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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刀会之占领上海,为时虽短,但是它在清末的对外关系史上,小题目、大事件,却是极重要的一页。刘丽川的实力并不大,内部三派争吵不已,太平军又不加援手。清军饷械充足,以众敌寡,本不难收复上海。但是清军火攻数月,地道爆了好几条,还是一筹莫展。其主因便是帝国主义想养寇自用,以便浑水摸鱼的结果。盖上海县城北面紧靠租界。一八五四年四月一次清军围城, 偶近城北,竟为洋人自组的「上海义勇队」( ShanghaiVolunteer Corps)所击退,颇有伤亡。是所谓「泥原之战」(Battle of Muddy Flat)。这是一件百分之百的损害中国主权的武装侵略,可是英国驻华使领却大受伦敦表扬。自此清军再不敢轻去城北冒犯洋人。上海城的北门,因此生意照常,熙熙攘攘,刘丽川的叛军粮饷弹械也就不虞匮乏了。但是洋人之纵容甚或接济叛军,亦以洋人自己的利益为度他们要养寇自用;但也不要寇过分成长以致尾大不掉。因此小刀会只能株守个上海城。等到他们失去存在的价值时,就被强大的清法联军消灭了。
总之,小刀会这次在上海造反,跟中国近代史中所有的内战一样,只是替外族侵略者制造趁火打劫的机会而已。
英国的算盘与三强的矛盾
洋人,尤其是在中国经济利益最大的英国人,如何利用这次动乱来趁火打劫呢?其要点盖有二端:
第一,他要利用小刀会之乱把在上海的「租借地」,变成「殖民地」。按条约划出的「租借地」,主权还是中国的。把租借地变成「殖民地」(如香港),则主权就属于洋人的了。
第二,深沉而有手腕的英国殖民者要趁小刀会之乱,取得中国海关的管理权。英国如能控制中国海关,渐次它就可以插手于中国内地的路矿邮电的开发、建筑和管理了。它如掌握了中国的路矿邮电,那么大清帝国不作第二印度,也是印度第二了。为此,可怜的刘丽川,就变成大英帝国在远东殖民政策中的一颗棋子。
但是,大英帝国这项暗盘,却不一定为美、法二国使领所接受。为了解他们三国之间的矛盾,我们还得把当时租界的历史,稍作补充说明:
根据一八四二年中英的规定,欧美商人和传教士,可以在上海等「五口」之内,租地建屋,以便通商和传教。因此,在一八四五年英、法二国乃与上海中国地方政府议定,在上海城北郊各划地皮一小块,作为「租借地」,是所谓。
但是所谓「租借地」者,只是规定两国侨民有权在此划定地区内租地而已。地犹中国地,界内行政管理等要务,仍由中国政府负责。这便是后来上海「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原始形式。读者欲知其详可参阅唐振常主编《上海史》(一九八九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此巨著甚为详尽。虽偶有小错,然瑕不掩瑜也。
在一八五三年九月小刀会占领上海时,这两片租借地是属于中国的上海道台直接管辖的。这时的上海道是广东香山人,刘丽川的小同乡吴健彰。在刘氏突然造反之前,他二人曾有私仇。一旦乱起,吴健彰竟被刘丽川活捉了。
在中国农民起义史的老传统中,地方官一旦被起义农民所活捉,总归是人头落地的。这次小刀会起义,那位上海县知事袁祖德,便自知不免一死。据说他索性穿起官服,高坐于县衙大堂之上等死,当然就殉职了。可是他的上级吴道台被活捉之后,不但幸免一死;后来还化装逃了出来,最后还带了大批民团,和江苏巡抚许乃钊一道回来「剿匪」;刘丽川反而被他杀了。这桩历史何以不循老样板发展?其中就大有文章了。
