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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夫人见了丹菲,又同她抱着哭了一场。
丹菲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两年过去了,自己肚子还一点动静都没有。换作平常人家,做阿家的肯定少不了要埋怨几句了。幸而段夫人真是个难得的好婆母,只言不提此事,只吩咐丹菲先回院中好生洗漱歇息。
丹菲泡了一个舒舒服服的澡,用了一顿便饭,倒头睡下。
迷迷糊糊之中,她似乎做了一个梦。梦混乱而破碎,仿佛有刀光血影、人声喧嚣。丹菲惊醒,头疼欲裂。
“什么时辰了?”丹菲坐了起来,“郎君回来了吗?”
“酉时三刻了。”崔景钰大步走过来,掀起床帐,扶她起来,“你不舒服?让太医来看看?”
“没睡够罢了。”丹菲打了个呵欠,“宫里怎么样了。”
崔景钰脸色阴鸷,“感觉圣人变了很多。”
丹菲靠在他怀里,笑道:“你果真又和圣人为太平公主的事吵了?”
崔景钰沉声道:“我不过略提几句……”
丹菲啼笑皆非,知道以崔景钰那刻薄的用词,就算是随便说几句,也能把人气得半死。李隆基今非昔比,已是一国之君了。没有那个君王喜欢被臣子讽刺的。
“圣人也不容易。”崔景钰叹了一声,“虽然已登基,可上皇并未彻底交权于他。许多事他都还要报给上皇定夺。而太平公主虽然面上安分,可朝中过半的宰相都是她的人。听义云说,圣人处处受他们掣肘。”
丹菲想了想,“以圣人的脾气,他此时不发,定不是妥协了,而应该是在静待一个时机。我想,这也是他将你叫回来的原因。”
崔景钰沉思着,“但是我提议对太平先下手为强,他却反对。只因觉得我们没有一个借口。”
丹菲道:“太平毕竟是他姑母,也是上皇唯一的同胞妹子。对她,不能像对韦氏一样,提刀就杀。你别说,圣人重情重义,其实也是好事。”
崔景钰嗯了一声。
之后一连数日,崔景钰都到处会友。平日在家中,则和丹菲一起侍奉二老,多尽孝心。
丹菲嫁进崔家两年,还没有一日尽过儿媳之责,说起来还挺惭愧的。于是这几日她做事分外用心,处处细心体贴,很得段夫人欢心。
崔段两家既是姻亲又是世交,两对夫妻相聚,不讲究那些排场。两家人吃了一顿舒舒服服的家常饭,坐在一起赏雪闲聊。
“别再和圣人赌气了。”段义云对崔景钰道,“他有意再培养你几年,就把你提为中书令的。你要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如今朝中,太平公主一派的宰相众多。你是圣人亲信,提拔你,他才能放心。”
“我依旧觉得,太平一事,圣人当早点决断。”崔景钰道。
“圣人自有安排。”段义云道,“我们一直将她盯得很紧,她有什么动作,我们定会知晓的。”
崔景钰不以为然,倒没再说什么。
刘玉锦道:“舅父说,他从宜国公主身边的婢女宋紫儿那里套过话,太平公主手中似乎是捏着宜国公主在突厥时的一些秘密。也不知道太平公主说了些什么,宜国公主如今同舅父的关系也不好了。舅父搬出去住在别院里。宜国公主则住公主府,养着几个面首。活脱脱成了另一个太平公主”
丹菲道:“李碧苒徒有野心而无能力,赶太平公主还是差了一截。”
酒过三巡,男人们去更衣。丹菲才有空同刘玉锦说几句闺房话。
“我看崔景钰待你真的好。”刘玉锦感慨道,“你虽瘦了,可是看得出很快活。老实说,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了,只有现在,才知道你真正快活时什么样子的。”
丹菲不禁笑道:“我当初到刘家时,家父刚去世,之后肩负着家仇,也确实快活不起来。你呢?你现在和义云之间,一切都已经解决了吧。”
刘玉锦笑容淡淡的,并不见很欢喜,也没有什么难过。
“早说了,我同他就是俗世夫妻,彼此敬爱,日子就过得好。你总觉得凡是不能像你和崔景钰一样恩爱的夫妻,就不正常。”
“好,我不说了。”丹菲拍了拍她的手,“我走了。你身子不方便,若想找我说话,就请我过来。”
不久就到了端午,曲江池上赛龙舟,两岸人山人海,热闹非常。
崔景钰和丹菲手拉着手,走人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看着就是一对普通人家的小夫妻。
一艘富丽堂皇的画舫停靠在码头,不停地有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女登船。歌舞嬉闹声从船中传来。
“是太平公主的船。”丹菲看了一眼,“咦?”
