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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大姨端着酒杯进来说,满堂你个小子真没出息,刚开席你就喝高了。
王满堂说,黄大姨,您不知道——
老萧紧接上说,黄大姨什么都知道。你喝多了,到后院找个地方醒醒酒去吧。说着就把王满堂往后边推。
这个院里只有周大夫没有去喝喜酒。前院喜庆的场面引起他的伤心,他将自己关在家里,对着桌子上旧日情人的照片出神。那些淡蓝的信封,一封封摆在桌子上。
坠儿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将几粒糖放在桌子上,说是特意给周叔拿的。坠儿问相片上的阿姨是谁,是不是周叔将来的新媳妇。周大夫苦笑着说她已经是人家的媳妇了……坠儿说相片上的阿姨很漂亮。周大夫说她是漂亮,太漂亮了,就由不得她自己了……
老萧和王满堂推门而入,后头跟着福来和白新生。老萧让坠儿先出去。坠儿就走了。
福来哀求说,王大爷,是我愿意的,这事不怪新生,我求:求您了。
王满堂指着老萧说,我知道,全怪这个东西!
老萧说,怎么怪我,之子于归,宜其家室;窈窕淑女,钟鼓乐之。人家两相情愿,成婚成配,怎么怪起我来了。
王满堂说,她筱粉蝶是……半开门的……
老萧说,人家现在是商店的营业员,国家的正式职工。
白新生说,王大爷……
王满堂说,你前几天不是还管我叫大哥来着吗?咱们还是别变的好。我得为刘家的名声着想。我得对得起福来他爸爸,我们这院住的都是正经人家儿,没有你这样的,你还是走人吧。
福来说,王大爷,您让新生留下吧。
王满堂说,你要不走,我就把你的来龙去脉跟街坊们说清楚;跟福来的妈说清楚,看看她怎么决断。说着往外走。
白新生抱住满堂的腿,慢慢跪下。哭着说,王大爷,求求您给我点脸……
福来也跪下了,一口一个王大爷……
周大夫在后头拉王满堂的袖子,王满堂有些犹豫,说结婚可以,今天不许人洞房?这样还有回旋的余地。老萧说王满堂管得也太宽了点儿,想不让谁入洞房就不让谁人洞房?!白新生是他闺女,别人管不着。王满堂说老萧跟筱粉蝶的关系一直就说不清。老萧说筱粉蝶可是一直管王满堂叫大哥的。周大夫说,过了,过了,你们都说过头了。周大夫让两个新人起来,到前面去招呼客人。新人一走,周大夫就责备王满堂和老萧两个当老家儿的在小辈面前没点尊严,连“半开门”这样的话也说出来了。
王满堂说名声影响只是一方面,主要的是干这行当的多不能生养,将来老刘家打福来这儿绝了后,他怎么对得起刘家兄弟。老萧说保媒不保生孩子,这是历来的规矩。
王满堂说,你个老绝户,谁能跟你比。
老萧说,你倒不绝户,俩媳妇,你同心不闹?连烧鸡都得买两份。
王满堂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周大夫说这事情他看已经挽不回来了,首先福来愿意,这谁都没辙。让满堂、老萧也别说那些成淡话了,说生孩子的事情他包了。王满堂和老萧你看我,我看你,噗地乐了,说真看不出……
周大夫说,你们忘了?我是妇产科医生。
前院吃喝热烈。
鸭儿说也不知道他们交的份子吃回来了没有。大妞说光她们娘儿们几个不行,要加上临州那个傻小子就赚了。鸭儿说临州的小子已经吃了五个馒头了。
福来、白新生来给大妞敬酒。
新人走过去了,大妞对刘婶说,说是大几岁,也不显,看那屁股是多子多福的相。
刘婶说她就等着抱孙子哪。
小院头一天刚举行了婚礼,今天早上还留着热闹过的痕迹。三张从饭铺借来的大圆桌斜立在墙角,一摞摞借来的碗碟清洗得干干净净摆在房檐下。这都是麦子一人劳动的结果。昨天她一个人收拾到大半夜。
小院里第一个起来的自然是王满堂。天刚蒙蒙亮,王满堂就来到后院东屋檐下敲窗,叫柱子,得起来了,该走了。听见柱子在屋里应了声,王满堂才离开。他得替大妞把封着的炉子打开,这样孩子们一起来就能使上热水。
在枣树底下,白新生突然将王满堂拦住了,看得出她是匆匆忙忙从屋里跑出来的。头发蓬松着,脸还没有洗。一身睡衣睡裤还没有换去。王满堂看着昔日的筱粉蝶,今日老刘家的儿媳妇白新生,从内心涌出一种很滑稽的陌生。
王满堂冷冷地问白新生有什么事。
白新生说……我知道您瞧不起我,可我是真心对福来好……您能让我留下,我谢谢您了。您的大恩大德,我白新生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就是求您一件事,您千万别把我过去的事告诉我婆婆……
王满堂青着脸说,你还是得做走的打算。福来他妈现在是不知道,要知道了不会留你。
后院响起柱子的脚步声,白新生转身回自己屋去了。
有时候事情就是非常地巧,这天大妞偏偏比往常醒得早。听到院里有说话声,她将窗帘掀起一角,朝外看,见到白新生很急切地跟丈夫说些什么。大妞想,有什么事啊,一大早晨就站在院里说,她得看看去。就穿衣下炕,系着纽襻来到院中。院中一片安静,王满堂已经走了,刘家新媳妇的门也紧紧地闭着。大妞想过去敲,又觉不合适,看到周大夫在后院舞剑,就问周大夫刚才是不是看见了什么。周大夫说有两只家雀,在树上叫了两声,飞了。
福来懵懵懂懂从屋里出来,见大妞在自家门口站着,问大妞是不是有事?
