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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嫂有主意。刘七爹在这里派不上用场,她请他带着亨祖一起回真定去请个好大夫回来,再请他打发人到太原去带个信给马扩,要他急速回家。至于把家眷接回山寨之事,马母本来就有异议,在亸娘病愈之前,当然更谈不到了。
马扩一听要他带〃安胎养气丸〃回家,就知道亸娘患的什么病。当时和刘七爹商量了几句,就出门去把玉狻猊牵来。准备上路。
〃且慢!〃刘七爹拦住马扩道,〃廉访今夜来得巧。保州宝眷,有廉访自己去照顾,俺也就放心。只是这两天形势险恶,军情多变,山中已有数日不通消息,俺却放心不下,欲待自己上山去走一遭,顺便把廉访已同保州的消息禀告赵大哥。廉访何不就与俺同往,让俺陪你走一段路,明日分手,也不耽误时间。〃
〃如得七爹作伴同行最好,只是如此大雪,七爹也要备个牲口才好上路。〃
〃廉访且请稍待片刻,待俺出去借匹走骡,片刻即回。〃
马扩看见七爹往里间一钻,半天不出来,还当他在里面摒挡家务,不想他已牵了匹走骡在大门外面,等着马扩一起上路了。
〃七爹,俺看你一直在里面,几时走到大门外面去的?〃
〃俺要了个小小花招,把廉访骗得眼花缭乱。〃刘七爹又不禁得意地吹起来,〃干咱们这一行的,都要防个三长两短。这条断头巷外面都吃墙死了,俺在厨房灶膛里辟了一条地道,直通到巷子外面,进进出出,好不方便,〃
只有吹起牛来,刘七爹才会全身来劲,马扩又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满园春色。
他们一起乘上坐骑,才走了几步路,忽见东北方向一根火柱冲天而起,通红的火光映在雪地上十分耀眼。
〃烽火!〃两个人一齐叫出来。
他们听到寂静的街道上,家家户户都有些骚扰声,显然是这把烽火把人们安静的生活打破了。他们不顾这些,策动坐骑径往北关。北关的城门已经闭上,幸好守城的小军官与刘七爹相识。刘七爹跳下坐骑,拉着那小军官走到一边去,悄悄地说了几句话,军官笑起来,说道:〃七爹的事还不好办,只是得了利市,明儿回城来要带些财香,让弟兄们浇浇手。〃
〃那还用你说?〃
〃中山府那里举起了烽火,眼看北道就有急报报来。七爹路上当心些。〃
〃俺自知道,这就多谢大哥了,明儿有人查问起俺的行踪,大哥包涵则个。〃
军官在行地点点头,亲自打开城门,把他俩放出城外。这时在原来的方向又举起第二把烽火,这一把柴草烧得更加炽烈,把满天映得通红,燃烧的时间也比刚才第一把烽火增加了一倍。似乎要让人知道,它报道的不是一般泛泛的而是十分重要,十分紧迫的警报。这长久不息,还在天空中飞出无数火花的烽火说明了许多问题。
骑在骏骡上的刘七爹很想从懂得军事的马扩身上打探一些消息,让他来解释这两把烽火的情况。他几番要开口,看见马扩严肃的面色,似乎正在考虑什么重要的问题,他就忍住不开口了。
(三)
离开亸娘才不过十一天的功夫,马扩却怀着从来没有过的强烈的渴求,希望再看见亸娘一次,不是在遥远的几个月以后,也不是再等十天八天,他甚至等不到明天了,只希望马上就能看见她。只要让他们见一面,说几句话就够了,但必须是马上。
这种强烈的渴念不仅来源于刘七爹给他带来亸娘病重的消息。在此以前,当他离开山寨到太原去,离开太原到真定来,无论骑在马上,无论走在山径和大路上,无论是警报纷至沓来,令他心烦意乱的白天或者是终宵转侧,归梦难成的深夜,无论在官署或住宿的下处,无时无刻,每地每处,他都在想念亸娘,渴望与她再见一次面。那时他还没有听到亸娘病重的消息。
也不是因为亸娘怀孕了更增加他对她的系念。怀孕的消息对于他,并没有象他母亲、嫂子,赵大嫂,以至亸娘本人那样看得重要。现在听说亸娘流产,有可能失去胎儿的消息,也没有使他特别感到悲伤。还没有生下来的孩子,并不能使他产生舐犊深情,马扩的爱情有时是很实际的。
