈辱,都不曾有这几日加起来这般多!今日,一个小小的太监总管也敢给他脸色!
贝子?贝子!
哈哈哈哈哈……可不是吗?连一个太监都知道,他景北楼苦心竭力争夺一切,最后沦落成最受嫌恶的小小贝子!
步步踏下玉阶,迈出宫门。紫禁城金镶朱漆的宫门在他身后轰然合上,将他与这天下最繁华奢侈的宫殿彻底隔绝。
景北楼仰头狂笑着,猛地回过身抽出侍卫腰间佩剑,在属下们的震惊中用力一剑刺进了自己的手臂,一条条鲜血的血液顺着手臂缓缓淌下,形成两条带着浓烈血腥味的蛇,嘶嘶的混进宫门前的黄土,凝成化不开的褐。
见他如此失控,他的心腹谋臣周岚立马道:“快,来人给殿下包扎伤口!”
却被景北楼制止,他双目赤红,阴鸷的笑道:“你们还跟着我干什么?”他脸上笑容极为奇异,“我已经废了!你们还不快滚?”
周岚上前一步道:“殿下,未到最后一步,事态仍有转机,您……”
却被景北楼窝心一脚踹翻,景北楼一把扼住他得喉咙,如同入了魔般,阴狠的说道:“你们没听到吗?连一个太监都知道,我景北楼废了!你们还待在这里作何?全都给我滚!”
他不知道刚才那个梦境为何那般真实,梦境中余辛夷泣血嘶喊与泼天仇恨,仿佛真的曾真实的发生过。他只知道那条充满璀璨荣华的金色大道,通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