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司徒令德衣乱冠斜,出现在画舫二楼的勾栏边。他往日不修边幅,如今剃去了胡须,竟然也是个俊朗健壮的美男子。
丹菲正惊讶着,就见太平公主走了过来。司徒令德伸手把这个年纪足可以做自己母亲的女人搂住,两人当着众人的面调笑起来。太平已是快半百的年纪,不过保养得甚好,看着不过三十来说,不过四十。两人站在一处,看着倒也不是特别别扭。
“这是怎么回事?”丹菲大吃一惊,扭头却发现崔景钰神色如常,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司徒九郎这是……等等!”丹菲低呼,“是你安排的?”
崔景钰搂过丹菲,继续朝前走,道:“我们本在太平身边安插了几个暗线,却是被她拔出了。是太平自己看中的司徒。司徒任金吾卫,当值的时候为太平牵过马。第二日,太平的人就去找了他。我们需要新的暗探,而司徒也自告奋勇。”
“可是……”丹菲还是觉得难以想象,“太平都那么老了。”
崔景钰笑道:“司徒倒觉得她风韵犹存。你不了解男人。他们会将此当成一桩风流韵事。”
丹菲脸色依旧难看得像是吞了苍蝇一般,顿时觉得司徒令德这人情操伟大,勇敢无私,真是十分令人敬佩。
之后一连过了一个多月,日子都十分平静。崔景钰如常上朝办公,果真没再提太平公主的事。
六月末,夏季来临。长安城里白日已是有些炎热,幸好夜晚总会退凉。女人们换上了薄纱衣裙,赏荷观月,等着七月初七度佳节。
这日,丹菲陪着段夫人用了早饭,正同她说着闲话,管事匆匆来报,说王皇后请丹菲进宫一叙。丹菲如今是侍郎夫人了,凤冠霞披穿戴好,一身沉重,进宫去觐见皇后。
一别两载,大明宫一度易主,可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王皇后选了长安殿为寝殿,丹菲由女官引着一路走来,看着熟悉的宫殿山水,有些感慨。
王皇后倒还是一派端庄娴雅,待人温和。她询问了丹菲夫妻俩在川中的生活,直口不提朝堂上的事,只让丹菲日后有空常进宫来,陪她说说话。
宫中又多了很多佳丽,俱都娇艳美貌,是李隆基喜欢的那一类。赵丽妃又怀了身孕,肚皮高高隆起,整个人气势隐隐有压王皇后一头的架势。
丹菲很喜欢王氏这个温柔贤惠的皇后,她无出也就罢了,还要打起精神为李隆基打点整个后宫,想想就替她觉得心累。换做丹菲自己,是绝对干不来这个活儿的。她不是把男人暴打一顿,就是甩手不干。崔景钰要是敢纳妾,她绝对会一走了之。
丹菲回了长安后,知道公孙神爱也被李隆基纳入了后宫,封了个五品的才人。但是她今日却没见到她。不知道是不是王皇后知道她们两人不对付,特意没唤她来。
一群女人说了一会儿话,女官通报道:“太平大长公主,宜国长公主至。”
丹菲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隆基登基,这两个女人也跟着长了辈分了。
太平公主一进来就看到了丹菲,目光精准地落在她身上,简直就像是听闻她进宫了,才特意过来见她似的。
王皇后笑吟吟道:“恭喜姑母前几日添了孙儿。”
太平公主面带喜色,“二郎成婚三载,如今终于开花结果,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了。曹夫人家孩儿多大了?”
丹菲尴尬。王皇后使了一个眼色,赵丽妃打圆场道:“川中哪里有京城好,曹夫人定是想回京了再生养孩子吧。”
丹菲顺着她的话,笑了笑,“丽妃想得周到,我确实是有此打算。”
太平公主似笑非笑,道:“我还道曹夫人早年生活艰苦,伤了身子,不便生养了呢。”
王皇后强笑道:“姑母不若同我来看看我新抄的经?”
