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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很大,里面套着数个小院。这里随处可见三、两结伴而行的宫婢,皆穿着葛红罗裙白纱衫,发饰统一。有品级的女官穿着绿、蓝色长裙,年纪也略长些。
丹菲当年在长安的时候,并未怎么接触过宫人,对这一切都觉得新鲜,不住打量。
内侍将她交给一个女史。那女史打量了她几眼,一言不发地领着她进了一个的院子。
这院子四面都是厢房,只在东角开了个小门进出。西北角有更衣浴室和一口井,显然就是宫婢居住之处。此时不早不晚,宫婢们都在当值,院中空无一人。
“过来拿自己的配给。”女史开了库房的门,冷声道,“一人四套宫裙,两套亵衣,两双布鞋,一套被褥,一个木盆,一套木碗筷,一个妆盒。不许挑拣。速速收拾好就出来!”
丹菲捡好物品抱在怀中。衣物是新制的,被褥却是半旧,幸而还算洗得干净。
“你先梳洗一番,换好衣服,寻个空的床铺安顿下来。内宫禁地,无腰牌不得随意行走,出入必得有人同行做伴,不可落单。你原也是官家子女,识字吗?”
丹菲点了点头。
女史柳眉一竖,尖声道:“哑巴了吗?”
“奴识字。娘子恕罪!”丹菲急忙欠身。
“看来还是需要教规矩。”宫婢哼道,然后丢了一个半旧的卷轴给她。
“这便是宫规,你尽早熟读,过两日我来抽查。若背不出来,当心挨罚。”
女史走后,丹菲抱着一堆家当茫然地望了望四周,深深吸了一口气。
宫婢寝舍同医院差不多,窗通道,对面一排通炕,墙角屏风后是恭桶,简单而整齐的一排箱子放在窗下,上面摆着的妆盒样式大都一致,也有个别更加精巧漂亮些。
丹菲来得晚,四个厢房,三个都已满员,只有南边厢房因为阴暗潮湿,还有几个铺位空着。
丹菲也不挑剔,随便选了一个铺位将床铺好。她换上了宫装,将旧衣洗了晾好,然后坐在床上,捧着宫规看。
她自幼聪慧,博闻强记,一张宫规看了两遍,就记得差不多了。丹菲将卷轴丢在一旁,抱膝坐着,思绪纷乱。
崔景钰和李隆基都不停提到的含凉殿,就是韦皇后的寝宫。大明宫内朝里,后权甚至远高于帝权。进了含凉殿,就等于跻身大明宫的高层了。皇后的近身女官,连妃嫔都要礼让三分。
于是几乎所有宫人都削尖脑袋想往含凉殿挤。可一个含凉殿能有多大?又能空出多少位子来?
丹菲入宫是从最低级的粗使宫婢做起,若按照平常的程序,升做女官也需要三四年。别说崔景钰他们等不起,就是丹菲自己也没这耐烦心。
可又有什么捷径可走呢?
丹菲沉沉思索着将来,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听到人声醒过来时,她才发觉天色已暗,晚霞满天。
劳作了一日的宫婢们回到了寝舍,都疲惫不堪,对多出来的新人有些漠然。
这倒正如丹菲所愿。要在掖庭这样的地方好好生存下去,越平凡不起眼越好。
院门外敲起锣声。一个宫婢拿脚踢了踢丹菲,道:“喂,新来的,出去取饭。记得多要一份肉菜。”
欺生也是常态。丹菲从善如流,抱着一堆食盒去取饭菜。
那宫婢见她这么听话,反而还吃了一惊,对旁人道:“这新来的倒是识趣。”
旁边那个宫婢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道:“这才第一日,且先看看吧。对面的那个姓孙的,还不是日日被使唤欺负,结果突然一天闹了起来,拿簪子划了别人的脸。”
宫巷一头,几个内侍抬着盛满饭菜的大木桶站在墙角,宫婢门自觉排队领饭。
几个大木桶都有半人高,包着一层棉胎保温,里面装着满满的饭菜。一桶冬寒菜汤,一桶萝卜烩羊肉,一桶蒜泥蒸猪肉,一桶煮菘菜,还有两大桶白面蒸饼,一桶胡麻饼。
这些饭菜,就是放在寻常人家里,也算是十分丰盛的了。
宫婢乃是天子家奴,她们这些是最底层的粗使宫婢,每日要劳作,吃穿上都能保证富足。况且因为菜多,也不限量,不够吃还可再去要一份。只是不准剩菜,否则要受女史责罚。
就快要轮到丹菲的时候,一个高个子宫婢突然跑了过来,挤到了丹菲前面。
“劳驾排队。”丹菲低声提醒。
那宫婢冷冷地甩了一个白眼过来,“你算什么东西,敢来教训我?”