既不为亸娘流产,也不为亸娘怀孕而产生那种强烈的渴念,主要是因为马扩这次分手时也象亸娘一样,忽然有了一种过去从来没有过的不祥的预感。他预感到这次他们分手以后,可能永远不能再见面了。时局的纷纭,国家命运的把握不定,母亲的固执,亸娘的身体都是造成他产生那种预感的原因。
这种可怕的预感,几次要改变他的计划。他清楚地记得从和尚洞山寨下来以后,原定计划是直奔太原,到了分歧路口时,他又犹豫起来,是否先到家里去弯一下,把战争爆发的消息告诉她们,以坚定她们上山的意志,借此又可以与亸娘见一次面。这样的绕道也不过多费一两天时间。他踌躇了好一会,有两次把马头拨向北上的道路了,好容易才克制自己的私念,奔往太原。
这次他从宣抚司中的集体中脱离出来到真定去,是匹马单身,可以自由行动。他也曾考虑先去保州,把这个家迁到山寨后,再去真定,那不过多耽搁几天功夫,也未始不可。不过,想到经过那次山上大会后,此时义军诸首领可能都在颙望与宋朝合作的好消息。他既然拿到了童贯的一纸手令,把这件事早办好了,也好让大家安心,回家之事只好再商量。
正因为几次要想回家,终于考虑了以国事为重而没有回去得成,他的不祥的预感,以及回家去与亸娘见面的渴念也越来越强烈。当刘七爹把亸娘病重的消息告诉他时,他既是意外的,也有一点在意料之中,因为他早就有了亸娘或者他自己会发生什么不测的思想准备,因而更加强烈地希望立刻回家去与亸娘见一面,或许那就是最后的一面。
当他看到第一把、第二把烽火时,虽然大为震惊,他的思想仍然集中在尽快地回去与亸娘见面的那个聚焦点上,一时还没有作出相应的反应。只是模糊地感觉到,那连续两把烽火,一定是前方有变,他要不快快地赶到保州,恐怕路上还会发生什么意外的变故,使他回不到家了。
深解人意的玉狻猊,即使在雪夜中,也奔得飞快,一段路跑下来,人与马的身上都是汗水直淌。马扩回头一看,刘七爹已经拉下了一大段,他略为放缓缰绳,等了一会,才看到刘七爹气喘咻咻地跟上来。幸亏他那匹大走骡也是健足,勉强跟将上。
这里马扩又待放辔,刘七爹赶上一步,说道:
〃廉访既是性急要走,只管快跑,不必等候老朽了,老朽自会觅路上山去。〃说着,他从衣兜内取出药丸,郑重其事地交给马扩,嘱咐道:〃这药丸最关紧要,廉访收在衣兜内,休教马儿颠失了。顺着这官道,转过那三岔口,就走上去保州的道儿,不到明天此时,廉访就可与令正见面。〃
马扩取过药丸,尚未答言,忽见正前方又有一条火柱冲天而起,这把烽火虽然烧得炽烈,时间却短,只烧了一会儿就变作一团团的黑烟,随着风势,在天空中翻腾弥漫。马扩他们虽然远距在几十里以外,似乎也闻到这一股烟味。黑烟犹在天空中结集未散,那壁厢忽然又燃起了第四把烽火。这次烧得更旺,持续得更长久,超过了以前的三次。马扩遥遥望去,似乎在正北的方向,有无数火把,正在晃动,还好象隐隐听得到人的喊声,马的嘶叫声,在那火光和嘶喊声中,忽然出现了无数金朝的铁骑,漫山遍野而来。他们横冲直撞,把那幅用金线绣成的河山图割裂开来,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地放在大口里咀嚼,霎时间就吞食去一大半。这火是金骑点燃起来的,他们进入城市就把城市烧光,进入乡村就把村庄烧掉,无家可归的老百姓们从火光连天的城市、乡村逃出来,携老挈幼,彼此紧紧牵在一块,但经不起铁骑一冲,顷刻间就被冲得零零落落。骑在马上和跳下马来的金骑到处找人搜杀,只见刀光霍霍,鲜血喷流,没有一个老百姓逃得过这一劫。
马扩在蔚州城外看到的一个悲惨的场景,又在这里重选出现。他似乎看见一个蓬头散发的年青的母亲,搂着她唯一的亲人,相依为命的小女儿,斜靠在一张炕床上,这时马蹄声渐远,她以为可以逃脱金骑的毒手了,不由得把女儿搂得更紧一些。那个还不解事的小女儿用乌黑的小跟睛向母亲看了半天,〃哇〃的一声哭出来,这是索乳的啼声,但也可能为她们带来杀身之祸。母亲急忙解开胸怀,托出一只原来是膨胀饱满,现在却由于惊慌过度一下子瘪下来的(禁止)塞进女儿的小小的嘴里。女儿用力吮吸,母亲也用力挤压,终于没法使乳汁回进乳腺。女儿推开(禁止)哭起来,哭得比刚才更凶。