太平公主总算被王皇后哄走了。几个夫君同崔景钰交好的命妇过来同丹菲说话,顺便安抚她。丹菲其实并不气,反而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太平公主是极其心高气傲之人,能入她眼之人寥寥无几。她看不惯谁,便直接让人把对方赶走就是。就算她如今权势不如从前,再厌恶崔氏夫妇,也绝对不屑亲自开口挑衅的。这等事,应该是李碧苒这样的人做的才是。
丹菲立刻朝李碧苒望去,却见李碧苒虽然跟在太平公主身后,却是哀怨地朝她望了一眼。丹菲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等到茶点送了上来,李碧苒不动声色地走到了丹菲身边,道:“崔夫人入川一趟,看着同当初区别颇大呢。”
丹菲淡淡一笑,“公主请多指教。”
李碧苒打量着她,“你早年好似受伤的兽,时刻警醒着,充满了提防,仿佛随时都能攻击人。而你如今明显平和多了,像个普通人了。”
丹菲还以为她会讥讽自己一番,不料听到这番话。
“你知道,我是不喜欢你的。”李碧苒这句话语里的诚实更是让丹菲惊讶,“大概因为你同我是截然不同人。我们同样有勇气,有心机,可是你却始终没有迷失……”
李碧苒露出迷茫之色。
丹菲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道:“公主可是遇到了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
李碧苒面色阴鸷地朝太平公主的背影扫了一眼,对丹菲低声道:“她从来没有放弃夺权一念。她如今安分低调,只是为了让大家放松警惕。”
丹菲用银签插了一个玉露团,咬了一小口,“我为何要信你?”
李碧苒苦笑:“你不信我,我不奇怪。大家如今也不信我了,却是我咎由自取。我……我纵使做过再多错事,也不肯伤害他分毫的。大家信你,你要替我……”
太平公主转身走过来。
李碧苒急忙挤出一个笑,“蜀地的水养人,曹夫人的肤色比早年要好多了……”
太平公主又同刘华妃说起话来。
“她打算对大家动手了!”李碧苒飞快道,“我知道你们在她身边安有眼线,你会证实我的话是真是假。”
“我不知道公主在说什么。”丹菲从容道,“你想要什么?”
李碧苒摇了摇头,“你见了大家,同他提起我,就知道了。”
丹菲带着一肚子疑问出了宫。宫门口,崔景钰身穿朝服,正站在牛车前等着她。丹菲笑着朝他走过去。
“受欺负了?”崔景钰拉起她的手。
“不算。”丹菲道,“咱们上车再说。”
牛车稳稳地行驶回家的路上。车里,崔景钰缓缓开口,道:“我也是才知道,当初太平公主还在蒲州时,圣人曾遇刺过。虽然这事有惊无险,对方并未得逞,圣人也将事情压了下去。但是当日约他出城的人,是宜国公主。”
丹菲蹙眉道:“宜国公主还没有胆大到弑君的地步。其实她如果不是有把柄落在太平公主手中,我想她是巴不得圣人长命百岁,好庇佑她的。”
崔景钰点头,“所以事后圣人也只是疏远了她,并没有找她追责。”
“你觉得她说太平要行刺圣人的事,可信吗?”丹菲问。
崔景钰斟酌片刻,“八成是真的。但是行刺皇帝这种事,说起来就有些可笑。圣人不论居行,身边都围绕着无数宫人禁卫。太平公主如何下手?”
“那须得告诉圣人,至少提防一下。”丹菲说完,一愣,“哦,圣人未必会听。”
“我会去说的。”崔景钰道,“圣人可不信我,我却不能就此袖手旁观。”
丹菲想到去年此时,她和崔景钰在益州,日子过得多悠闲。如今刚回来,就被一团乱七八糟的事缠身,真有种寸步难移的桎梏感。
夫妻两人都异口同声地叹了一声。
山林刺杀
丹菲自从宫中回来后,就谢绝了所有游园茶会的邀请,安心在家中侍奉翁姑。段夫人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还是盼孙子的。丹菲听从她的话,请了京城里一个极有名的太医看了,开了药,每日都在吃着。
崔景钰回了家,闻到一股汤药的气息,就忍不住皱眉,“别喝药了。我带你出城玩几日。后日圣人去天台山九成宫围猎,我们一起去。”
“这么这么突然?”丹菲惊喜。
“圣人一时心血来潮吧。”崔景钰又道,“李碧苒让你转达的话,我禀告给了圣人了。”
“圣人如何说?”