说罢反手推了丹菲一把。
丹菲趔趄一步。身旁一个宫婢拉了拉她的袖子,悄声道:“你连裴三娘都敢惹?”
“谁?”
“你新来的?”宫婢打量了丹菲两眼,“裴三娘有个堂姐是才人呢。”
丹菲有些明白了。原来是后宫中有靠山,难怪如此嚣张跋扈。
丹菲来回两趟,把饭菜全取了回来。屋里已经很暗,却还没到掌灯十分,宫婢们都聚在院中石桌前用饭。
丹菲中午错过了饭点,此刻已饿得肚子打鼓,也顾不得什么斯文举止,抓着蒸饼就着菜汤,埋头大口啃起来。
刚啃完一个饼子,忽而听人唤道:“那个新来的,快去烧洗澡水!”
丹菲抬头,就见裴三娘叉腰站在她面前,盛气凌人。
丹菲把口中食物咽下,道:“知道了,吃完就去。”
“要你现在就去!”裴三娘柳眉倒竖,喝道。
饥饿中的人眼里只有食物,丹菲低头喝汤,只当裴三娘的嚷嚷是狗叫。
“你聋啦?”裴三娘恼羞成怒,扬手啪地就将丹菲手里的碗打翻,肉菜混在一起泼洒在了泥地上。
旁人或许见多了欺负新人的事,对此不以为然,照旧吃喝。
丹菲缓缓抬起头,锐利冰冷的目光犹如刀子一样过去。裴三娘蓦然一惊,冒出一阵冷汗。
不过那目光只是一瞬而过。丹菲收回视线,恢复一副木然呆板的模样。
“你……你瞪我做什么?叫你去就去!”裴三娘强自镇定,“洗澡水惯由新人去烧。你若不做,今日大伙儿不能沐浴,告去女史跟前,你就等着吃竹鞭吧!”
丹菲拿袖子抹了抹嘴边的残汤,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朝院角的浴房走去。
裴三娘哼了一声,端着自己的饭食,转身朝石桌走。她才走两步,右脚膝弯似乎被什么东西击中,猛然一酸,整个人踉跄朝前扑倒,碗倒盘翻,脸结结实实地磕在了石桌边沿。
众人哗然,七手八脚去扶她。
裴三娘嗷嗷呼痛,鼻血横流,张口噗噗吐出两颗门牙。她愣了一下,随即嚎啕大哭起来。宫婢们乱做一团,有看笑话的,有拍马屁的,匆忙扶着她去寻大夫。
谁都没曾注意到,裴三娘跌倒时,盘中的蒸饼飞起,越过人群头顶,随即被一只纤长稳健的手稳稳接住。
丹菲站在人群末端,冷眼看着裴三娘被扶走。她把手中还剩着的石子丢了,啃了一口蒸饼,大步朝浴房而去。
浪费食物者,都该被惩罚。
她低调做人,息事宁人,不表示她会任由欺压。
丹菲烧好了水,宫婢们陆陆续续过来,用木盆接了水,坐着擦身洗头。
闲聊时宫婢们笑道,裴三娘跌的不轻,鼻骨歪了,牙齿落了两颗,此刻整张脸都肿如猪头。不少宫婢平日里都受过裴三娘的气,如今见她倒霉,都幸灾乐祸,并无人置疑她那一跤跌得蹊跷。
禁宫里敲锣,宫婢们吹熄了灯,上床睡觉。
众人劳累了一日,沐浴后便沉沉睡下。很快,屋内就想起了绵长的呼吸声。
丹菲在迷糊之中听到细细的哭泣声,也不知道是不是西厢房里的裴三娘因伤痛在呻吟。
她翻了个身,进入梦乡。
接受宫训
次日晨鼓还未敲响,唤宫人起床的锣声就响起。
宫婢们怨声载道地起床,绊手绊脚地穿衣梳妆。
“那个新来的呢?去打两盆洗脸水来,要温热的。”
丹菲淡淡笑着,指着墙角的盆子道:“我都已经打好了,都是温水。”
宫婢一愣,上下打量丹菲,喃喃道:“倒是个机灵识趣的……”
另外一个圆脸的宫婢一边洗脸,一边问:“你中途进来的,应该是罪官家眷吧。我还没见过那个官家女郎一来就会做活的。东屋里那个江氏,进来后足足哭了一个月,连针线都不会拿。要她提个水,简直要折了她的腰似的。稍微碰她一下,身上就青紫一块。一样的饭菜,就她像吃沙土似的。”
“之前那个吴氏不也是,刚来的时候没事就吟诗落泪,洗个衣服要作诗,烧个水也要作个诗,水捏的人似的,一碰就哭哭啼啼的。”
丹菲拧了帕子,递了过去,“那这两个娘子后来如何了?”