忽然母亲的脸色大变,双手颤抖得搂不住女儿,竟让她滑到炕下。母亲还想跪下来向一名推门而人的金骑乞命。这名金骑带着意外地捕捉到一头小动物的黄鼠狼的喜悦,一刀砍去,把母亲伙倒在地下,然后又补上一刀,让母女两人一齐卧倒在她们自己的血泊中,缓慢地抽搐死去。
这些带着成千上万大宋老百姓的殷红鲜血的场景,映在连续四把烽火满天通红的天幕上,一场场,一景景地在马扩心里驰骋过。他好象大梦初觉似地,忽然意识到那四把烽火意味着什么。
他还在沉思,却做手势示意刘七爹留下来,不让他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与他分道扬镳。刘七爹不明白他的意思,只好紧跟着他再走一段路。
不久,天空中又出现了第五把烽火。燕山已失,燕山路全都沦陷,金骑正待向真定一路侵入,这是毫无怀疑的余地了。马扩这才下定最后的决心,毅然说道:
〃敌军侵境,山寨急待部署出击,以救真定、中山燃眉之急,朝廷方可在黄河南北岸布置防务。此事一刻也不能耽搁。俺这就与七爹一起上山与张、赵二位大哥商议大计。保州之家,室人的存亡,只好听命于天,俺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说到最后两句,马扩的声音忽然哽噎,然后流出了悭吝的眼泪。好象他正在吞服一颗难于下咽的药丸,全靠他流出来的这一小盏苦水,才能把它送下喉咙。
马扩这个遽然的改变,使得一向能言善道的刘七爹无话可对。他第一个反应是不赞成马扩这样做,可是他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对他,因为在公与私、家庭与国家的关系上,马扩早有自己的权衡,反对他也是白废。不过,虽然没有足够的理由,他还是不赞成他这个决定。这几丸〃安胎养气丸〃可能就是救亸娘一命的灵芝仙丹,不给她送去,那怎么行?
刘七爹一下子打定了主意,他伸出手,指着面前的道路说:
〃廉访要上山去就拐进前面的僻道,你且把药丸取出来,俺代你去保州一行。〃
马扩怔怔地看着刘七爹说话,忽然听懂了,二话没说,立刻从衣兜中取出药丸,交付给刘七爹。然后从马鞍上滚下来,扑倒在雪地上就拜。
刘七爹还骑在骏骡上,拦不住他,口中尽说:〃廉访你怎么啦?快起来!〃马扩再次跳上玉狻猊的时候,刘七爹才发现他泪痕满面。刘七爹自己也流出眼泪来了。两个人都有急事在身,不要说一天一夜,就是一时半刻也耽搁不起。他们策骑走到分歧路口,彼此扬一扬手就分道扬镰,各奔前程去了。
(四)
失去了刘七爹这样一个熟悉途径的向导,对于马扩真是莫大的损失。
上次上和尚洞山寨就是由刘七爹作伴的,他陪他从后山翻上,走了许多曲曲折折的路,直到黎明前才划到山寨的后栅门。在如弦的夜月下,差一点刘七爹自己也迷了路。他离开山寨时已得到战争的消息,心情十分激动,由赵大哥陪他下山,一直送往去太原的大路。路上哥儿俩谈谈说说,竟忘了认路。今夜马扩再一次赶到西山山麓,只看见一片白茫茫的都是被大雪覆盖着的高高低低的山岭。他找不到上山的路口,看不见蜿蜒曲折的山径,逆遥望去,也望不见山里有木栅、墙垣、房舍——它们本来都暗藏在隐僻处,不让人随便发现。马扩心急起来,策骑沿着山麓跑了一大段路,竟找不到一所民舍可以打听道路、寄宿过夜。眼见今夜是上不了山了,最后找到一所歪歪斜斜的古庙,凭着四周还没有完全倒坍下来的墙垣,两扇会得自动开阖的破门,总算还可以挡一挡风雪,当夜他就靠在庙内墙根下胡乱睡了一宵。
第二天天一亮,他就起来继续找路,白天也没有给他带来希望,最苦的是他来来回回跑了百把里路,竟看不见有一所缕缕炊烟升起来的民舍。除非往回走,回到真定,找个向导,那当然是他不愿意的。向前走又找不到道路,最后还是回到古庙来栖身。身边带的一点干粮很快就吃完了,人和马都疲惫不堪,两个索性就在庙里睡大觉。睡得昏昏沉沉的,有一队人走过来的脚步声也没有把他们吵醒。
