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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我这颗钉子!话虽如此,他还是去两公里外的翠屏山投靠亲戚修了间砖房,将这间黑漆斑斑的老木屋用来出租。月租倒是便宜,只有五十块。
陈太学只能租这样的房子,他虽然当了包工头,可揽下的活都是小工干的,手下的工人从没超过十五个,就算把他们的骨油熬了,也挣不下几个钱。他家里有七十岁的母亲,有一个打光棍的弱智弟弟,有跟母亲总是吵架的老婆,还有一儿一女。最让陈太学揪心的是儿子陈福。陈福比姐姐只小一岁,可姐姐的孩子都快上小学了,他还在读高三!这是陈福连续第五年读高三,每次高考,都是蚂蚁摔岩无响动。但陈太学不放弃,说到底,住在大山区的农家子弟,只有读书才能帮助你最终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命,这一点陈太学看得很清楚。再说陈太学要跟人比。村里已出过一个大学生了,他叫何奎,何奎只比陈福长半岁,可他去年大学就毕了业,现在重庆上班。从何奎上大学那天起,他爸爸就总是咬着根竹烟筒往人多的地方窜,听不到人家说两句话,他就把话抢过去,每句前面都要加上“我儿子说”,像他儿子是国家主席似的。陈太学就见不来他那球样!他发誓,哪怕把自己累死,也要送儿子读大学。
这要花很多很多的钱,陈太学不敢租好房子住……
他在床上磨皮擦痒地坐了三个来小时,就扛不住饿了。他今天连早饭也没吃。每次请客之前的那一顿,他都不吃。他要把肚子留到请客的时候。他知道,哪怕只请个把人,菜也会把桌子挤得透不过气,最后多半都扔掉了,这太可惜了。何况他每次请张保国,张保国都带了好几个人来,餐桌就像杂技演员,头上碗重碗碟重碟的,可常常是刚开吃不久,陈太学就问一声,菜不够吧?席桌上没一个人表态,他也就只好叫过服务生,豪情满怀地让他们加菜。这样一来,浪费得就更多了。这真让他心痛,痛得一抽一抽的,嘴里不停地打嗝。他知道现在城里人在外面吃饭,剩下的好东西都要打包,但城里人是城里人,城里人打包,体现的是节俭的美德,农民工打包,那就是寒伧了。何况他请的是张经理呢,难道他能够在张经理面前打包吗?要是他那样做了,张经理会不会认为,陈太学表面上是在笑嘻嘻地请我吃饭,脸都笑烂了,但心里是为花出去的钱可惜的——果真如此,那就彻底完蛋了。因此陈太学宁愿此前空着肚子,在桌上尽量多吃些,这样,走出酒楼之后,他的心就不至于那么痛了。
可现在陈太学实在饿得不行,胃里没东西消化,就自己磨自己,磨得陈太学直冒冷汗。他怒气冲冲地骂了一声:球!就走出门,跨过又长又窄的红旗桥,进城找吃的去了。
桥的那一头就是金沙滩酒楼,因为里面卖空运来的海鲜,还有穿山甲等一些国家保护动物,无可争议地成为高州城餐饮业的翘楚,经常在里面出入的,不是政界人物,就是商界大腕。作为普通百姓,如果为求人办事请客,办小事去别的地方,办大事则非去金沙滩不可。
陈太学前几次请张保国,都是来这里,一趟客请下来,不花个两三千就休想走人。
此时,他望了一眼酒楼米黄色的门楣,腿就软下来了。他个子不高,腿一软,膝盖一弯,裤脚就拖到了地面上,每迈一步,都扑腾起干裂的、混杂着痰屑的尘土。他想到了晚上。他希望张保国晚上能够接受他的邀请,但同时,他又提心吊胆,生怕那轮漂浮在城市上空的太阳沉下去。他怕的是花钱(两三千块,相当于他在老家刨地时好些年的收入),也怕张保国本人。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想到张保国,陈太学都像摸到一块冰。张保国最多不过三十四五岁,跟陈太学说话的时候,都是对他直呼其名,而在老家,像张保国这个年龄的人都把他叫陈叔叔或者学爸的。事实上张保国很少跟陈太学说话,哪怕在席桌上,他也只跟自己带来的人有说有笑。喝酒的时候,他也不跟陈太学碰杯,陈太学把杯子举起来,躬着腰说,张经理,我敬你。张保国就用手掌把酒杯握得满满的,很担心被陈太学的杯子碰着了一样,陈太学碰不成张保国的杯,但酒还是喝下去了,张保国最多做做样子,有时连样子也不做;他不和陈太学喝酒,和他带来的人却是一口干。散席之后,他们跟陈太学招呼也不打,直接就出了包间,留陈太学在后面买单,等陈太学屁颠屁颠地追到大门口,早不见了一行人的踪影……
管他妈的,陈太学又望了一眼金沙滩酒楼,自言自语地叨咕,你叫我有啥办法呢?我现时花钱请客,不是为了将来挣更多的钱吗?