“都死了。”圆脸宫婢漠然道,“江氏是病死的。这也不吃,那也不吃,身子弱,一场风寒就过去了。吴氏呢,写的诗居然被陛下看到了,召过去幸了一回。本来眼看着就要飞上枝头做凤凰,结果陛下却病了,皇后怪到她头上,一条白绫赐死了。”
丹菲微微打了一个寒颤。
那宫婢扫了丹菲一眼,“我看你姿色也不俗。我也不是劝你打消这心思,毕竟掖庭里日子难熬。反正好歹后果你都知道,自己掂量着来。”
丹菲将胭脂递了过去,笑道:“妹子哪里有这等野心,不过想着老实安静地过日子,将来若能走个运,碰上放宫人,早日出去就好。”
这宫婢听着这番话觉得顺耳,目光友善了些,“我叫淑娘,她叫红珍,你呢?”
“妹子姓……段,名宁江。两位阿姊可唤我一声阿江。”
“你是官家女?”红娟问。
丹菲点头,“自幼在边关长大,先父是武将。”
“难怪。”淑娘道,“是比长安里那些傲气的贵女要看着顺眼得多。”
这日朝食是一碗米粥,两个蒸饼,和一个煮鸡子,并有咸菜若干。这饭菜放在普通小户人家都算丰盛,难怪许多家贫的良家子都愿意进宫,只为能吃饱喝足。
不过听宫婢闲聊,如今这的饭食已是被掖庭膳房扣过了油水的了。若按照规矩,宫婢每餐都会有肉有菜,每旬还有果子点心。皇宫是举天下之力供养之处,若家奴还吃得不如下面贵族之家的奴仆,岂不是个笑话?
用完了早饭,宫婢们便结队离去,去各局各宫做活。
丹菲新来,还未划分,暂时留在院中等消息。
昨日给丹菲引路的女史又带着三个宫婢进来。这几个女孩显然和丹菲一样,都是新没入掖庭的。女史同昨日一样,训了话,分发了衣服被褥,便又离去了。
丹菲见她们茫然地站在院中,便主动道:“院中只有南边的屋子还剩几个空铺。你们过来吧。”
女孩们小心翼翼地走进屋。走在最后的一个女孩磨磨蹭蹭,深埋着脑袋。
丹菲不解,多看了她两眼,双目倏然睁大。
“你——”
“我……你……”卫佳音想逃,又无处可去,都快哭了出来。
丹菲抄手,冷笑起来,“早听说你家犯事被抄了。我还算着日子,想你何时进来呢,卫娘子!”
卫佳音一个哆嗦,后退了小半步,“你……你当如何?我告诉你。这里可是掖庭。你要打了我,会有女官治你的罪。”
丹菲啧啧,“说得人家好害怕哟!当初从突厥的马刀下都闯出来了,却是好怕被女官娘子责罚呢!”
卫佳音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你……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们认识呀?”一个女孩折返回来,“阿音,这位是谁?”
丹菲在心中嗤笑一声,和颜悦色道:“我是阿音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友,叫段宁江。我和阿音呀,可是感情最好、最好,比亲姊妹还亲的闺友了。你说是不是呀,阿音!”
丹菲咬着最后两个字,仿佛要咬断卫佳音的喉咙。
卫佳音打了一个寒颤,结巴道:“嗯……是的……朋友……”
那个女孩只当她们两人要叙旧,便回了屋。
丹菲一步步向卫佳音走过去。卫佳音一步步后退。两人走到院正中站定。
“你……你到底要做什么?”卫佳音极其紧张,“这里是掖庭,你要欺负我,女史娘子是要惩罚你的。”
“你也知道自己讨打?”丹菲笑嘻嘻地摇着头,眼中一片冷意,“报应呀,卫佳音。看你这样,真是报应!你当初出卖段宁江的时候,可曾想到自己会有今日?”
卫佳音面色惨白,不住喘息,“我……我都是不得已!”
