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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起说话时太过着急,哪里想了这么多,见太后要怪罪,赶紧躬身行礼解释道:“微臣失言,太后请息怒。”他眉头紧拧,知道自己要达成心愿,唯有求得此人同意方可行。“此女救过微臣性命,微臣原就心存感激,无以为报,今日害她至此,怎能袖手旁观?还请太后准允。”
秦太后看着他,知他这副表情,确实是对此女情根深种,便是她已经不再记得他,也不再有娴静之姿也要护在身边。这种事情上,说来说去,不过是儿女情长的小事,白起为人她一向清楚,自负且自傲,极少为了什么事求过人。这种小事,确实不好让他寒了心,倒不如随了他的心意。
想到这,她拢了拢宽大的衣袖,沉声道:“虽说不过是个女子,我与大王一说便可,只是,穰侯那边……这样一个女子带回府……你可思虑清楚了?”魏澜的身子极差,万一接受不了,怕是穰侯不会善罢甘休,她可不想随了这个,却让另外一个不痛快。
白起一听太后松了口,立即道:“穰侯那里微臣会去说明,此女绝不会带回府,只放在私宅内,魏澜不会知道。”
芈氏立即道:“这事我不管,你自己看着办。”
人一有欲望,便好控制;反之,若是无欲无求,这样的人才是最棘手的。以前白起是,不过现在……白起兴奋稽首,太后见他行了如此重的礼,嘴角微微勾起,帝王之术,不过如此。
过了几日,秦太后将此事与秦王委婉地提了提,母子二人到底还维持着面上的平和,一番交谈看似欢快,最终秦王爽快地答应了。
等到白起来宫中接人时,赵相如已经扮了一个月的疯子。这简直是一场肉体的折磨,她不能正常进食和睡觉,随时要弄出一副神经兮兮、人见人怕的样子,加上她内心的隐痛,数十日下来,人已经形销骨立,完全没了之前的风姿。
也亏得这副半人不鬼的样子,总算是骗过了蔡泽,让他确信她是真的疯了。
白起看到她这样,一脸的怜惜。
赵相如呆呆地看着他,跟疯子没什么两样。面前这张曾经令她眷恋心痛如段奇的脸,现在让她无比厌恶,每看一次,都让她想起庞澈的死,那微风中垂落的骄傲头颅,和她刻骨铭心的伤。
她,绝不会让自己再犯同样的错误。
黥刑
白起准备带走赵相如,不过这次,蔡泽这个小小的客卿,又挡在了武安君的面前。
“大王已准允我带人离宫,你三番两次与我为敌,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么?!”白起见这不知好歹的又挡在面前,剑眉倒竖。
蔡泽也不示弱道:“大王许微臣便宜行事,虽是答应君上可以带走此女,不过前提是她的身份已然分明。”
“休要无理取闹夹缠不清!”白起听完蔡泽不依不饶的话怒不可遏,抬手便要拔剑。
“来人!”蔡泽一声令下,早等候在外的王宫卫士冲了进来,几人持剑护住蔡泽,数人将白起围住,又有数人将赵相如押到一边。
王宫卫士不能轻易调动,如此用兵显然得到大王的首肯。意识到这里,白起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气势也不由一弱。
赵相如开始疯癫自语,说了两句又傻呵呵的笑开。蔡泽眯眼看着她,白起怒道:“你意欲何为!”
蔡泽一笑,眼神却如毒蛇般阴冷:“不过是在放人前例行公事地盘问,到底是费了大力气抓来的,不能说放就放。不过君上放心,事毕之后,微臣定然双手奉上。”
白起不语。
蔡泽见他正在犹豫,又道:“请君上相信微臣,明日定将此女活着送至府上。”
白起想着既然大王已经应下,蔡泽必不敢当真拿人怎么样,否则太后那里无法交代,不过是因为一时意气,不甘心罢了。他既然动了卫兵,真要逼急了撕破脸,人在他手中反而不好,反正这些日子都已等下了,也不差这一日,谅他也不敢耍什么花样。
白起放弃了坚持,让蔡泽带走了赵相如。
刑室长久以来所淤积的血迹和污垢渐渐发酵成了一种特定的霉味,赵相如曾多次来到这样的环境里,不过都是她在拷问重要的犯人。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闻到这样令人作呕的味道是在来到这个世界一年时,那时刚刚击败姚嬴,她在这里给了昔日的敌人致命一击。而今姚嬴和她的儿子早已灰飞烟灭,而她也今非昔比,却不料仍是来到了此处,而且是作为阶下囚的身份。
蔡泽看着她,眼睛好似毒蛇般冰冷。赵相如虽然在装疯,但眼神偶尔刮过,仍会觉得心里阵阵寒凉,总觉得好似要被看穿一般。
蔡泽一笑:“且不论姑娘是真疯还是假疯,能得武安君青睐,使骄傲如他屈尊纡贵,也足见你的能耐。”
“咯咯……”赵相如笑得憨傻,目光又转到了别处。
“只是不知武安君看中的是你的貌,还是真有了情谊……”
“星星……看!”赵相如指着看不出颜色的屋顶,根本不理会面前这个人在说什么。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即便不是赵太后,你也是赵女,在你身上作个记号,想必你也不会介意的,是吧?”
