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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用你说?”韦皇后唾道,“如今看来,大家是真不会立安乐了。如此一来,也只有立温王。”
韦皇后对温王,就像养只小狗一般随意呼喝。温王年幼,又亲眼见过废太子的首级,对韦皇后只有惧怕的。韦皇后打定主意后,对温王监督便更严了,并且让韦敬在韦家里找些适龄的女孩,打算选一个出来册立为温王妃。
就这当口,崔景钰骑马跌伤头的消息传了出来,一时牵动了满京城闺秀们的心。
崔孔两家婚期在即,崔景钰却跌伤了,据说还伤得不轻。人是没事,神智却有点迷糊,暂时在家里休养着。
一时有谣言,说崔景钰摔成了傻子。更有不堪的,说崔景钰摔的不是头,是胯下。说孔娘子可怜,等着进门就守活寡。
韦皇后听到了消息,便让丹菲点了厚礼,出宫去探望。
段夫人亲自迎了出来,管事慎重接过皇后赐的礼。丹菲见段夫人一脸愁容,心里不由一紧。
“表兄他伤得很重?”有旁人在,丹菲还得继续装是段宁江。
段夫人见她神态自若,显然并不知内情,苦笑道:“太医说没大碍,就是要花些时间好好养伤。婚事也要推迟了。”
丹菲宽慰道:“养好伤才要紧。既然是良缘,自有天成。”
正说着,孔华珍扶着婢女的手,从后面走了出来,眼睛还红红的,显然才哭过。
“钰郎还是不肯见我。”孔华珍带着哭腔对段夫人道,“他究竟伤得多重?是不是伤到面相了?夫人告诉他,我不介意的。”
段夫人惭愧得不住鼻尖冒汗,“他是不想你见他狼狈的样子罢了。你先回去,待他精神好些了,再见不迟。”
孔华珍把一个绣包递过去,“里面有我从感业寺里求来的平安符,劳烦夫人转交给钰郎。我会日日为钰郎焚香祷告,求他伤痛早日康复。”
孔家人拥着孔华珍走了。
丹菲朝那条通往崔景钰院子的走廊望去。当初还住在崔家时,这条路她也走过数遍,从来不知道这条路看起来竟然这么长。
她一不是家人,二不是未婚妻,就连开口请求进去探望一眼的资格都无。
“阿江,”段夫人忽然道,“你在宫中,平日可在宫宴上见钰郎同哪个女郎来往比较密切的?”
丹菲诧异。崔景钰严谨自律,都快赶上和尚了。
“就我看来,表兄他只同临淄郡王他们一道喝酒罢了,就算安乐公主去找他,他也多半是敷衍了事。表兄为人自爱,不会是那等有了婚约还同别的娘子来往之人。”
段夫人的眉头带着清愁,叹道:“我就怕他心中有了别的喜欢的人,却不肯说罢了。”
丹菲不解,“表兄到底是怎么了?”
“没什么,年轻人的通病罢了。”段夫人知道丹菲是冒充的段宁江,内心深处还是将她当外人,便不肯再继续这个话题。
崔景钰却是真真的带伤卧病在床,并不是假装。
崔父虽然是文弱书生,可是轮起家法来,却丝毫不含糊。崔景钰跪求退婚,说的理由二老都无法理解,劝又劝不过来,崔父就直接抄起铁杖,按照家规将崔景钰揍了一通。就连崔大哥和大嫂赶过来,都没能劝停老父。
“都是我的错呀。”崔大郎一边吹着药,一边叹气,“我那日要是不同你说那些话就好了。没想竟然说动了你的心思,让你闹出这么一场来。你虽然打小就有主见,可大事上都还听从爹娘安排。怎么这次非要一条路走到底?”
“我做这个决定,并不是因为阿兄那一番话。”崔景钰后背被打得皮开肉绽,大热天又不能包裹,只有趴在床上。他脸上也挨了还几记耳光,脸颊红肿,俊美的模样走了形,眼里却是前所未有地轻松。
“我退亲,并不是为了想要娶谁。我这么做,是为了自己。”
“若为了自己,娶孔家女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呀。”崔大郎苦口婆心地劝着,“阿娘发话让咱们把此事先瞒住,孔家还不知情。你老实养伤,伤好了就和孔娘子拜堂成亲吧。”
“好处?”崔景钰不屑道,“我们崔家已是烈火烹油、锦上添花的人家,难道还缺一桩联姻来提拔弟子么?我不爱她,也不觉得将来会爱上她,也不会喜欢那种将就凑合的生活。那不如干脆就不要开始。”
“你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将来会如何?”