大妞说……没事,没事,你媳妇,一她,她挺好?
福来脸一红说,有什么好不好的,瞧您。
这时刘婶正好出屋,听了他们的话头,刘婶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大妈这是关心你,傻小子。
大妞说……是啊,是啊。
刘婶问新生还没起来,福来说早起来了。这时白新生一挑门帘从里面走出来,已梳妆一新,精神焕发,喜气盈盈,跟刚才在王满堂跟前满面泪痕的白新生判若两人。白新生亲热地叫了一声妈,又叫了一声王大妈。
大妞目瞪口呆。
古建队的建筑工人大部分是文盲,这些人中除了老萧有点文化以外,绝大部分的人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了。全中国掀起了扫盲运动,在老石的倡议下,古建队也成立了扫盲班;参加的多是大摊儿、老剩儿这样的年轻人。老石也动员老工人参加,老工人们说,干上木行用不着识字,只认得“东、西。南。北向,前、后、老檐、中”就行了。老石问为什么,王满堂说盖房的梁柱都得有标志,这几个字是木匠的准头。凭了这几个字。才不会把柱子栽倒了,不会把大梁的东西向弄反了。至于其他的字一概都用不上。老石问王满堂参加不参加扫盲班,王满堂说不参加,那是年轻人的事。老石知道王满堂是不愿意和他的徒弟们坐在一个课堂上,特别是不愿意和自己的儿子一块儿念书。老石也不勉强,说王满堂要是想学,他可以在下边单独教。王满堂不置可否。
扫盲班就设在隔壁小学校的教室里,一三五晚上上课。这些白天弄了一天砖头瓦块的五大三粗的建筑工人,被老石聚到了学校里,坐在小学生低矮窄小的课桌前,连他们自己也觉着可笑。教室里,一他们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开着彼此的玩笑,热闹得像开了锅一般。
老石领着一个俊秀的女教师进来了,向大家介绍说这是扫盲班的语文老师,朱惠芬朱老师。朱惠芬向大家问好,下边乱哄哄一片嘈杂。这些新学生们连一年级小学生的水平也没有,一年级的小学生还会起立,喊老师好。可眼前这些大男人连起码的礼貌也没有。
老石让大家坐好,众人别别扭扭坐在小椅子上了,既然是开学典礼,老石自然要讲话,老石先维持秩序,大伙半天才安静下来。老石说,以前,咱们建筑工人没文化,现在咱们是新中国的主人了,不能再当睁眼瞎,咱们得用知识把头脑武装起来,建设一个崭新的中国。今天,组织上给咱们派来了老师,把文化送到咱跟前儿来了;咱们得珍惜这个机会。朱惠芬朱老师是才从师范学院毕业的高材生,自愿到咱们建筑部门来,自愿到建设第一线来,咱们热烈欢迎。大家就啪啪地鼓掌。老石让大家以后跟着朱老师认真学,说年终评先进的时候,学文化算是一条标准,不及格的不行。
开始上课了,有人在下头让烟,还问老师抽不抽。朱老师说她不抽,也不让大家抽。说这是课堂,得有些纪律约束,不能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接下来是点名,点到谁谁答到。大摊儿说跟真的似的。朱老师耳朵很尖,说本来就是真的。