他进了金沙滩对面的一家小馆子,要了三两挂面。老板正要下锅,他又从三两改为二两。
反正晚上要大鱼大肉地吃,现在胀那么多干啥呢!
只几筷子,他就把面塞进了嘴里,随后端起碗,把漂浮着红辣椒粉的面汤吸溜得干干净净。
刚到晚上六点,陈太学就堆出满脸笑容,把电话打过去。他只叫了一声张经理,张保国就说,今天就算了吧,我正在去成都的路上。
陈太学的笑像死去的虫子,一条一条僵硬地横着。很明显,张经理这是不愿意再给我活做了,这咋成呢,这不等于是他曾经给过我一口碗,现在又要把那口碗收回去了?……那碗里,不仅装着他陈太学一家人的食物,还装着他对儿子的希望,没有那口碗,什么都落空了;他当然可以去别的城市另找一口碗,可他在张经理这里,已经花了那么多本钱,费了那么多功夫,底子是垫起来的,如果舍弃高州城而去别处,一切就得从头再来。你说张经理指甲深,心黑,难保其他人的指甲就不深,心就不黑?现在他已经不再像过去在别的包工头手下求食了(每天起早贪黑地挣一点血汗钱,还常常被克扣),如今他能从一个农民工翻身混到今天这一步,太不容易了!
陈太学越想越害怕,禁不住双手把手机抱住了,喊着说:张经理呀,我到成都来请你行吗?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句糊里糊涂说出的话,张保国听后却相当满意!张保国在电话里温和地笑了一声,说你这个陈太学呀!这样吧,晚饭你就别管了,等你赶到成都来,那还不把我饿死!不过,你愿意来成都玩就来吧,我们住在碧云宾馆。
挂了电话,陈太学立即锁了房门,把准备给工人结算工钱的现金全都带上,乘上了去成都的最后一班大巴。
从高速路上走,高州到成都平时需要三个半小时,因为是晚上,车少,司机也想到成都后早些休息,开得风快,陈太学下车后,再坐出租车赶到碧云宾馆,才刚刚九点。
张经理坐在大厅里,跟他一起的,还有四个,都是陈太学从没见过的生人。看他们眼珠通红的样子,知道是已经喝过酒了。陈太学快步向张经理走过去,由于个子低,背又塌,他走路是向前一冲一冲的。当他“冲”到大厅角落里那几座围成弧形的沙发前,就像遇到什么喜事一样叫了声:张经理。张保国瞄了他一眼,冷淡而含糊地说了声好。陈太学的血冷下去了,神志也清醒了,急忙摸出烟,给各位散了一圈。把烟点上,几个人就站起来,往电梯方向走。
没有任何人叫陈太学跟去,这让他不知所措,可如果不跟去,他又为什么到成都来呢?
电梯门打开之后,张保国他们进去了,陈太学才进去。陈太学进去的时候,把脚提得老高,那样子就像是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往水里跳。他很紧张,他觉得自己没资格跟张经理乘一趟电梯。门关了,陈太学不得不跟那些人脸对脸地站着,还能听到他们因喝酒过多而重浊起来的呼吸声。他脑子里昏昏荡荡的,想找句话出来说,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手心又开始冒汗了。
电梯上了两层,张保国主动跟陈太学搭了腔,张保国说陈太学你还快嘛。张保国的声音很小,但在电梯里却嗡嗡嗡的,显得很突然,很陡,陈太学像从梦中惊醒,忙笑着说,张经理唤我,我还敢拖拖拉拉的?张保国一听,脸马下去了:陈太学你这人,是你自己要来玩,怎么成了我唤你?陈太学知道说错了话,惊慌失措地纠正,是我自己想来的,我早就想来成都看看了!