崔景钰斟酌着,笑道:“阿兄,我和孔氏必然会成一对无可挑剔的俗世夫妻。但是我不想就这么凑合着过。”
崔大郎道:“你说你喜欢了一个女子,却不一定娶得了她。这是何意?”
崔景钰道:“她应当对我无意。”
崔大郎嗟叹,“那你不肯娶孔氏,心上人又不肯嫁你。你这样闹,不怕竹篮打水,最后两头都落空?”
“那又如何?”崔景钰神情淡然,“若寻不到我想要的,我宁可什么都不要,也不愿将就。”
崔大郎啼笑皆非,“阿爷极恼火,都说要将你赶出家门了呢。”
“不后悔。”崔景钰趴下,闭上了眼,“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丹菲乘着牛车朝大明宫而去,一边满腹疑虑反复咀嚼着段夫人的话。、难道崔景钰另有喜欢的人,婚事上出了变故?
他能喜欢谁?
丹菲脸一热,又想起了那个吻。
别遐想了。丹菲自嘲一笑。他们俩直到最近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哪里有什么情爱可言?醉酒后一个戏谑的挑逗,根本不能说明什么。
那又是谁?能让崔景钰连孔华珍这样完美的女子都甘愿舍弃?
空气闷热,天空中阴云翻涌,一副大雨欲来的迹象。丹菲眼看不妙,催促赶车内侍加快速度。
不料车行到平康坊,头顶一声惊雷,暴雨倾盆而下,浇得人张不开眼。丹菲只得让停了车,带着宫人在一间酒馆里躲雨。
此处正是平康坊和东市交接之处,酒馆里龙蛇混杂,汉娘胡姬皆衣衫艳丽单薄,同男人们打情骂俏。客人们多是商贩浪人,见一群宫人进来,都纷纷朝这边瞧。
酒馆掌柜看出丹菲的女官服色,谄媚地迎上来,“娘子乃是贵客,可某这里包厢隔间都满了,实在腾不出空来。娘子若不介意,就在大堂里小坐,若是不喜欢,某送娘子去对门酒馆。那乃是家里兄弟开的,本是一家。”
丹菲正要开口,楼梯上传来浑厚清朗的男声:“我们的包厢可让与娘子歇脚。”
丹菲惊喜地抬头,望见段义云正站在楼梯口。他今日做文士打扮,一身绛色袍服,剑眉星目,俊朗挺拔。丹菲身后一群小宫婢纷纷惊艳抽气。
段义云今日同两位同僚战友小聚,下雨时,就见宫里的牛车停在楼下。他的亲兵认得丹菲,段义云一听,立刻亲自下来请人。
丹菲掏钱让伙计给宫人上酒菜,自己带着云英随着段义云上楼去。
隔间里坐着几位年轻男子,同她们俩见过礼,便把席搬到了屏风另一头去了。
“倒是打搅了你们。”丹菲有些过意不去。
段义云笑道:“酒都喝了三巡了,不差这点时间。”
说罢让店家重新上了女子喝的甜酒和点心。
云英看出两人有话要说,便走去坐在窗边,撑着下巴看雨。
段义云把玩着一个空酒杯,道:“我还记得在沙鸣时,你很喜欢听落雨声。你说因为沙鸣雨水少,听着雨声,让你想到家乡。”
丹菲被他勾起了回忆。沙鸣干燥,即便春夏交接的时候雨水也不多。她初到沙鸣,很不习惯。那时她刚进了段家办的女学,她出身最低微,虽然段家女学不将就这个,只要学生考得上便肯收,但是别的女孩都瞧不起丹菲,时常欺负她。
丹菲并非不能还席,只是看在刘家的份上,多半都忍了。她为了躲麻烦,就时常溜到女学后堂的一个小亭子里。
那处和同段家后院隔着一条挖出来的小溪。段义云训完兵回来,常见一个长眉凤目,白净冷清的小女孩在那里独自看书。他来来回回经过数次,她都没开头看一眼,自顾奋笔疾书,很是刻苦。
后来一日下雨,才见女孩没有埋头看书,而是靠在柱子上看雨。段义云走过,视线同她对上。
丹菲见有外男,却没像别的女孩那样惊羞地躲开,反而好奇地打量他,一双眸子黑沉沉的,灵动有神,从容无畏。
“我那时看你极亲切。”丹菲道。
“因为我穿着戎装?”段义云问。
丹菲点点头,嘴角带着浅笑,“你教我想起了我过世的阿耶。刘家待我们母女很好,可是我一直很迷茫,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我对沙鸣是有感情的,但是我总觉得我并不属于那里。我常想,若阿耶还在世,他会有打算吧。”
“那长安呢?”段义云问,“你愿意在这里定居下来么?”