首先吴道台幸免一死,可能是与他籍贯有关。刘丽川的广东帮小刀会之中,多的是吴的乡亲,甚或结拜兄弟和部属。他们都是「关云长」的信徒。所以在此「华容道」中,就放他一马了。
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项,则是吴道台有海外关系吴道台是一个博士论文的好题目,他可能是盛宣怀和孔、宋的前辈;是近代中国第一批资产阶级富商从政。他据说是广州「十三行」之一的吴爽官的兄弟行,捐官出任候补道起家的,并拥有外国公司股票的买办官僚。吴或许也是美国 「旗昌洋行」(Russell & Co。)的大股东。他也是美国公使马歇尔(Humphrey Marshall,一译马沙利或马绍尔)所很看重的中国官僚,所以刘丽川对吴氏也就颇有顾虑了。
刘丽川本人也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位典型的「转型人物」。出身市贫,据说刘曾到新加坡打工,在英国洋行做过事,是洪仁涣鞯娜宋铮钪笕说睦骱秃枚瘛6匝笕艘灿谐缪蟆⒖盅蠛妥员暗雀丛拥男睦怼K栽谒孟律虾3堑碧斓牡谝幌钜瘢闶堑阶饨缋锶ィ鬃园莘酶鞴沽烊嗽薄R虼怂陀⑹刮暮玻āir George Bonham)和英领事阿利国(Rutherford Alcock)以及美使马歇尔、美领事马辉(R。 C。 Murphy)和法国领事爱棠(B.Edan)都有很诚恳的谈话。
第一,他声明自己是洪、杨属下,太平天国革命政权的一支。在他们与满清政府的战争中,他要求列强保持绝对的中立不助太平军,也不助「清胡」。
第二,他也对列强保证租界的绝对安全。革命军绝不入侵租界;租界一切维持现状。清政府在租界内的海关,仍可照常运作,不受骚扰。
刘是深通外情的。不像洪、杨那样胡涂的自高自大。因此他对列强使领的要求和保证,可说是合情合理和符合国际公法的。
可是这时英、美、法三强,对刘的反应,那就同床异梦了。
由「租借地」变成「殖民地」
反应最具体的当然是英国。英国当时在上海原是一强独大的。它垄断了中国东南沿海如疯若狂 的鸦片贸易。英使文翰、英领阿利国,即公开扬言不惜以超法律手段(extralegal),扩张商务特权。大批英国商人,包括财势最雄厚的「怡和银行」的老板威廉·渣甸(William Jardine)的家族,可说是人人有份,人人发财。
【附注】「怡和」这个行号,本是鸦片战前,广州十三行茶商中,最雄厚的浩官伍崇曜的行名,声闻中外,信誉卓著。不幸战后五口通商,贸易中心北移,伍家衰落破产,这一响当当的招牌乃被英国渣甸家族所袭用,至今盛势不衰。
至于经常的进出口贸易,英商亦占百分之七十以上(包括鸦片贸易);航运量更逾百分之九十。因此这时的英租界之内也真如当年广州一样,金钱堆满十三行,熙熙攘攘,一片兴隆气象,不像那些眼大于腹的法国人,仍然只靠天主教会和上海徐家汇,中国原有的耶稣会士,来撑持门面。美国则自始至终,还没个租界,它「依亲为生」,寄居于英租界内,受尽英人鸟气美国领事馆最初在英租界赁屋开张时,英国人竟不许它「升旗」,把老美气得胡子乱飘!
可是,英国领事馆这时在上海,却有大衙门一座,气势显赫。其中办公人数可能不在当时华盛顿的美国国务院之下。读者们千万别为今日老美的气势所慑,以为它当年也是如此煊赫。那时美国还是个小国。远东对他们来说,还是「远」在天边呢!