赵相如听见了这句话,她知道秦人不会轻易放过她,她也没有想能够轻易逃脱。庞澈的死日日夜夜折磨着她,此事因她而起,她宁可自己难过些,才好减轻心中的罪责。没错,她在逃避,因为太痛,痛得她无法承受。
段奇之死曾是她心中最痛的伤,而庞澈的离去则是她无法承受的苦痛。段奇之后,她曾相信时间能治愈一切,可现在这样彻骨之痛和悔恨要怎样才能消弭?还要多久?她无数次的祈求答案,因为当人不知痛苦何时终结时,会陷入深深的绝望。
现在的赵相如是绝望的,她唯一的信念是报仇,为他报仇!
秦人对这副身躯做什么都无所谓,只要留下这条命,她都不在乎。
赵相如被绑在刑柱上,头发被扎成一束。她不知自己即将等来怎样的刑罚,但痛苦如她,早已没办法从这苦海中解脱了,若仅仅只是伤其筋骨,她乐意承受。
庞澈,就让我承受你所承受痛苦的万分之一,这样才能稍稍抚慰我思念的心……
行刑的人并非是彪形大汉,一个山羊须的中年男子,瘦骨嶙峋,不过手骨头看起来十分有力。在蔡泽的示意下,他捏着锋利的刻刀,朝着赵相如的脸比划了下道:“敢问蔡客卿,需要刺在什么位置?”
蔡泽仔细端详了一番道:“额上位置最为明显,就刺在此处吧。”
赵相如此时心中已经明了,等待她的将是什么。但她什么都不能做,她只能继续装傻,对二人的对话充耳不闻。
蔡泽见赵相如听到这些话都还没有一丝动静,终于从心底相信她是真疯了,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的决定,黥刑势在必行。
赵相如的头被壮汉用手死死固定住,不让她乱动,而刻刀已经刺破她的皮肤,戳在了她的额头骨上。
刻刀慢慢从她的骨头上划过,世间有几人能尝这刮骨之痛?
痛彻心扉!
赵相如昏死过去。
行刑的人是个熟手,一个“罪”字,几下便已完成,额上割开的伤口处一片血肉模糊。下手从一旁递上墨汁,山羊胡子利落接过,将其一点点浸在女子的额间。墨汁混着血水流淌下来,惨不忍睹。
花容月貌就此毁于一旦。连做惯了这事的山羊胡子都觉得可惜,这样不体面的刑罚用在一个细皮嫩肉的女子身上。
黥刑,说快也快,说慢也慢。人的面部极其敏感的,犯人在被黥面时的疼痛之状可想而知,而黥刑虽然比起肉刑要好得多,至少四肢健全,不过由于伤口感染,有的犯人也会因黥面而致死,不知这姑娘能不能熬过去,不过即便熬过去,想来也会因为被毁容而郁郁终生吧。
山羊胡子心中惋惜,但他仍是很快收拾好了东西退了出去。这些不管他的事,他只是听命办事。
蔡泽看了看赵相如紧闭的双目和血迹斑斑的脸,总算是松了口气。他一直隐隐有种感觉,此女不简单。虽然所有证据都显示她是无辜的,不过他不愿放弃这种直觉。现在这个女人被刺了“罪”字,那么只安心做个武安君的女人便好,如果她还有别的身份,这个“罪”字,会成为她耻辱的烙印,永生也无法洗掉。
蔡泽吩咐下人明日将此女送到武安君的别院,然后得意地离开了。
武烈太后传
作者:燕眉
魏澜
赵相如被送到武安君府上时,已是第二天。她头上的黥字虽然不再流血,却肿得老高,白起看见好好的人被弄成这样送了过来,气得将两个蔡泽的下人当场刺死。
不过气归气,白起也知道蔡泽有大王护着,他一时半会不能拿他如何,因此暗暗记下这桩恨事,准备来日再算。此处是他的别院,位于咸阳城郊,离王宫附近的府邸差了很远,魏澜自然不会知道他将她安顿在此处。
赵相如发着烧,面色绯红,额上的黥字极其刺目,白起看了暗暗心疼,知道这花容月貌终是毁了。长在军中,他知道黥字虽意在羞辱,可最要命的是会引发感染,如果处理不当还会丧命,眼下天气炎热,赵相如显然伤口受了感染,必须及时医治。
该死的蔡泽!