“也许吧。”丹菲笑了笑,“我不知道。我觉得我拼命挣扎,可还是摆脱不了随波逐流的命运。”
段义云沉默片刻,道:“圣人赏了我一处宅子,就在曲池坊。有五进,靠着曲江池,从后院小楼上就可以望见湖水。记得你当年抱怨沙鸣没有湖,春夏不能游湖的。”
丹菲不禁微笑,“当年随口的话,难为你还记得。”
段义云低声道:“我还托人看着,想再在南方富庶之地置几个庄子。我如今虽然姓文,可将来迟早要恢复本名的。先把家业置下来也好。”
丹菲点头,“是这个道理。”
段义云目光缱绻地注视着丹菲,柔声道:“我如今有了功名,有了宅院和产业,就差一个女主人来帮我打点了。”
丹菲一怔,迎上他的目光。段义云的目光清澈坦诚,她明白过来,觉得难以置信,不由得屏住呼吸。
窗外的暴雨如瀑,清爽潮湿的风灌进屋来,吹拂着丹菲鬓边的碎发。
段义云伸手拂了拂她的头发,握住了她的手。
“阿菲,你可愿意做我府上的女主人?”
丹菲张口结舌,一股巨大的、说不出是惊愕还是激动的情绪将她席卷。她确实爱慕过段义云,有过懵懂却绮丽的憧憬,但是她从来没想过梦想能有成真的这一天。
“我……”丹菲语塞,“你……你是认真的?”
“是!”段义云坚定道。
“我一直以为你……”丹菲寻思着措辞,“你对我……”
段义云握紧了她的双手,“两年前你还很小,很多事,我也没法确定。如今我们都历劫归来,我们有同样的经历,同样的目的将我们紧密联系在一起。如果要我说,在这个世上,唯一和我是一类人的,就只有你一个!只有你能理解我了,阿菲!”
丹菲深深呼吸。
段义云温柔笑着,“你我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婚事可以自主。所以我才贸然向你提亲。阿菲,你不觉得,我们俩也是最合适的一对么?”
丹菲喃喃道:“我……就像在做梦一样。”
段义云眉宇舒展,露出满怀爱意的笑容,“我也是。我没打算这么仓促提亲的。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丹菲仓促地笑了笑,手按着胸口,“我……我现在没法给你答复。”
“我知道。”段义云从容地点了点头。
“我需要考虑一下。”丹菲站了起来,“给我一点时间。”
“我等你。”段义云不舍地松开了她的手。
丹菲拉着云英的手,怎么离开包厢的都不清楚。下了楼来,才发觉自己脸颊滚烫如烧,浑身都止不住细细地颤抖。
“恭喜阿江。”云英凑到她耳边小声笑道,“将军对你可是一往情深呢。”
丹菲强笑道:“实在太突然了。我完全没个准备。”
“你们是旧识。你本就是替他妹妹入宫的,情分非比寻常。”云英道,“不论他过去是谁,如今他可是御封的忠武将军,又有实职,可是四品武官呢。虽是新贵,却也炙手可热。他正经求亲要娶你为正妻,这可是天赐良缘。之前那些王孙公子追求你,不过是想纳妾。”
丹菲苦笑,“我要好生想想。”
雨已小了许多,丹菲不用宫人打赏,提着裙子快走几步上了车。
赶车的内侍一声吆喝,白牛缓缓起步,脖子上的铜铃在细雨声中叮当作响。
丹菲掀起车帘眺望。段义云正站在二楼窗口,凭栏俯视着她,目光幽深。当年她在女学里上完课回家,他骑马送出一段后,也是这样目送她远去。
情难自禁
丹菲回了宫,就见宫婢们议论纷纷,似乎很是兴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换了衣服,去向韦皇后复命。
韦皇后听完她的话后,道:“崔景钰的事先放一边吧。方才太平长公主来见我,欲为其二郎聘娶梁王的八妹为妻。我和大家对这门婚事很是满意,明日就下旨赐婚,另将武八娘封为方城县主。你代我拟旨,去库房选一副嫁妆,为方城县主添妆。”
丹菲好生愣了一下,俯身应下。
“差点忘了。”韦皇后又道,“宜国公主的外甥女也定了亲,也是一桩好亲事,一并添妆吧。你看着办就是。”
刘玉锦也匆匆定了亲?