丹菲嘲道,“你们卫家不过是韦家的一条狗,这么卖力效劳,最终也不过落个兔死狗烹的结局。你如今落魄到掖庭为奴,便是你的报应。我才不会脏了自己的是手来对付你。我在一旁看着你受磨难就够了。”
说罢,丢下卫佳音,转身回房去。
又过了一刻,一个宫婢过来把丹菲她们几人点了名,领着她们去了前院厅中。那里已经有十来个新宫婢。又点了一次名后,一个中年女史搬出了宫规,教新人们学规矩。
“凡新宫婢入宫,除特选者外,都要先在掖庭北院里做上一段时间的杂役。将来若各局里缺人,再来你们之中挑选伶俐聪明者。若是规矩学得好,就有机会离了这地方,去内宫里伺候贵人。是想一辈子做杂役,还是在贵人身边过锦衣玉食的生活,就看你们此刻有多用心了。”
女孩们低头顺目地站在堂中,女史手执一条细韧的竹鞭,从她们之间走过。但凡有背不直,腿打弯的,就一鞭子抽过去。被抽中的女孩吃痛惊叫,急忙躲闪。
“躲什么躲?将来在贵人面前被责罚,你也敢这样大喊大叫地到处乱跑,就敲断你的脚!”
女孩吓得哭了,不敢再躲。
“头都给我低下去,含胸而挺背。不要把胸挺起来!你这是骚给谁看?”
又有女孩被抽得轻叫。
女史大怒,挥手重重地加了好几鞭,“都说了,受罚不许出声!宫规第一条,便是要你们谨言慎行。非上位者问话,不可擅自开口。非上位者命令,不可擅自行动。你们都是罪臣女眷,没入掖庭为奴的,是来伺候贵人们的,不是进来享福的。可都给我记住了!”
一群女孩被吓得瑟瑟发抖。连卫佳音都因为左右张望,被女史抽了两鞭子。
丹菲眼观鼻鼻观心,端端正正地站着。女史自她身边走过,看了两眼,没有挑出错,点头离去。
头一日受训,一整个上午都在训练站姿中度过。除了空手站,还要手中端着东西站。
每个女孩手里端着一个方盘,里面放着一个木碗,碗中盛满水。只要手稍微一抖,水就容易洒泼出来。每到此时,女史的鞭子就会抽在身上。
即便是丹菲这样因平日拉弓射箭手劲大的,长时间端着盘子也会吃力。手臂最开始是发酸,筋肉一阵阵抽痛,控制不住开始颤抖。熬到后来,双手发麻,待到放下盘子,两条胳膊都没了知觉。
卫佳音可不像丹菲这样力气大。她同其他娇生惯养的女孩一样,端不了片刻就发抖,不是把水洒了出来,就打翻了碗。女史也毫不客气,几鞭子抽在她背上,胳膊上,打得她泪水涟涟,又不敢哭出声来。
“哭!就知道哭!”女史捏着她的下巴,唾骂道,“你有本事去宫里哭给那些王孙公子看呀。要是被看中了,把你求出去做个姬妾,也算是你的造化了。要不在掖庭里,你就哭瞎了眼,也没人在乎!”
纵使丹菲也挨了几次打。这点伤痛对她来说倒不算什么,只是为了不引人注目,她还是装着害怕的模样。等女史一走,她又恢复了平常神色。
卫佳音揉着被抽出条条红印的胳膊,又怕又怨又绝望,泪水噗噗掉,哭得像是江河决堤似的。
午时的时候,内侍将饭食送了过来。午食吃的是粟米饭,配笋子炖肉、芋头烧鸡等几道菜。同夕食一样,菜虽然不精致,但是有菜有肉,份量充足。女孩子们被调教了半日,早就饿得饥肠辘辘,当即大快朵颐起来。
待到下午,女史不再教规矩,而是把女孩们带到了洗衣所,给每人分了高高一堆内侍的亵衣,道:“今日收工前,你们得把这些衣服洗完!”
此话一出,众人变色。几个女孩甚至哀叫了起来。
“叫什么叫?”女史厉声呵斥,“你们入宫本是为了享福的!若是推三阻四不肯干活,宫里不养废物,打死了丢去做花肥就是!”
众人噤声。
内侍阉人有身体缺陷,容易失禁,这些衣裤都散发着一股恶心的臊臭。别说其他几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就连丹菲闻了都有些作呕。
此举显然是掖庭里惯用的来调教新人的下马威。既然是下马威,那就注定逃不掉。与其推三阻四再被责打,还不如老实做。
于是丹菲强忍着不适,把衣物丢尽盆里,撒了皂粉,然后脱去鞋袜,站在盆中踩了起来。也幸好这些都是低级内侍的衣服,布料粗糙,大力搓洗也不怕损坏。
其他几个由贫苦人家选入宫的宫婢,也跟着动了起来。卫佳音在内的几个官宦女儿却依旧缩手缩脚地站在一旁,不知道该做什么。
女史可没什么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