几个人住二十一楼,各人一套房。但几个人都进了张保国的房。
刚落座,张保国就对他们说,做保健吧,做点儿保健。
陈太学没有坐,听了张保国的话,他说我去叫人。张保国很不耐烦的样子,说打个电话不就得了。他没让陈太学打,自己拿起了床头柜上的话机。他一直都是唔唔地应,说得最明白的话只是报了个人数。这其中自然不包括陈太学。
放了电话,张保国问陈太学,你开房间没有?陈太学说没有呢。张保国说自己去开一个吧。
陈太学就出来了。他乘电梯下到了大厅,在张保国他们坐过的沙发上坐下来,抽烟。他身上揣着两种烟,一种是二十八钱一包的中华,一种是两块钱一包的五牛,散出去的是中华,他自己就抽五牛。一支烟抽完了,他才去总台吱吱唔唔地问价码。那个长得像从画布上走下来的妹子,老半天才听明白他的话,说你问这个呀,二楼娱乐中心才清楚。妹子准备拿电话拨,陈太学说不拨了,我自己去问就是了。他上了二楼,在东侧娱乐中心外面拦住一个服务生,把二十一楼要做保健的事说了,服务生说我知道,人已经上去了。陈太学说啥价?每个一千三。陈太学像被放了血,妈呀,这么贵?服务生斜了他一眼,说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星级的宾馆,再说他们是包夜的,还享受全套服务。陈太学说做保健要做一夜?服务生笑了一下,看来她来不久,笑得有些不好意思。陈太学又说,全套服务是啥?服务生眼睛望着别处:哎呀先生,反正是那些事吧,未必你不懂啊?
陈太学以前的确不懂,现在倒是听出路数来了。他再次下到大厅里,坐在沙发上。
原来他们是来做这个的……陈太学的心里涌起一阵彻骨的悲凉,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张经理,确切地说是为张经理的妻子。陈太学在高州城街上见到过张经理的妻子,那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女人!张经理本人就长得很漂亮,一米七五的个子,很挺拔,额头宽大,从侧面看去,能从那额头上看出一轮一轮的光环,就像张经理的脑袋里烧着盆炉火。张经理的妻子只比丈夫矮一丝丝儿,椭圆脸,鼻头和下巴都很亮,一头直发,披到了屁股丫子上。陈太学见到她的那次,她穿着一条能藏住两个人的大裙子,裙子上到处都是包,她挽着丈夫的胳膊在街上走,真是很逗人看的。据说,他们俩是大学同学,张经理为把她追求到手,还割过手腕子,流了很多血,这证明张经理是爱妻子的。既然这样,怎么能去跟别的女人干那种事呢?
陈太学的头很痛,他用汗湿的手指刮了几下头皮,尽量不去想那件事,而是想家,想儿子。想到儿子,他的头不痛,心又痛了。他不明白儿子为什么总是考不上。陈福的成绩究竟怎么样,陈太学并不知道,他每次问起,陈福都是一个字:好!像很生气。不过,有了这个“好”字,陈太学就放心了,可他为啥就是过不了大学那个坎儿呢?……
大厅里人并不多,在另一只角落里,坐着几个跟陈福年龄差不多的人,全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摊脚摊手地坐在沙发上,让烟从鼻孔里出来,偶尔歪着嘴吹一吹头发。陈太学痴痴地望着那几个人,满脑子却全是儿子瘦筋筋的模样。他觉得,儿子迟迟考不上大学,不是儿子的责任,而是他的责任。在他包工之前,儿子过的是人日子吗?家里那个穷,裤腰都只能用稻草捆!那时候儿子正长身体,却从没吃过一顿饱饭,小小年纪,他就跟家里人一起愁,眉毛都愁出了虮子。能不愁吗?每次收假的时候,不仅没有下学期的生活费,连书学费也拿不出来!