柱子不错眼珠地看着朱惠芬。他看这个女老师很顺眼,很招人喜欢。发了书。老师让大家用笔在上面写上自己的名字,结果全班学生除了柱子以外,没有一个带来铅笔的。老师说,上学不带笔如同砌墙不带瓦刀,不是学习来了,是混来了。老剩儿说带笔也没用,两眼一抹黑,写什么写!于是老师再不强调大家写而全由她一个人讲了。
下课了,众人呼啦啦地往外走,柱子有意地走在最后。不知怎的,他想跟朱老师多呆一会儿,要是下了学还能跟着她走一段路那更是再好不过了。但是老师并没有走的意思,老师从墙角拿起笤帚认真地扫起教室的地来。柱子也从墙角拿了把笤帚,帮着朱老师扫地。
朱老师说,你叫王国柱。
柱子咧嘴笑了笑。
朱老师说明天小学生们来上课,教室里净是烟头烟灰,挺不好的。柱子说是不好,以后下了课由大家打扫,不能让老师一人干。朱老师笑笑说没什么。
出了校门,天已经黑透了,柱子问要不要送老师一程。朱老师说不用,说她家离这儿不远,说着推过一辆小坤车,骑上走了。
柱子望着渐渐远去的老师背影,发了一阵呆。
晚上,柱子拿着课本连描带画地在灯底下一通活练:囗、囗、囗、囗、囗、囗、囗、囗……麦子问柱子学的是啥,怎的净写些怪模式眼的字,发些怪模式眼的声。柱子说他念的是注音字母。麦子问注音字母是不是外国话。柱子说是中国话。麦子说是中国话怎跟咱们说的不一样哩?柱子就说他娘没有文化。停了一会儿,麦子问柱子在队里咋样。柱子说挺好。麦子又问爹对他怎么样,柱子也说挺好。
麦子若有所思地说,俺怕该回去了,你奶奶一人在家……
老剩儿自从上次在茶馆里看见王满堂用老砖雕出了牡丹花就动了心思,他要跟着师傅学雕砖,他喜欢这个。于是就有事没事地往王家跑,就抱着胳膊细细端详九号门里影壁上的砖雕。这些砖雕不愧出自大内工匠之手,玲珑剔透,栩栩如生,那些花朵,那些小动物,仿佛要从墙上走下来一般。可惜的是影壁右下角缺了一块砖。王满堂说那儿缺的是个免儿,一只很有意思的小兔。老剩儿问怎么是只兔。王满堂说雕这影壁的人就是属兔的。老剩儿说他也属兔,又在残缺处比比划划,琢磨着是只什么样的兔,怎么往上接。
王满堂今天心里高兴。要教徒弟两手,就在院里摆上小桌,招呼老剩儿坐下,又让坠儿把柱子叫来。王满堂给儿子和老剩儿讲刀法,讲雕深处用尖刀,偏锋,手要准,劲儿要狠,讲究透,这不是一两天能练出来的。王满堂说过去瓦工只是夏秋干活,冬春半年闲。要养家糊口,这半年干什么呢?卖萝卜,卖支炉瓦儿。再好点,逢年过节上点心铺给人码蜜供,那蜜供码得一层层有一人多高。柱子奇怪点心铺码蜜供怎么也得瓦工。王满堂说瓦工有砌墙的手艺,什么样的造型都能给你码出来,连点心铺的徒弟都不如瓦工码得地道。又说冬天为什么要卖萝卜呢?北京冬天卖萝卜的要给买主把萝卜皮片了,把那心里美切得断而不散,跟一朵花似的。这没有雕砖的本事是不行的,所以会雕砖的瓦工都有一手刻萝卜花的本领,冬天卖萝卜是顺理成章的。社会上说谁谁是“二把刀”概指瓦工,夏天砍砖,冬天破萝卜,典故就是打这儿来的。
大妞抱着儿子由房内走出,对老剩儿说、旧社会有闺女也不愿意给泥瓦匠,半年闲着。
老剩儿说,师母,我师爷把您给了我师傅真是有眼力呢。
大妞说,我爸爸是可怜他。你问问他,娶我之前,那半年闲他都干过什么?