白起急忙派人去寻扁鹊。扁鹊与其关系极好,他的医术也是信得过的。不过此刻仍在边城,怕是一时半会赶不回来。白起不敢耽误,又让人寻了城中最好的巫医,先照看起来。
不几日,扁鹊便来了咸阳。一进门,便见白起正急得团团转。白起抬眼见站在门口的扁鹊顿时两眼放光,奔至他面前拉住衣袖便道:“你可算来了,她快撑不住了!”
扁鹊被他拉着就进了屋,他还没放下药箱便先吓了一跳,这女子不是在少梁城中所见的那个么!七年不见,眉眼并无二致,只是脸庞却如此憔悴,尤其是额上黑色的“罪”字,触目惊心。
扁鹊怎么也想不到在这里得见故人,而这故人几乎奄奄一息。他二话不说,放下药箱便要施诊,白起在旁焦急地看着。
连日来,赵相如高烧不退,一直陷入昏迷,数位巫医看了也不见好,白起急得如百爪挠心,索性跟太后报了病,日日守在周围。他现在一睁眼就是赵相如被刺得鲜血淋漓的额头,一闭眼就会想起数年前他们相遇时她那明亮的星眸。而今这双明目一直紧闭,眉头紧锁。终究是他欠她的。
扁鹊到底是当世最杰出的医者,只用了两天,便让赵相如的烧退了下去,而额头的黥字也开始消肿。见赵相如的呼吸不再急促,白起渐渐放下心来,不一会儿却又把扁鹊叫道一边问道:“可有法子把她额间的字消去?”
扁鹊看着白起期待的眼神,叹了口气,缓缓道:“墨汁进入肌理后最不易消去,除非剜肉,否则注定要跟着她一辈子……你在军营这么久,多是见得此刑,哪里还用来问我这个老头子。”
白起沉默良久,怅然道:“若是那日我强行带走她,便也不用受这样的折辱和戕害,我总是不够坚定,每次都将她推向敌人而使她饱受伤害。”
扁鹊连续为病人治疗了两天,也是一脸的疲倦和萧索:“你的所为,不过为王上尽忠,为国事奔劳,委曲求全,何曾有错?事已至此,不要太过自责,凡事看开。”
白起不语,扁鹊长叹一声,只得拍拍他的肩,先去休息。
白起坐在床边,看着昏睡的赵相如,大掌缓缓滑过她娇嫩的脸颊。她所承受的痛楚普通贵族女子根本难以想象,她都承受下来了。虽然现在心智已迷,但想来与其清醒着面对被刺字的现实,不如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君上——”下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白起收了手,站起身走到屋外,将门小心合上,才轻声问道:“何事?”
那下人见主人如此,知道不能打搅了里面的人休息,于是也放低声音道:“穰侯府上来人请君上前去,说是有要事。”
白起一听,知道有要事,立即敛容骑马前去。
赵相如从床上醒过来时,只觉得额上像有无数针尖扎在骨头上,每一下都像用棍子敲打在她脆弱的神经上,钻心地疼痛。她皱了皱眉,想起自己被秦人施了黥刑,这样耻辱的标记怕是要跟随自己一辈子了。她不怕被毁容,这副皮囊于她早已是具残破的空壳,她只怕带着这样的标记,她无法再领兵打仗,无法再亲手为庞澈、寿春报仇。
“你醒了?”