英国人在上海既有如此群众、如此衙门,因此上述那支「上海义勇队」(后改称「上海万国商团」),基本上是一支由英国海军陆战队支援,由英国领事领导的英国武装。他们既一战赶走了清军;小刀会又望洋却步,这个真空状态下的「租界」,就被他们鹊巢鸠占了。这支乌合的「义勇队」自觉管理城市经验不足,身兼香港总督的文翰乃从香港调来一批印度警察,维持治安。这便是后来我们所亲眼看到的「红头阿三」的一世祖了。上海租界既然被这支英国武装实际的占领了,它总得还有个文官衙门,来负起政务管理的责任。为此,他们又组织一个执行委员会(executive mittee)。这个委员会逐渐扩大和改组,就变成后来上海的「工部局」(Municipal Council)了。如此这般的文武双管齐下,很快的,上海的英法「租借地」就变成国中之国的英法殖民地了。
但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它没个法律基础。其唯一的籍口只可说是小刀会作乱,租界成了无政府状态,洋人「替天行道」,在紧急状态下,不得已组织个临时组织来应急。但是一旦紧急状态不复存在,这个「临时组织」也就应该适时结束。这样则刘丽川大元帅暂时的存在,也就有其法理性的必要了。相反的,等到一切临时设施,都变成既成事实,中国当局无法改变时,刘大元帅也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了。历史事实告诉我们,当刘丽川已不复存在,这项应付紧急状态的临时措施,其后却一共存在了八十八年之久;到一九四一年「珍珠港事变」后才正式结束。
英人代管中国海关的奥秘
至于英国人如何取得中国海关的管理权,其发展就更为巧妙了。
根据上引《上海史》,编者所说的故事是这样的:
小刀会占领上海县城的第二天(一八五三年九月八日),位于租界内的上海海关被起义群众捣毁。租界当局马上派兵占领海关。……(九月九日英美领事乃协议搞出个「领事代征制」,由英美领事替中国政府代征关税。) (见唐振常主编《上海吏》页一七二。)
我的宗家唐主编写了这段故事,就上了英国人瞒天过海的大当了。他的史料是根据英国官书(英国外交档)和英商《北华捷报》的报导,以及后来英美史家摩尔斯(HoseaBallou Morse)和费正清(John K。 Fairbank)师徒的说法。其后的中国官书和中国史家,文献不足,只好根据英国史料,亦作如是说,真令人浩叹。
其实当时租界内,根本没有什么「起义群众」根据,租界之内是不许华洋杂居的。刘丽川在起义当天,就对英美领事作了保证,哪还有「第二天」的「群众捣毁」呢?
至于「租界当局」派兵占领海关一事,那就更为荒唐了。「租界当局」原是中国道台吴健彰。吴氏在城区被小刀会所俘之后,「租界当局」便是英国海军陆战队,和临时组成的「上海义勇队」。
这儿问题来了:
第一,刘丽川分明保证了租界的安全。中国海关设在租界之内,何处忽然冒出了「起义群众」到租界之内来「捣毁海关」呢?
第二,租界当局事后派兵(义勇队)去「占领海关」,为何不事前「派兵保卫」呢?
余早年读书至此,不疑处大疑。知英国官书不可信,英商报纸更不可信,力倡「帝国主义不存在论」的费正清学派尤不可信。根据他们众口一辞所说,而写出的中国官私著作,被英国人蒙蔽而有疑处不疑,也就不可相信了。
笔者后来细翻美档,发现其中记载极为明确,而美国外交档,则是「摩费学派」的盲点所在。不禁掩卷长叹:原来如此!
美国公使的见证
原来就在小刀会占领上海城这一天(九月七日),美国公使马歇尔也在上海。马氏是西点军校毕业的职业军人,曾参加过美墨战争,胆子很大。这天小刀会突然暴动,马氏不顾危险,却偏要出街去巡行,一探究竟。当他便道踏入外滩江边「中国海关大厦」时,眼见一个英国商人正率领一批搬运工人,冲入大厦,强行搬走室内寄存的商品。接着另批英人也进入抢劫,籍口说是海关欠其船租未付,特来搬运存货,以为抵押。直至中国海关被这批「英国绅士」(English gentlemen)洗劫一空之后,海关公署四门大开,街头中外游民才潜入行窃。
此一英人洗劫过程,行之于光天化日之下,中国关员伫立在一边,无力遏阻;四邻华洋商人均所目睹。最可笑的是这位美国公使,竟然也是目击者之一。
马君在一旁看得气愤不过,乃向华府上司据实报告之。马歇尔说:
我曾向您报告过,第一次向租界之内的中国海关施暴,其非法行为而导致街头人民入内(行窃)者,并非始自中国之叛逆也。(末句特别加重。见马歇尔致美国务卿麦塞报告书第三十六号。一八五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发自澳门。笔者曾另有较详尽分析。见拙著英文《中美外交史》页一三八。)
读者或许感觉奇怪,中国海关为何变成货栈,存有大批商品呢?原来是由于太平军进入长江之后,内陆洋货滞销,进口商因货无买主,不愿纳进口税,乃将百货寄存海关栈房,待有买主,再行报关纳税。此次趁小刀会之乱,兼海关监督的吴道台被俘,他们就乘机一哄而入,把存货搬走,就变成免税入口了。
摩尔斯的《大清帝国国际关系史》巨著,对这些英商把货物存栈,待有买主时再行报关的措施,记载未缺;但是英商窃货毁关这一段,他就支吾其辞了。这可能因为摩尔斯也不知事实真相;但是更可能的则是这些英商都是当时沪港伦敦商政两界的头面人物 ,与摩氏直接及间接的关系是千丝万缕的。摩氏在其划时代的巨著中,为亲者讳可能也就势所难免了。
【附注】摩尔斯之书原名叫 The International Relation of the Chinese Empire,应译为《中华帝国国际关系史》。但是这时的「中华帝国」实为大清帝国。译为《大清帝国国际关系史》,反而更为明了。
朋友,写书的人往往也各为其主嘛!我们中文著作中把帝国主义骂得血口淋淋的动机还不是一样的?只是许多中英文外交史的作者们,没有摩氏的功力和技巧罢了。费正清先生当年评拙著,曾说我把个莫名其妙的马歇尔也要辩护一通,但他并没有指出我所辩证的哪一点是错的。那时我想反驳费公,我有这个地盘吗?费公仙逝,笔者至感悼念。因为打麻将要有好搭子;下棋要有好棋友。自郐以下,不足论也。
上海变成自由港
所以,「捣毁海关」者,非中国「起义群众」也;大英帝国之「上等侨民」也。在他们捣毁海关之后,翌日再派英国水兵站岗,加以封锁。声称海关为中国暴民捣毁,不能运作。说成外国领事们不得已,只好挺身而出,替中国政府帮忙,「代收关税」。官书如此,报纸报导亦然。事为当时在江西打长毛的卫道大师曾国藩听到了,他不禁叹息说:「彼虽商贾之国,颇有儒道。」(见上引唐编《上海史》,页一七七,引。载《曾文正公文集》,世界书局出版,书牍,页七五)。是亦「君子可欺之以方」也欤?英国这一记做贼喊捉贼的行为,竟然流传一百多年,无人拆穿。连现时的年轻的中国史家如唐振常先生等一伙,都还被他蒙在鼓里。也足见英国人搞外交技巧之高明,和手段之稳健了。
不特此也。后来吴道台脱险归来,要重开海关办公。但是此时中国海关已为英国人条封。户外有英国水兵站岗,吴氏不得其门而入,乃想在同街另行租屋设关,亦为英人所阻,无法实行。吴不得已乃租得洋商铁皮船二艘,在黄浦江边,海关门前,设关江上,亦为英舰所驱逐。吴又移关至黄浦江口,英人亦籍口「违反条约」,不许在内地设关。吴被逼走投无路,终于接受英领阿利国建议,由各国领事代征关税。
但代收关税时,英商亦在英领特许之下,只打「白条」( Promissory notes),不付现款。此种「白条」斯时人所共知废纸一张而已。果不其然,未几阿利国便奉到伦敦外交部训令,将「白条」原封退还商人了事;自此,上海便与香港无异,成为事实上免税之自由港矣。
然此时在一旁明眼观察,深知内情的美使马歇尔,对英国这种浑水摸鱼、趁火打劫的作风,却大不以为然。他认为美国有义务维持此一「条约体制」( treaty system),并在中国内战中,严守中立。乃训令美国副领事克宁汉( Edward Cunningham),凡美商报关纳税,一律需缴现金。
马歇尔这条军令,不得了立刻引起在华美商及在美商眷亲友的轩然大波。一时抗议函电雪片般飞来。华府纽约各地报刊因而也充满了反马的报导。甚至克宁汉也不直马氏之所为 ,转而同情美商。那位恨马恨得牙痒痒的,马之秘书兼翻译,拿钱不做事的伯驾(Peter Parker)牧师,这时更是小报告横飞。伯驾是位力主美国占领台湾,与英国携手侵华的唯一的美国外交官,他这一记窝里反,就使那不知底蕴的国务卿和总统,认为马歇尔在华失职了。
在众意难违之下,马歇尔一气,乃又训令克宁汉副领事停收美商关税;在他看来,与其打白条作伪君子,倒不如干脆不报关,作真小人之更为可取也。可是上校有所不知,搞政治要学司马懿,人家贻尔巾帼,也不能动气。他这一气,出尔反尔;上海这个「自由港」之形成,英国绅士虽然早巳把它变成事实,而背此破坏中国主权之黑锅者,翻为美国上校也。公使的纱帽也就保不住了。
朋友,