丹菲走出殿门,脚还有些发虚,心里思绪纷杂。她一会儿想到给刘玉锦的添妆自然不能比县主的好,又想到这一出棒打鸳鸯,怕是两家长辈一拍即合弄出来的。
“阿段,”贺娄尚宫道,“给方城县主的添妆,比着上次给寿春县主的来,略重一些。到底是武家女呢。”
丹菲迟疑道:“敢问娘子,给宜国公主的外甥女定的,是哪家的郎君?”
贺娄尚宫知道丹菲同那个刘氏交好,道:“对方是梁王从弟,武十三郎。那郎君虽是旁枝,却也有荫袭,同刘氏年貌相当。所以皇后才说这也是一门极好的亲事。宜国公主真是厚道,待外甥女如亲生的一般呢!”
果然是武家人!
李碧苒没女儿,就拿刘玉锦来联姻。可笑刘玉锦之前还那么敬爱信任她的。不过李碧苒这等心肠冷硬歹毒之辈,向来也不稀罕刘玉锦的爱戴。她要的是权势利益,要的是最好的名声。世人只见她将出身不高的外甥女嫁入豪门,只会赞她慈爱厚道的。
丹菲心神不宁地去了库房,当天就理出了两套妆奁,一般厚重,并无厚此薄彼。只是给刘玉锦的那套要显得低调一些,还放上了许多刘玉锦喜欢的碧玺和南珠。而给方城县主的,则是黄哄哄的红包蓝宝金头面,以体现韦皇后艳俗的审美。
那个方城县主,便是那天在上官婉儿的诗会上劝阻姐姐的武八娘。
那天的事一出,太平公主自然不肯再要武七娘为儿媳了。武家也迅速地给七娘定了亲,转头就嫁出去了。武家女孩嫡出的已经嫁光,庶出的里面矮子拔高子,就选中了这个看着贤惠明理的八娘。
太平本嫌弃八娘有些太好性了,不够强悍。可又觉得这样的新妇温顺听话,正好可以和自己一文一武,约束着薛崇简。
武八娘出来叩谢皇后赏赐,同丹菲打了一个照面。丹菲觉得她容貌远不如刘玉锦美,说话细声细气,完全一副自幼就被严厉约束管教,养得性子温吞绵软的样子。
丹菲假借皇后之名同方城县主聊了两句,发现她书读得也不多,谈吐平平,人是十分温柔腼腆,却像兔子似的无害又无趣。
刘玉锦性格活泼、娇憨可爱,又热情烂漫。除去出身以外,这方城县主没那里能比得过刘玉锦的。
可是就出身这一条,挡死了所有的路。
丹菲到了宜国公主府,又比在梁王府上自在了许多。
李碧苒和驸马亲自出来接赏。丹菲受了李碧苒的礼,心情十分舒畅,又客客气气地回敬。
李碧苒今日在外人面前摆足了慈母的姿态,忧心忡忡道:“娘子乃是阿锦闺中好友,可否劳烦娘子去看看她?”
丹菲也猜刘玉锦情况不好,叹道:“阿锦如何了?”
刘玉锦自从定亲后,便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谁也不见。李碧苒劝了两回就懒得再理她,自己装着头疼避开了。驸马和两个儿子轮番劝,刘玉锦都不肯妥协。
丹菲端着一盅香气扑鼻的鸡粥进了屋。刘玉锦已饿了一天两夜,闻到香气就肚子里打鼓,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大叫道:“出去!我不吃!”
丹菲道:“谁说给你吃的?我辛苦上门跑一趟,这是公主赏给我。”
“阿菲?”刘玉锦猛地掀开被子,跳下床榻朝她扑去。她饿得头昏眼花,半路就噗通跌在地上。
丹菲将她搀扶住,拉到案几边坐好。
“阿菲呀!”刘玉锦一把抱住她,大哭起来,“他们要把我嫁给一个我不认识的人。我不愿嫁人呀!我只肯嫁简郎!什么武家十三郎,不过是个纨绔子弟。公主和舅父不肯听我的,非要我——”
啪地一声,丹菲一巴掌扇在她脸上。
刘玉锦愣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丹菲。
“清醒点了?”丹菲问。
刘玉锦还是回不过神来,“你怎么……又打我?”
“你若还没清醒过来,我不妨再打你一下。”丹菲再度扬手。
“哎呀!别!”刘玉锦忙躲。她头晕,又是一阵东倒西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