“他听了倒是很感动,而后就又召见宜国公主了。”
丹菲不禁道:“他们俩若和好,我们如今做的,不知道是孽,还是功德?”
崔景钰也啼笑皆非,“圣人对女人,一贯十分心软。”
还不是李家皇朝的老毛病?
晚上,两人抱在一起躺在床上,丹菲忽然道:“景钰,我若是不能生,该怎么办?”
崔景钰睡意浓重,支吾道:“我们才成亲几年,急什么?若真不能有孩子,从族过继一个就行。不说远的,二兄家妻妾都能生,现在都有八九个孩子了,随便抓一个给我们就好。”
丹菲啼笑皆非,“这说的是孩子,不是狗崽子。”
“差不多。”崔景钰把她往怀里搂了搂,“总之,我娶你是因为爱你,不是为了找个女人生孩子。”
丹菲心中柔情荡漾,吻了吻他的唇角,“我也爱你,”
次日一早,圣人御驾九成宫,朝臣的车马长长地跟在后面,就像一条长龙,朝天台山而去。
丹菲正缩在崔景钰的怀里补眠,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奔到他们这辆车跟前。似乎是长安城里有人给崔景钰送了一封信。
崔景钰出去接了信,片刻后,人马声响。
“郎君!”管事喊。
丹菲猛然惊醒过来,“怎么回事?”
赶车的管事惊慌道:“郎君看了信,夺了马就朝御辇而去了。”
丹菲捡起丢在踏板上的信,只见上面写道:“太平欲刺杀圣上,切勿信宜国!”
丹菲认得这是司徒令德的字。她暗道不好,把信往怀里一揣,也夺了一匹马,追崔景钰而去。
赶上御辇的时候,车队也已经停了下来。前方果真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李隆基不耐烦地吼着,“当初要我信她的是你,要我不信她的也是你。去骊山是我自己的决定,同她无关!”
“陛下……”
“退下!”
崔景钰还向往前,禁卫已把刀拔了出来。
“陛下息怒!”丹菲高呼。
李隆基本要回御辇里,听到了他的声音,愤怒的神色这才有所缓和。
“让她过来。”李隆基深吸了一口气,柔声道,“阿菲,许久未见了。”
这是丹菲回京后第一次见到李隆基,第一个念头就是觉得他变化十分巨大。
不论是作为临淄郡王还是作为太子,李隆基的气息多是内敛的。而如今,他已是个正值而立的男子,是一个强大帝国的君王。他就如一头英姿勃发的雄狮,傲世万物,拥威自重,令人不自觉地在他面前感到谦卑和敬畏。
丹菲走到崔景钰身旁,利落地朝李隆基叩首行礼,“臣妾叩见陛下,陛下万福金安。”
“我倒也想安心呢。”李隆基道,“你们夫妻俩到底在做什么?”
丹菲看崔景钰。他满面冰霜,眼中燃烧着怒火。段义云带着禁卫守在一边,也是一脸左右为难之色。
丹菲朝李隆基温和地笑了笑,道:“大家,不论我们到底在做什么,我们所想的,都是如何守护您呀!”
她笑容温柔,话语诚挚,又亲昵地唤了一声“大家”。李隆基受了她的马屁,脸色又缓和了几分。
“景钰说宜国公主有害我之心,你们可有什么凭据?”
丹菲同崔景钰对视一眼。崔景钰道:“陛下,我们接到线报……”
李隆基打断道:“我知道,又是线报。但是我这次出行,也已增加了禁卫,又有义云亲自带队,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陛下……”崔景钰还是不放弃。
可李隆基摆了摆手,不想再听了,“不服我者众多,想要我死的人也不少。我若因此畏惧恐慌,那还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丹菲其实也觉得这话说得对。
夫妻两人回到了马车里。崔景钰沉声道:“是我们中计了。”
丹菲想了想,“李碧苒借着圣人对我的信任,重新笼络住了他。又因为是我们牵线搭桥,之后哪怕我们亲口告诉圣人,李碧苒不可信,圣人也只会觉得问题出在我们身上。”
“是的。”崔景钰点了点头,脸色铁青,“李碧苒还是听太平的话。”
丹菲道:“你刚才闹一下也好。免得万一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