老剩儿问王满堂当年是不是也沿街卖过萝卜。王满堂说没卖过。大妞说王满堂比卖萝卜还惨,他上杠房给人当过吹鼓手,上庙里当假和尚给人送过殡,混得有上顿没下顿。有一回抱着小喇叭冻得在东岳庙的门口差点儿成了倒卧……
柱子心疼地叫了一声爹。王满堂对柱子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柱子是赶上了好时候,冬天用不着再为生计发愁。
白新生下班进院了,老剩儿没有参加福来的婚礼,自然不知道筱粉蝶身分的转换,他惊奇地站起来,一句“筱粉……”尚未叫出,被王满堂一把揪到凳子上。老剩儿说那不是筱……王满堂说,什么小,你先把手里这朵小西落莲给我雕出来。
老剩儿感觉到了什么,不再提筱粉蝶,疑疑惑惑地拿起刀。大妞眼睛一眯,她觉着这里面有猫腻。
晚上睡觉的时候,大妞问王满堂,新媳妇白新生那天早晨在树底下究竟跟他说了些什么。王满堂说没说什么。大妞说不可能没说什么,没说什么能在树底下站那么半天……王满堂说真的没什么。
大妞说,我看出来了,你跟那小娘们儿早就认识。
王满堂说,她在商店卖东西,谁能不认识她啊。
大妞把被子一揭,噌的一下坐起来说,你甭瞒着我了,你说,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满堂看挨不过,只好把白新生的来历说了。大妞突然明白了什么地说,敢情是这,那天怪不得你闹,这回他刘婶盼孙子可是盼不来了。王满堂让大妞别把这事告诉刘婶,大妞说那是自然。停了一会儿,大妞又不放心地问王满堂,是不是跟那小娘们儿真没什么。王满堂赌气不理她。大妞说就是以前真有一腿,她也不会吃醋。爷们儿家逛逛窑子,那是派,她爹活着时就常去。
在福来的新房里,福来正处在无限幸福之中。身边的媳妇很漂亮,墙上的喜字很鲜艳。大胖小子的年画很醒目,他想了想,除了那个胖小子是虚的以外,其余都是实的。福来高兴,就让白新生唱一段,白新生不唱。说福来是没事找事。福来非得让白新生唱,让小声唱,就让他一人听见。白新生还是不唱,福来把窗户门都关严了,白新生就是不唱。福来不高兴了,说不唱就不唱,蒙被装睡。白新生无奈,只好问福来要听哪段。福来坐起来高兴地说哪段都行。白新生清了清嗓子就唱:
大宋朝的天子驾坐在汴梁,
四外里狼烟滚滚不得安康。
南有方腊北田虎多么狂妄,
在淮西省反了一个公子叫王庆。
……
福来说不听这个,这个没劲。白新生问哪个有劲,福来说要唱那种只能给他一个人听的。白新生点了一下福来的脑门小声唱道:
皓月当空明如昼,
妓女自叹在青楼。
斜倚着栏杆紧锁着眉头,
一阵阵儿的我泪悲秋。
……
大妞是个肚子里装不下事的人,王满堂昨天晚上告诉了她白新生的事,今天早晨她就憋得慌。她得想方设法跟谁把这件事说出去,要不她今天什么也干不成。大妞在屋里转来转去,最后想了想;掂起两棵白菜向后院走去。
大妞实在是没有说道的对象了。对刘婶,王满堂指名道姓地说了“不能告诉她”;周大夫上班了,院里再没有谁能听“白新生的故事”了,推一能指望的就是后院的那个麦子。麦子虽然是大妞的一块心病,是个撂在眼皮底下的定时炸弹,但她认为现在还不是启炸弹的时候。尤其是王满堂在麦子屋里过夜的那天晚上,她认真想过了,她不能把男人往人家怀里推。如果她母夜叉似的没完没了地闹,把男人惹恼了,索性住到麦子屋里,她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不过看后来、王满堂也还明智守信,这个麦子也算是通情达理,两个人再没有发生过什么。这反到让大妞反思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正如王满堂说的那样,人家毕竟做过几年的恩爱夫妻。
自从把麦子脑袋打破以后,大妞从来没跟麦子正面接触过。柱子因为在古建队上了班的缘故,没事常到前院来,跟坠儿们混得也有些狗皮袜子没反正的劲头。只是这麦子,却从未踏进过大妞的门槛。这次大妞豁出跑来主动去找麦子说话,并不是她的作战原则有了什么改变,而纯粹是一种为了说话而说话的临时需要。正如许多北京老太太一样,常常是没话找话,是看见街上的驴也想问好打招呼的主儿。当然,大妞不是老太太,但是大妞具备未来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