陈太学记得,有一年他带着儿子去镇上借钱——他常常把旱烟卖给镇农机站一个人,陈太学就是去找那个人借钱。他实在没地方借了,只能想这些办法了。村里人哪有钱哪。他们住在老君山上的大荒村,这片土地就像它的名字,石头长,杂树和野草也长,就是不大出庄稼,更不生钱。那天陈太学穿的衣服,连屁股也遮不住。走到农机站门口,见那人刚好站在他办公室门外的石梯上抽烟,陈太学抢上两步,喊了声:老蒲。老蒲又诧异又高兴地应了,说今天又不赶场,你上街做啥?陈太学没答话,回头招呼儿子,福儿,你过来,这是蒲叔叔。下山的时候,陈福一直跟在父亲后面,一直看着父亲屁股上那些孔孔眼眼,到了镇口,他就落得远远的,好像陈太学不是他父亲,是一个跟他无关的人。可这时候父亲叫他呢,他只好红着脸走过去,叫了声蒲叔叔。老蒲问陈太学,这是你娃娃?陈太学说是,他正读书,成绩好得很!老蒲说,成绩好就对嘛,你太学将来就有福嘛。陈太学说老蒲啊,我今天来,就是想找你借几个钱让他上学呢。老蒲像被烫了一下,我有啥球钱借给你?我的娃娃也在读书呢!陈太学抿了一下被山风吹裂的嘴唇,说我知道,可我没法呀。言毕摸出早就裹好的旱烟递过去,老蒲接了,陈太学又立即划火柴。他右手的大拇指在砌塄坎时被砸断过,现在是翻翘过来的,拈火柴梗很不灵便。老天半他才划燃了,捧过去给老蒲点,老蒲比陈太学高一大块,却不弯腰,陈太学只好踮起脚跟。老蒲抽着烟,不看陈太学父子,只望着阴郁的天空。陈太学说,老蒲……老蒲像没听他的话。陈太学吧嗒了几下嘴,又说,老蒲……陈太学的声音听上去很渺茫。老蒲紧紧地含着烟,但并没吸。他的烟早就没有火星了。陈太学不再说话,只望着地上,望着老蒲的脚。
农机站的院子里静得令人惆怅。
又过了好一阵,老蒲终于说,进来嘛!陈太学抓住儿子的手,跟随老蒲就往里走。进了办公室,老蒲拉出抽屉,拿出十块钱,陈太学伸过颤抖的双手去接,但老蒲手一缩:你得打张借条。就摸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和一支圆珠芯。乡里人借钱,是从不打借条的,要你打借条,就是不相信你了。陈太学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接过纸笔,歪歪扭扭地写。借条写好了,老蒲才迟迟疑疑地把十块钱递给他。
当他们离开了农机站,陈太学才发现儿子红眼巴沙,气不是呼出来,而是往外抽。儿子的头发被镇外的河风吹得张牙舞爪,使他的脸看上去只有土豆那么大。
那时候,陈太学的心里虽然别扭得慌,可他觉得老蒲是个好人。在那样的年月里,有谁敢把十块钱这么大一笔数字借给一个屁股也遮不住的人呢?而且老蒲也有一儿一女,都在区中上学。陈太学当时只是对老蒲充满了感激,从来也没想过,自己表现出的那副卑微相,给了儿子多么巨大的伤害……
此刻,他在沙发上动了动,沙发吱吱地叫了几声,像很不乐意他坐在上面一样。陈太学将湿漉漉的手恼怒地在沙发上擦了几把,出声地说,我这个当爹的,我哪像个当爹的!
他感觉自己的心在被撕扯着,就把背缩起来,双臂抱起来,死死地将胸口压住。
夜晚走得出奇的慢,陈太学没感到饿,只感到累,真想开个房间伸伸抖抖地睡一觉,但一个房间要四百多,就是要了他的命他也舍不得。他就蜷曲在沙发上,一分一秒地挨。他在心里说,儿哪,你今年一定要考上啊,你看你爸爸都贱成啥样了!他回想着这一整天的经历,回想着他在张保国面前点头哈腰的样子,连他自己都感到恶心。但他明白,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这样做,他这样做了,才可能讨得一杯残食。这是没办法的事。天底下,有几个掌权的不希望别人在他面前颤颤兢兢?又有谁愿意自甘卑贱?说到底,那都是生活逼出来的。
想到这里,陈太学突然特别的恋家。他对那个阴冷的家本来没什么留恋的,已有大半年没回去过,但此时此刻,他想家都想疯了。
反正儿子十多天后就要高考,干脆明天去巴川县中看看他,然后顺便回家去一趟……
天终于亮了,陈太学去付了所有费用,又回到沙发上,等张保国他们下来。
都八点过了……快到九点了,张保国他们还是没下来。
陈太学只有上楼去敲门了。张保国穿着紧绷绷的内裤把门打开了一条缝。陈太学说,张经理,你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这时候,他闻到了房间里一股暖烘烘的气息。张保国说,唔。又说,你的事你放心啊,等等吧,等七八天再说吧。话音未落,门砰地一声被撞上了。
陈太学下了楼。他去街上吃了五个馒头,喝了两碗稠稠的稀饭,才搭公交车去长途汽车站。
直到坐上回高州的大巴,他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