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耳畔响起,口气不像是普通的侍女。
赵相如睁开眼看着她,只见床边站着一名女子,长颦减翠,瘦绿消红,一副病美人的姿态,身上穿着湖绿色的曲裾,宽袖自然垂下,遮住了双手。
赵相如的眸子盯着她,面无表情。
那女子极是温婉娴静,见赵相如不语,又道:“妾身是起的妻子,你可以叫妾身魏澜。”她的语速不紧不慢,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起将你藏在此处,不欲我知晓,可是夫君之事,妾身怎能不管不问。”
她见赵相如反应冷淡,静了一会儿又道:“姑娘不必担心,虽然你容貌已毁……但既然起仍旧如此在意你,妾身便能容得下你,不如你跟妾身回府吧,这里是别院,比不得府上住得舒服。”
魏澜似乎是下了大决心,她其实很不情愿和别的女人分享白起,但她身体虚弱,无法诞下孩子,是致命的不足。她爱夫君,不想他百年之后膝下荒凉,这个女子虽然很成威胁,但到底被毁了容貌,即便生了孩子,也不会对她有碍。
只不过她想的周全,回应她的仍是沉默。
魏澜有些难堪,她想不到自己已经如此屈尊纡贵,甚至低声下气,那女子竟然始终不发一语,当她不存在。
此时赵相如确实不知要怎么做。这是白起的妻子?那么此刻她是在白起的地盘?这意味着她暂时安全了吗?
等她忍痛想明白了,魏澜已经自顾自说了许多,只等她说话了,赵相如只来得及听到了最后一句,让她跟着这女人回白起府上。
她脑中判断了一下形势,觉得跟这个女人走是不行的。这是白起的别院,位置偏僻,且人员往来甚少,家丁也不多,利于逃脱。若是搬到府上,人员复杂不说,地处咸阳中心地带,再加上这个女人……赵相如习惯性地眯了眯眼,她现在身体处于什么样的状况她自己最清楚,万一这个女人不怀好意,把自己弄入府中却要暗害,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想到这她看也不看魏澜,翻过身子背对着她。
魏澜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诚意表白不仅没有打动这个女人,反而碰了一鼻子灰,不由恼怒,她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不过好在还算有涵养,并没有说什么,转身就离开了。毕竟,她是趁着白起不在偷偷过来的。
原本她听到一些传言,所以想看看究竟是怎样的女子能让夫君如此挂怀,不惜去求太后。当看到女子头上的刺字时她有些释然,不过是个罪奴,纵是夫君曾经喜欢又如何,这样的残容每看一次都让人格外不舒服,夫君对她必不会长久,她不妨大度些。不过看她的性子显然有些不知好歹,那她便也不用客气什么了。
魏澜挺着胸脯,虽是病体,却也走得摇曳生姿,那个原本以为的“敌人”不过如此,这番探视让她心情格外的好。
白起回来后听下人回报说夫人来过,只得赶忙回府。之后数月,倒有大半时间待在府中陪着魏澜。赵相如不用担心蔡泽监视,也就不再装疯,让吃就吃,让睡就睡,只是从不说话,显得呆呆的。白起本想让扁鹊为她诊治,老头子赶忙摆手道:“此症乃是心病,老朽无能为力。”
白起只能叹气。
“君上,夫人犯晕倒在院中,摔破了胳膊,血流不止。”下人冲进门来急道。
白起一听赶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一个时辰前。”
白起焦急地看了一眼扁鹊,扁鹊明白他的意思,主动道:“待老朽收拾下药箱,随将军同去。”
白起抱拳道:“多谢。”
傍晚时分,咸阳城外山下,数十名乌衣人站在几座坟茔处,为首之人正是褒成。
“将军,太后我等今日务必救出,还望您在九泉之下安息。”他深深一叩首,此处埋着他们小心收殓的狼军将士遗骨。
起身后,他转身对众人道:“都准备好了?”
韩守抱拳:“一切俱已妥当,刚有人来报,白起府中出事,他已赶了回城中。眼看太阳落山,城门将闭,今晚他定是无法回来。现在别院不过十数洒扫,兼有家丁二十人。”
褒成听到这点点头道:“太后被秦人掳走已有半年之久,养我等千日却不能救其于水火,是狼军之耻!”他环视左右,现在的他早已不是当年的愣头青,统辖过数万人的军队,一举一动都显得严谨慎重。“但是今日并非雪耻之时,万事需以太后安危为重。别院内所有人员一律杀死,太后救出后立即快马沿车道向西,趁白起还未发现尽快送出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