〃马廉访,马廉访!〃他在睡梦中听见有人在喊他,他牵动了一下(禁止)体,一个转侧,又呼噜呼噜地睡着了。然后是那个喊他的人不客气地猛烈地推他、摇撼他。他醒来了,睁开眼睛,向四面看了看,忽然发现有许多人。他一下子跳起来,厉声问为首的那人道:〃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马廉访敢是忘记在下了,〃那人笑嘻嘻地回答,〃在下倒是挺记得廉访的。〃
马扩再看了他一下,记起来了:〃你莫非就是郭队官郭有恒?〃
〃廉访眼力不错,〃郭有恒呵呵地笑起来,〃俺正是守后栅门的队官郭有恒。这一回,刘七爹没有陪廉访回山?俺带着弟兄巡山,看见来来回回的马蹄印,想见廉访一定找得好苦。〃
〃俺找不到道路,在这座山神庙里困了两宵,和伙计两个,〃他指点着玉狻猊道,〃绝食断炊一天。郭队官,你可带有吃的,先接济接济咱两个再说。〃
郭有恒从怀里拿出几张烤干的烙饼。马扩立刻走出庙外捧了一掬雪和着烙饼大吃起来,然后又去喂饱玉狻猊,它在旁已等得十分心焦,连连用蹄子击地来表示抗议。
〃张大哥、赵大哥都在山寨上?〃马扩一面喂饼,一面动问。
〃廉访在山神庙里困了两天,都不知人间已换了个世界。〃
郭有恒不慌不忙地讲了下面许多惊心动魄的消息:常胜军在燕山府东郊的三河县与金军鏖战半日,先已打胜,不想在后方的张令徽、刘舜仁两个贼蛋,临阵降敌,断了郭药师的后路,全师大溃。郭药师退入燕山城后,动了邪念,一夕之间,尽劫燕山路安抚使蔡靖等官儿降敌。斡离不不战而得燕山府,席卷全路,易州、涿州等要地,纷纷易手。三天前斡离不率大军南下,侵入燕南之地,一夜之间,前线传来五把烽火,保州、安肃军、中山府诸处告急,文书雪片似地传来。刘安抚下令紧闭城门,敛兵不战。听北面那些城池自为存亡。张大哥、赵大哥看到形势危急,当仁不让,昨日已率义军弟兄下山去救应保州等处,这里只留下二千多名弟兄保护老小,看守山寨。俺奉令留守山寨,今天出来巡山,幸好与廉访相见。
上面的这些情况,特别是燕山失守,常胜军有变,金军南下等等虽然早在马扩的预料之中,但经郭有恒证实,向他复述一遍以后,仍使他非常激动和悲愤。当下他就提出要追上义军,协助张、赵二位大哥参加作战的意图。
郭有恒地位虽低,却是个处事明白,头脑清楚的头目。现在他既被任为〃留守〃,就要以〃留守〃的地位来考虑马扩的要求。他了解马扩在义军、在张、赵两位大哥心目中所占有的非常重要的地位。他既然上山来找两位大哥,不巧碰到大哥出征,断无把他留在山寨之理,何况他又是一个出名的军事专家,让他追上大军,作为张、赵两位大哥的参谋,对于打胜这一仗可能起很大的作用。这样考虑停当后,他就以十分诚恳的态度表示欢迎马扩此举,还派了一名向导,陪同马扩前去。
当张、赵二位大哥与马扩在一起时,推心置腹,他们早已不把马扩看成外人。他们就是以这样兄弟般的热诚,赢得马扩的友谊的。现在郭有恒是山寨的主人,他以极有分寸的礼貌对待马扩,马扩却感觉到自己只是一个客人,因而不快。
但他对郭有恒有什么可以抱怨的?把他从〃风雪山神庙〃的困境中救出来,同意他去前线的要求,还怕他再度迷路,特别为他提供一个向导。如果他处在郭有恒的地位上,能够为朋友们最大限度做到的事情,恐怕也只能到此为止。
他对郭有恒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但他仍然感到不快,这说明马扩们的心理结构不同于一般人。他对友情、对别人对他的信任程度,有着更高的要求,而不能满足于泛泛的,在形式上可以接受的满足程度。
(五)
马扩在保州以南的南大冉追上大军的殿后部队时,张关羽、赵邦杰都到满城董庞儿的军部去指挥作战了。他又向满城的方向追去,路上就听说金兵已经大败,金将兀术向东北方向溃退而去。他急忙迎上去,只见张关羽、董庞儿、赵邦杰联骑而来,满面高兴的样子。这是宋金交战以来宋方第一个胜仗,也是义军和金朝正规化部队交战的最大的胜利。
董庞儿看见马扩,老远地就拍马迎上来说:〃金兵犯顺,兀术统大军进攻保州。闻知三哥宝眷尚在城内,俺哥儿三个心里着急,定了分路合击之训,昨日傍晚一战,败兀术于漕河,挫动了他们的锐气,今日又在满城大战,两军合力,杀得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